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快樂

    61.

    大抵是善事做得多，無尋這一世也很健康長壽，六十多歲了還很硬朗，未被病魔纏身。

    大早上起來出門遛彎，走到西門又繞到南門，最后從東門走回來，拎了一碗豆腐腦，放在亂語面前。

    “小狐貍，你變成人，這碗就歸你了！”

    小狐貍撓撓下巴，對他愛答不理。

    無尋想方設(shè)法地哄小狐貍變身，但小狐貍每天就跟看傻子一樣看他表演。

    無尋十分失落，久了也覺得大概真是自己異想天開，人老糊涂了。

    日漸疲乏，人老了當(dāng)真cao勞不得。于是辭了官，連個閑職都不當(dāng)，每天在家種種竹子，出門遛遛狐貍，悠閑自在。

    ＊

    小狐貍身上很香，有草木的氣息，無尋原以為是它常常踏青草叢林沾的香味，后來帶它洗澡后才發(fā)現(xiàn)是它自身帶有的味道。

    無尋很喜歡埋在它毛絨絨里，嗅著清淡的芳草香，很好聞，很舒服。

    小狐貍也很乖，大多時候都讓埋，實在被人拱煩了才會跑。

    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慢慢過下去，日復(fù)一日，等待生命的終結(jié)。沒成想，又遇到了那個貌美的少年。

    62.

    秋天的雨下得綿綿涼涼，無尋聽著雨聲，突然來了興致，帶著侍童出門給小狐貍買桂花糖。

    石階落了雨格外滑，侍童攙扶著無尋，走得緩慢，兩人低頭看路沒注意，紙傘邊緣撞到了人。

    兩柄傘相碰，“篤”的一聲，撞得無尋心門響。

    亂語出門是收到了攻玉的消息，云靜給他帶了酥辣麻花，要給他嘗嘗。

    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亂語準(zhǔn)備回家，轉(zhuǎn)角就與無尋撞上。

    亂語先道歉：“對不住?！?/br>
    無尋看著他簡直目不轉(zhuǎn)睛，愣了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回：“是我撞著你了，你……”

    你怎么拿著我家的傘？！

    無尋驚呆了，少年手里撐著的傘竟是他家的！傘柄刻了特別的竹字花紋，是他家的家徽。

    恍然間，無尋又想起幾年前的那個猜測。

    小狐貍……

    無尋一把抓過少年的手。

    一旁的侍童吃驚，“老爺？”怎么如此無理？難道是年紀(jì)大了終于開始耍流氓了嗎！

    無尋沒理侍童，兀自按下激動的心情，磕巴了一下，道：“我買了桂花糖?！?/br>
    亂語看著他沒說話，好半天才開口：“你弄疼我了。”

    “哦、哦哦！對不起?！睙o尋忙放開他，六十多歲的人了，在一個年輕少年面前局促不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

    侍童看看長得年輕好看的陌生男人，又看看自家在耍流氓的老爺，不知所措！

    就在沉默之際，年輕漂亮的男人竟然對著他們老爺說：“走吧，出來久了，你該腿疼了?！?/br>
    侍童：“？？？”你怎么知道我們老爺見了風(fēng)容易腿疼？

    一個合格的侍童要懂得閉嘴。

    三個人沉默著走回府。

    期間，年老的男人一直盯著年輕的男子，一路上都沒撤開視線，感覺非常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

    63.

    話本傳了一代又一代，早就不復(fù)當(dāng)初的模樣。

    亂語又再度孤零一人。坐在茶館里，聽著說書人講話本上的故事。那其中一個主角好像是個他，又一點不像。

    他們沒有過被翻紅浪，芙蓉帳暖春宵渡，沒有過愛語纏綿，情真意切共一生。

    只是相伴而已。

    書生從未說過什么，即使是在留給他的那封，言語有些失控的信上。

    情與愛。

    亂語原來應(yīng)是不懂的，可慢慢的，就懂了。

    在這凡世間飄蕩了幾百年，見慣了生老病死，也看遍了貪嗔癡，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他一次一次見到云靜與攻玉執(zhí)手相伴。

    在送別轉(zhuǎn)世的無尋后，始終無法抹去的悵然，和對第一世的無尋的思念。

    亂語恍然有些懂了。

    于是某天隨手彎腰采一株蘑菇時，他突然覺得難過。難過得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心頭的酸澀一股腦涌了上來，讓他猝不及防，難以承受。

    “小狐貍，你喜歡吃哪一種蘑菇，這種白白圓圓的清炒最好吃，這種棕色的可以炒rou，很香，還可以曬干了以后來燉湯喝……”

    “小狐貍你餓不餓，吃蘑菇嗎？”

    “小狐貍，如有來生，或許還會相遇，但定然相見不相識。望你還是快樂的小狐貍?！?/br>
    ……

    “無……無尋?！?/br>
    亂語生澀地喊出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呼喚那個闊別了幾百年的人。

    我不快樂。

    64.

    靜謐深林里。

    亂語化作雪白的狐貍，埋在樹下青草中。

    他閉上眼睛，努力忽視心尖針刺般的痛苦，讓自己睡去，與曾經(jīng)獨自一人流蕩人間時一樣。

    好像這樣，再等等就會有個白衣書生出現(xiàn)在他眼前，用溫暖的手掌撫摸他的毛發(fā)，笑吟吟地說：

    “咦，這怎么有只小狐貍。”

    然后將他撿回家，養(yǎng)一輩子。

    第十八章　因果深種

    65.

    亂語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窩在母狐貍的肚子里嗦著奶，喝累了就埋在暖烘烘的腹間休息睡覺，只是某天醒來卻發(fā)現(xiàn)母狐貍和其他小狐貍都不見了，只剩自己，他才剛會走路，咪咪叫了兩聲也沒得到回應(yīng)。

    他的毛發(fā)還不夠厚實，躲在草叢里，瑟瑟發(fā)抖，又冷又餓。就在他餓得眼前發(fā)黑，也冷得快失去知覺時……

    “這是什么？”有人撥開草叢摸到了他的身體。

    他瑟縮了一下，沒敢露面。

    那人雙手捧起了他，舉高到眼前。

    “哦，是狐貍。”

    小狐貍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了這個將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男人。

    柔眉星眸，面如冠玉，帶著溫柔的笑意。

    小狐貍不知道人類長什么樣算好看，但在意識初始見到人的時候，便認(rèn)為這人是世上最英俊美貌的人。

    他的掌心很溫柔，胸膛很溫暖，小狐貍被他抱在懷里一路回了家。

    在那段被男人照料喂奶的日子里，小狐貍常常貼著男人的胸膛睡覺，他聽見男人的心跳，撲通撲通，不覺得吵鬧，只覺得有趣和安心。

    稍微大一點，他已經(jīng)長出了厚實的毛發(fā)，可以御寒，不需要再躲在男人的懷里避寒，可他還是整日窩在男人胸膛處。

    他們住在一間普普通通的竹屋里，周圍皆是茂密的竹林，男人身上也會染些青竹的清香，很好聞。

    他們的生活很平淡，但小狐貍覺得很有意思。

    男人會自己耕作，很輕松的樣子，每天抱著他坐在高處，揮揮手，袖子舞來舞去，那些稻谷蔬菜就會飛速瘋長。男人會采各式的藥草，常常教他辨認(rèn)每種草藥的作用功效，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還會喂一堆草葉蘑菇果實等等給他吃。

    小狐貍不挑食，男人喂什么他就吃什么。

    只是碰到不喜歡的會蹭蹭男人的脖子，希望他換更可口的吃食。

    比如那朵花蘑菇。

    偶爾他們的家也會來一些客人。

    大多都好看，有的長得美艷逼人，有的威猛高大。但有一些不以人形出現(xiàn)，還長得頗為兇狠嚇人。這時候小狐貍就會扒著男人的胸膛，躲進(jìn)他懷里，埋頭不肯出來。

    客人想逗他玩，他都不肯露臉。

    男人也護(hù)著他，不讓客人碰他，小狐貍很滿意。

    “你快把它寵到天上去了。”

    “那又如何？”

    小狐貍聽男人這么回道，他抬頭看著男人滾動的喉結(jié)，入了神。

    “不如何，但你這因果恐怕種得不淺。”

    那位長相兇狠的客人看著小狐貍說，語氣里全是幸災(zāi)樂禍，小狐貍回過神后不滿地呲了他一下。

    不許嘲笑主人！

    那客人沒被他嚇到，還哈哈大笑，“喲，還挺兇。很護(hù)著你啊?！?/br>
    男人給小狐貍順毛，輕笑了一下，半天才開口道：“因果，種便種吧，既讓我們碰到，那就逃不掉。”

    “嘖嘖嘖，修竹上神，您這樣子頗為禽獸，對著一只奶狐貍也能……嗯？”

    “他已經(jīng)成年了?！?/br>
    “哦，年紀(jì)到你的零頭了嗎？”

    “你還要不要麟竹葉？”

    “要要要，行，我閉嘴。”

    客人走后，修竹舉起小狐貍，又是笑，整張臉都埋在小狐貍腹間揉了揉，還咬了口他的小耳朵。

    小狐貍乖得很，任他蹂躪，就是被咬了才小聲“嚶嚶”，別咬耳朵，疼。

    “那你變做人，陪我去泡溫泉?！?/br>
    小狐貍同意了。他的人形和修竹有幾分相似，畢竟從小就看著修竹，長大能化形以后，也不免受了影響。不過修竹英朗許多，霽月清風(fēng)俊雅非凡，他長得更秀氣精致，身形也小了修竹不少，沒人會認(rèn)錯他倆。

    他倆都穿著月白的衣裳，行于青山松林間，往那仙霧縹緲處。

    因果。修竹環(huán)抱著柔軟安靜的少年，若說因果，自他們相遇，他將小狐貍捧在手心的那一刻，因果已定。

    66.

    亂語原本哪有靈智。

    一只壽命短短十載，只知吃喝玩睡的動物罷了，在萬千世界里，來來去去最后不過幾粒飛塵。

    可他遇到了修竹上神。

    于是世上多了一個亂語。

    一只成日待在上神身邊，迷迷糊糊就開了靈智的幸運的小狐貍。

    旁的妖怪修了幾世的緣分，得了些許善因善果，才能開靈智，跌跌撞撞修行千年才能化成人形。

    而亂語，才在這天地間出生不久，就撞見了上神，被上神寵愛，沾了上神的靈力，幾歲就有了靈智，沒多少年就能化人形。

    聽聞亂語事跡的妖怪沒有不羨慕不嫉妒亂語的。

    撞大運的事兒人人嘴上都說不可能，自個兒沒那個命，可又誰都想遇上。

    若真出現(xiàn)了這么個人，大家又都要酸一酸，最好還要說些腌臜話，幾個人同仇敵愾似的詆毀這人幾番，以抬高自個兒，自視高風(fēng)亮節(jié)不屑為伍，安撫妒心。

    亂語一千歲時才有和修竹分開，獨自穿林步走的時刻。

    于是從前聽不到的話，如今一下聽了個遍。

    他與修竹同住同睡一千年，從前完全不知自己的幸運，也沒想過會如此遭人妒忌。

    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只大概憑著感覺沒有打擾那些妖怪動物，悄無聲息地離開，慢慢走回了家。

    第十九章　重拾記憶

    67.

    亂語不知自己應(yīng)是何種心情，他不怪那些妖怪，只是有些莫名和難過。

    幸運，是什么東西呢？

    是那么多動物中隨機選中了他，還是唯獨選中了他，讓他成為了特別的那一個。

    亂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誰都可以替代的。如果修竹遇到的是另一只狐貍或者是另一種動物，還會帶回家嗎？然后那個幸運的寵兒也會化成人，被修竹抱在懷里嗎？

    亂語想不明白，他的思緒不受控制般飄遠(yuǎn)擴散。

    倏爾驚醒。

    68.

    “修……”亂語發(fā)了個音就徹底醒來，睜眼后覺得自己頭疼。

    自記憶以來，他未曾頭疼過，會頭疼的都是那個脆弱的書生?？山駜簜€頭疼得厲害，好像有千萬根針在刺他，密密麻麻地疼，有什么東西在腦中游走。眼前忽明忽暗，隱約有些畫面閃過，模糊的身影和場景，給他一種熟悉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俢……修竹……”

    不對，為何要喊這個名字。他幾乎不會叫書生“修竹”，有也是喊“無尋”。

    可是此刻他好像不受控制般，想喚一個人，教他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輕笑著，溫柔地抱起他，摸摸他，低聲哄一哄他，然后什么疼痛就都消失了。越這么想，所受苦楚就越難以抵抗，排山倒海而來，壓得他動彈不得。

    亂語痛苦地低吟，疼得渾身毛發(fā)都在顫抖。身體里有一股異常的力量在奮力涌動，似乎是急著找一個宣泄口，在身體里橫沖直撞，沒有條理。

    “忘記我吧，亂語?！?/br>
    ……

    “小家伙，你要以身殉道？勸你別這么做，修竹知道了非殺了我不可?！?/br>
    “也許有奇跡呢？或許過個萬把年，天道開眼就讓修竹輪回重生了。你不如再等等?！?/br>
    “你要是一意孤行，我如今也攔不住你。只是你可要想好了，修竹畢竟是上古神明，保不齊還有凝聚靈魄的可能。你一只只有萬年修為的小狐貍，去了就是魂飛魄散，不復(fù)存在?！?/br>
    ……

    “小狐貍，你聽話，好好活下去。”

    ……

    ……

    “不……不要……”亂語忽而化成人形，眼里盛滿了淚水，“修竹，修竹……”

    69.

    晨間的水汽凝結(jié)在樹梢綠葉上，露珠掛在尖尖兒上好一會兒，才砰地滴落。

    樹林深處，一抹白色格外搶眼，少年模樣宛如十八九歲，一頭青絲被露水濡濕，散布著氤氳潮氣。

    亂語緩緩站起來，頭已經(jīng)不疼了，但隱約還回蕩著先前的刺痛，有些酸脹難受。伏在粗糙的樹干上許久，亂語才終于邁開腳步，只是才走了一步，他就停了下來。

    要去哪里？

    記憶被經(jīng)脈沖擊的靈力打通，恢復(fù)了大半，那些久遠(yuǎn)的，塵封在識海深處的，快樂、難過和絕望都浮現(xiàn)在眼前，最后凝聚成一個溫柔的身影。

    修竹。

    他重新輪回了嗎？

    萬年的光陰翩然逝去，亂語不記得自己殉道后何時重塑的rou身，凝聚了靈智，也不記得自己為何能重生。

    他只是憑著本能等待著一個人。

    后來踏遍千山萬水，也只為了遇見那個人。

    書生……是修竹嗎？

    【小劇場】

    小狐貍：除了我的修竹，別的叫修竹的一律不算。

    字修竹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