陸維傾這幾日睡得很糟糕，總是夢到不該夢的事，熟悉的大床都變得陌生又害怕，早早醒來，心里空蕩蕩的，天還沒亮就驅(qū)車來了公司，只為辦公室給他的一點(diǎn)點(diǎn)安全感。

    他想過報警，但很快否決了。比起報復(fù)對方，面對鏡頭說出自己被親生兒子侵犯的事實(shí)，更讓他倍感壓力。在這個階段，他有太多不能割舍的東西，他的社會形象，他的聲譽(yù)，他的工作，他一切平靜生活的根本，以及他難以啟齒的秘密。

    絕不是圣母心泛濫才放過對方一馬，只是平衡二者后，無奈的選擇。

    好在他已經(jīng)不會像當(dāng)年任人宰割了，可也不會像過去那樣要死要活，宛如天要崩塌。

    自己的人生是擺在臺面上的悲劇，就像一位習(xí)以為常的主演，陸維傾不帶感情地審視著荒唐的劇情，荒誕的人物，還有丑陋不堪的自己。

    隨著年紀(jì)增長，他的皮囊修煉得越發(fā)精致，氣質(zhì)也越發(fā)沉淀優(yōu)雅，但說白了，有什么意義呢？麥麗素的內(nèi)核是空的，笑意走個過場，傳不到心底，剝開都是虛偽的內(nèi)殼，劣質(zhì)的甜美罷了。

    想一想，他三十六歲了，絕望感一點(diǎn)沒少。

    過去的他，多少還有在乎的人和煩惱的事，如同小時候，他最在乎mama，最討厭喝醉酒家暴的繼父；讀書的時候，他在乎成績想要沖破小縣城的束縛，又為青春期身體的異樣苦惱不已；到了大學(xué)里他滿腦子就是攢錢做手術(shù)見父親，卻因?yàn)楸粣阂馇址噶粝铝瞬豢赡绲膼u辱……

    可能就是因?yàn)樽约旱脑诤鹾蜔?，才遭受了一樁樁普通人幾乎不可能?jīng)歷的痛苦，而現(xiàn)在，當(dāng)他抽干所有的情感回過頭看，會恍惚這些種種是否真實(shí)，冷漠如旁觀者。

    ……但是，為什么他還是會夢見那樣糟糕不堪的夢境呢。

    深深吸了一口氣，小酌了一口冷萃拿鐵，精神清明很多。

    他坐在公司附近的商務(wù)會所，午餐時段店內(nèi)只有寥寥的幾個客人，大多西裝革履卻姿態(tài)繁忙地敲擊著筆記本的鍵盤，他側(cè)過頭看著窗外，樓下的街角連鎖咖啡店排起了長龍，明明周遭放眼望去都是高聳入云的建筑，但奢華從不覆蓋在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每一個人臉上都透露著說不出的疲憊。

    “我記得你之前是不愛喝咖啡的，當(dāng)年第一次帶你去喝咖啡，你嫌味道太苦。”聞若康還沒入座，聲音就從后方傳了過來，他非常自然地翻起往事，

    陸維傾轉(zhuǎn)過頭，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對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鐘頭，本來他還想繼續(xù)拖著這事，但昨天聞若康已經(jīng)稟不住親自打電話過來了，恍如隔世的聲音令他慌神了幾秒。

    嗯啊了幾句就敲定了時間，不為別的，速戰(zhàn)速決吧。——他心想。

    “聞總，好久不見啊。”謹(jǐn)慎地選擇了措辭，陸維傾綻放出一個商務(wù)型的客套笑容，這是他慣常的防備姿態(tài)。

    聞若康也很是自然，把西裝外套往椅背上一搭，很爽落地笑著，“你和我就別整那些虛頭八腦的，跟以前一樣，喊我聞哥就行了?！蹦腥苏f話間熟絡(luò)，好像他們并不是十七年沒見的老同學(xué)，仿佛上個禮拜才剛剛見過。

    陸維傾不置可否，只是隨著對方入座后，捏著袖口的紐扣，緩緩坐下。

    聞若康入座后，陸維傾立馬招呼店員，趁著點(diǎn)單的時候，男人看著他，仔細(xì)地打量著，陸維傾敏銳地感覺到這股視線，被探究可不太舒服，他的眼睛從菜單上挪開，露出一個禮貌又疏離的微笑，用指尖點(diǎn)了點(diǎn)菜單，“他們家的黑松露牛rou泥菌菇卷味道不錯，要試試嗎？”

    聞若康大方地點(diǎn)點(diǎn)頭，收回目光，笑意盈盈地說道，“好啊，跟你點(diǎn)一樣的。對了，你這幾天很忙吧，看你都沒睡好，眼睛都黑了一大圈?！?/br>
    “嗯，接了幾個活?！?/br>
    “怪不得，約你吃頓飯也是不容易，要不是這一趟正好來了，下一次指不定什么時候能見到呢?！?/br>
    “想見我那不是一句話的事嘛?！标懢S傾笑得很熱情熟路，似有攀附巴結(jié)的姿態(tài)，“我們董總已經(jīng)發(fā)話了，這周六他做東，咱們好好吃上一頓。”

    “謝謝董總的好意了，不用搞那么大排場，我啊，就專程來找你敘敘舊的?！痹捫g(shù)被直球打了回去，聞若康一如既往地目標(biāo)明確。

    “是嘛，那我肯定得盡地主之誼了?！标懢S傾保持微笑，手里轉(zhuǎn)動著咖啡杯的攪拌棒，心卻在慢慢下沉，他不會天真地覺得對方只是想來敘個舊，在那樣難堪的分別場面下，他認(rèn)為他們二人這輩子都不會再相見。

    ——“你在做什么？！”

    ——“我……我，我只是……”

    ——“滾開??！別碰我！”

    ——“小陸，我對你……你應(yīng)該能感受到的，我喜歡你啊……”

    ——“太惡心了！你太惡心了！”

    敘舊？他們有什么好敘舊的呢？算賬還差不多吧。

    不過成年人間只要不是血海深仇就不存在什么老死不相往來，對方指名道姓地要見他，不管來者何意，他也能奉陪到底。

    陸維傾眼中的疏遠(yuǎn)，不由得讓男人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一雙銳利的冷漠眼神，卻被微笑的甜美表情掩蓋起來，真正的情緒藏在層層關(guān)卡之下，讓人想要挑戰(zhàn)，一窺本質(zhì)。

    上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呢？

    凝視著對方輕薄的雙唇，聞若康不禁懷念起這種遙遠(yuǎn)的滋味，時間太久了，他已經(jīng)沒辦法真正記得那種柔軟觸感，但是心潮澎湃的心情卻無法忘懷。

    差一點(diǎn)，他就得到這個人了。

    那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國慶剛過，北京就被寒流席卷，供暖都趕不上驟降的溫度，宿舍里幾個大兄弟凍得瑟瑟發(fā)抖，他拉著陸維傾回家睡，說家里大院燒蜂窩煤，炕床暖烘烘地特舒服。

    “叔叔阿姨不在家嗎？”

    “我爸他們劇團(tuán)去烏克蘭演出了，我媽也跟著去了?！?/br>
    “你不一起去嗎？”

    “去一趟多貴啊，他們才不稀罕帶著我?！?/br>
    話當(dāng)然是假的，他只是想和陸維傾單獨(dú)呆一塊，自打前段時間那次失蹤，陸維傾仿佛換了一個人，常常神情恍惚地坐在宿舍，一坐就是一整天，要不然就縮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埋頭看書，甚至打工都停了。

    他篤定那些日子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可無論怎么逼問陸維傾，他都說沒什么。

    久而久之，聞若康也就不問了，因?yàn)檫@樣很好?，F(xiàn)在的陸維傾和之前的有點(diǎn)不一樣，如果說過去只是把他當(dāng)朋友看待，那么這一次他能明顯感覺到一種超乎尋常的依賴。

    有時候他們吃完飯從食堂走回宿舍，臨時有人找聞若康說事，以前的陸維傾就會說“你們聊吧，我先走了?！倍F(xiàn)在的他，會安靜地呆在一旁，一直等他們對話結(jié)束，再一起走回去。

    那時候聞若康已經(jīng)明了自己的情感，面對這樣的男人，他再沒想過要改變他，反倒覺得這樣挺好的，不愛出去就不出去吧，他長得那么好看，藏在自己這兒就好了。

    在旁人看來可能沒有什么，對聞若康來說，他太喜歡被依賴的感覺了，甚至巴不得陸維傾就這么一直呆在他身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越粘著他越好。

    或許是他錯把依賴當(dāng)成了喜歡，又或許是他太cao之過急了。

    當(dāng)陸維傾那天在他的家里，穿上圍裙給他包春卷的時候，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不是說好，等我回來一起包嗎？”

    “嗯，我怕你餓——”

    聞若康感覺自己就像一位只會傻樂的新婚丈夫，恨不得沖過去抱著他的媳婦兒，但理智還是克制住了沖動，咽了咽扣稅，晃了晃手中的二鍋頭和花生米，他說道，“我出去順便買了點(diǎn)酒，咱今天整點(diǎn)白的喝。”

    “我喝酒不太行……”

    “還不錯啦，上次江安倒得比你快。喝酒這事，就得練嘛——”

    看到聞若康邊說話邊啟酒開始倒在小盅里了，于是，陸維傾的話又吞回了肚子里，只是順從地接過酒杯，布好菜后，他盯著聞若康，學(xué)著他一飲而盡。

    酒酣耳熱，越喝越上頭，晃晃悠悠地站不住腳跟，兩人攙扶著倒在火炕上，陸維傾迷迷糊糊地笑著，他很開心，好久沒有這么笑過，聞若康總是能想到各種法子讓他忘掉不愉快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過度依賴著對方，可是沒有聞若康堅持報警，堅持尋找自己，他也不會被惡魔放出來，他實(shí)在不知道該做什么。

    他的人生沒有太多溫暖的記憶，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dá)這份感激。多聽他的話，多做一點(diǎn)事情，就想做一個聽話的小弟，他把男人看成自己的大哥，用所剩不多的熱情去對待他——

    可是，誰能想到信賴的人，卻親自喚來了噩夢。

    他感到唇齒被人撬開，舌頭被卷起，自己的名字被一遍遍地反復(fù)提及，他很熱，特別的熱，而對方似乎有一樣的感覺，剝開他的襯衣往上推，他呢喃著扭動著身體，而嘴唇始終被人含住吮吸著，男人粗重的喘息縈繞在他的耳邊。

    當(dāng)一雙手探入他的褲子觸碰到他的yinjing時，毛骨悚然的感覺擊穿了他的迷蒙，只是一瞬間，他就從醉醺醺的狀態(tài)中清醒，胃里翻滾的惡心止不住地讓他干嘔，他狠狠地推開了衣衫不整的男人。

    “兩位先生，還需要加點(diǎn)housewine嗎？”

    二人的思緒被侍者端菜的聲音拉扯回來。

    “不用了謝謝。”

    陸維傾肚子里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社交廢話已經(jīng)快掏光了，對方既不切入正題也沒什么營養(yǎng)的話題，而聞若康的打量，太過露骨，想無視都難，這一餐吃得實(shí)在不是滋味。

    所以說為什么還要再見呢？

    他承認(rèn)當(dāng)初的反應(yīng)實(shí)在是有些過度，但脫口而出的話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當(dāng)然——后來他也為此感到痛苦，這些都是后話了。

    如果說約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像鉆研商品一樣盯著看的話，那么可以到此結(jié)束了。

    等到盤中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陸維傾點(diǎn)頭起身，從西裝里掏出一張名片，耐心已盡，他客套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下午還有個會，之后有空再聯(lián)系吧?！?/br>
    聞若康了然，他笑了笑，他心里很清楚再這么坐下去，男人怕是繃不住了，直男慣來厭惡同性戀，何況對面坐著的還是一個以前差點(diǎn)侵犯自己的同性戀，陸維傾能禮貌地和自己見面，心態(tài)平和地吃完一頓飯，實(shí)屬不易。

    是自己打破了約定，說了不再見面，還是動了一切手段去見了。

    為了“當(dāng)年的差一點(diǎn)”把自己圈住了18年之久，他實(shí)在無法靠自己結(jié)束這段感情。

    臨走前，陸維傾固執(zhí)地結(jié)了帳，“當(dāng)初欠過你那么多頓飯，該我還才對?！?/br>
    “好啊?！甭勅艨禌]有堅持，時間雖然留下了他的難以忘懷，但現(xiàn)實(shí)里，他們已經(jīng)相距太遠(yuǎn)，他知道陸維傾一直想和他撇得干干凈凈，是他躲了這么多年，沒給他還清的契機(jī)。

    想想，這種行為和小狗并沒什么區(qū)別。

    都是拖泥帶水又自作多情的。

    “我在你身邊這么多年，還比不上一個念想嗎？你見過他嗎？你知道他變成什么樣子了嗎？！你以為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你還有機(jī)會嗎？沒了！一點(diǎn)都沒了！你不僅是個同性戀，還是個玩SM的死變態(tài)，我他媽跟條狗一樣倒貼在你身邊，都機(jī)會渺茫，你算個屁??！你以為你和他還有機(jī)會嗎？”

    機(jī)會當(dāng)然是沒有的，他知道。

    ——等等？那是什么？！

    “你在做什么？！”

    陸維傾低吼一聲，一臉不悅地拍開了聞若康抓著他衣領(lǐng)的手，往后大退一步。

    商務(wù)會所一直很安靜，這音量顯然引來了周圍人的側(cè)目。

    但男人卻瞪大眼睛看著他，表情寫滿不可思議，甚至還想伸手再度看清楚。

    就在方才，陸維傾正拿出銀行卡刷卡，卡機(jī)試了兩次都不成功，他煩得解開領(lǐng)口的扣子，就是這個動作吸引了聞若康的注意，猛地上前扯開了他的領(lǐng)口，露出一大片白皙的鎖骨和鎖骨下方，左胸上的胎記。

    “麻煩聞總搞清楚場合，請您自重！”陸維傾迅速地把衣領(lǐng)扣好，板著張臉極為不悅。

    而聞若康卻頓了頓，表情頗為奇怪，盯著他的臉欲言又止。

    陸維傾皺著眉頭，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提著公文包轉(zhuǎn)身離去，他撣撣衣領(lǐng)，仿佛被臟東西沾上似的，腳步極快地離開這里。

    而杵在原地的聞若康凝視著那個背影，錯愕的表情很快變得冷靜，眼睛沉了又沉。

    Roe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