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body　is　here　now！

    Everybody　is　here　now！

    Everybody　is　here　now……

    當(dāng)魔性的聲音高到震耳欲聾的地步，你會突然覺得世界反而是安靜的。因為除此之外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了，即使有什么東西就在眼前發(fā)生了，也好似正在看一部默片，聽力消退，只剩下視覺的震撼。

    顧隨從小跟著顧君劍跑音樂節(jié)現(xiàn)場，在音箱前面被鼓聲震蕩到發(fā)眩，在幾千人的歡呼熱浪里吶喊到啞嗓，沉浸地，陶醉地，一首歌就是一張結(jié)界。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容易做出些平時不會做的，所謂過激的行為。

    阮述而捏扁了手里的空啤酒罐，用力砸向天花板，角落里的燈球倔強地毫發(fā)無傷，只是在被鋁罐擊中的那一刻，變換的光線折射出更多的色彩。

    顧隨的頭腦有一瞬間的空白，身體更快地做出了反應(yīng)，他下意識將早已淚流滿面的阮述而護進懷里。

    仿佛怕對方被什么東西傷害，又怕自己無能為力的護。顧隨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不知所措。

    阮述而緊緊回抱住了他。就像經(jīng)歷了長久的忍耐，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fā)，平靜的表象終于撕裂開來，流出扭曲又丑惡的膿血。隔得那么近，顧隨依然只能聽見他的痛哭在瘋狂的背景音樂中化作遙遠的嗚咽，感覺是那么不真實。

    ＊＊＊

    頭痛死了。

    顧隨很久沒喝這么多了，但是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沙發(fā)上最后能給他留下的空間并不多，只能窩著身體，腿都抻不直。KTV里的氣味也不好聞，好像還總有一只蚊子在耳邊飛來飛去。有時感覺腳脖子有些癢，有時感覺手背有些癢，終于在臉頰也開始癢的時候，他捂著臉醒了過來。

    KTV的包廂里沒有天光，完全不知道幾點鐘。有人剛打開了門，走廊透了些燈光進來，影影綽綽。

    “……樹？”

    對方偏過頭，放輕了音量：“我去買早餐?！遍T內(nèi)外的光線勾勒出側(cè)顏的輪廓，明暗的分界讓他的表情晦明未辨。

    “我跟你一起去?！鳖欕S抓過外套，輕巧翻下沙發(fā)。

    對于晝伏夜出的KTV來說，清早正是休整的好時機，兩人從走廊走到正門也沒有碰見一個人。走出霓色后顧隨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大亮，空氣里是清晨時分一貫沁人心脾的氣息，他看了下手表，也不過七點一刻。饒是南方，一月中旬的早上依然很冷，呵出來的都是白氣，顧隨舒展了下手腳，感覺身體漸漸蘇醒過來。

    阮述而扭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你的臉被蚊子咬了?！?/br>
    顧隨摸了摸嘴角，忍不住抱怨：“都大冬天了，怎么還會有蚊子。”

    他注意著不往阮述而那邊看，但對方倒是挺坦然的：“我的眼睛是不是很腫？”

    顧隨這才仔細瞧了瞧，實話實說：“很腫?！钡芨吲d看見阮述而的眼神，難得的平和，讓他想起山間的秋水。走到半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對了，忘記問你，這里有什么酒店推薦嗎？我打算多留幾天，聽說宿舍明天就停水停電了。”

    “這還不簡單，”阮述而立刻道，“你要是不嫌棄的話，住我家隔壁那個空房間唄，東西都齊全，就近搬也方便?！?/br>
    “對哦，”顧隨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上一敲，醍醐灌頂，“他們方便嗎？要不你幫忙問一下，我愿意付房費的?！?/br>
    “行，我等會給吳叔打個電話，不過你放心吧，不會有什么問題?！比钍龆虬薄?/br>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一直走到街角，才遇見一個推著早餐車的大叔，顧隨買了一大袋豆?jié){油條，阮述而買了饅頭和花卷，慢吞吞往回走的路上，阮述而掏出一個饅頭遞給顧隨。

    他搖搖頭：“我要花卷?！?/br>
    阮述而把饅頭塞進自己嘴里咬著，又從袋子里摸出一個花卷來。

    顧隨接過，忽然想起剛來時王新風(fēng)說阮述而從來沒有食物偏好的話。他問：“你喜歡吃什么？”

    阮述而一邊咀嚼著饅頭，一邊慢條斯理地思考著：“食堂里的金針菇肥牛，啊，還有土豆紅燒rou也不錯?！?/br>
    “為什么？”這兩道菜好像沒什么共通點。

    “rou多唄，管飽。”

    這個理由讓顧隨啞然失笑。

    “你呢？”

    “我啊，我喜歡……海鮮吧。”

    阮述而說：“海鮮也不錯，你知道我們市區(qū)那邊有一片挺有名的海嗎，那里的皮皮蝦和花甲很不錯，皮皮蝦有我半個拳頭那么大呢，記得小學(xué)的時候我爸媽帶我去過一次，我在海里玩還差點被浪沖走了，他倆莫名其妙在沙灘上吵起架來，完全沒注意到。我扯遠了，海鮮就是又貴又吃不飽，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就餓了。”

    這標準似乎并不是喜好，而是溫飽。顧隨不愿意拆穿，轉(zhuǎn)移話題：“我好像看地圖的時候有注意到……”他瞇著眼睛回憶，“是叫南灣對吧。”

    “下次……如果你有機會夏天里再來的話，我們可以去那邊看看。”

    “留點余地好么，”顧隨求饒，“別讓我轉(zhuǎn)學(xué)失敗到時候也不敢回來?！?/br>
    他是開玩笑的，但阮述而忽然停下腳步，認真地對他說：“你要是不能轉(zhuǎn)學(xué)，一定要回來這里?！?/br>
    顧隨一怔，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抽了，伸手揉了揉阮述而那一頭亂發(fā)。

    哦，還挺柔軟。

    “不管我回不回來，要是你遇到什么事情，隨時可以聯(lián)系我?！?/br>
    “嗯?！?/br>
    “你在工作期間跟肖遠揚起沖突是非常不理智的，甚至很可能會因此丟掉工作，你知道嗎？”

    “你生氣了嗎？”

    “沒有生氣，我是在擔(dān)心你。”

    “哦。”

    情緒發(fā)泄之后的阮述而似乎忽然放下了心防，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顧隨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頭?！斑€有，不管我回不回來，暑假都可以過來，一起去南灣。”

    “……沒完沒了了是吧？”殺來一記眼刀。

    “完了完了?！鳖欕S趕緊收回手，兩個人又慢騰騰朝霓色挪動。

    過了半晌，忽然感覺有人飛快拉起他的衛(wèi)衣帽子蓋在他頭上，顧隨轉(zhuǎn)頭對上阮述而眼睛里狡黠的笑意，忍不住也笑了。

    阮述而伸手又把帽子薅了下來。

    然后又戴上。

    “沒完沒了了是吧？”顧隨笑著回敬，伸手去拍阮述而的頭。兩個人一手提著一大袋早餐竭力保持著平衡，另一只手艱難地朝對方頭上招呼，蠢不可及，幼稚不可及。

    快樂不可及。

    “我就不進去了?！弊叩侥奚T口，阮述而將手里的早餐交給顧隨，指了指自己耷拉的眼皮，“太丟人，免得他們醒來問東問西。”

    看著阮述而離開的背影，顧隨這才第一次感覺到他鮮活得不再像個游離的鬼魂。

    ＊＊＊

    不到半天工夫，整棟宿舍樓幾乎空了，家境比較好的如王新風(fēng)、云夏，父母會帶著去外地旅游或在大城市的親戚家里度假，其他人可能待在家里，或者每天和住在附近的同學(xué)廝混，像宋子舟、阮述而這樣的，假期大部分時間基本都用來為生計忙碌了。

    宋子舟家住在離縣城幾乎算是最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母親外出務(wù)工，父親開了爿小賣部，平日里在鎮(zhèn)里上小學(xué)的弟弟會幫忙，但到了節(jié)假日的時候，宋子舟就義無反顧得回家了，畢竟像是進貨之類的重活，弟弟年紀太小也勝任不來。

    而阮述而的情況更糟糕些，他剛上高中的時候靠阮福生的退休金，爺倆還勉強過得去，后來母親把趙述之寄養(yǎng)過來的時候給了頗優(yōu)渥的生活費，讓阮福生平日去打牌都多了幾分底氣。但好景不長，很快母親那邊杳無音信，導(dǎo)致阮述而上學(xué)上成了半工讀，若是嚴格的學(xué)校，以他的缺課程度估計早就被勸退了。因此趁著寒假多攢一些積蓄，才能讓下學(xué)期多分點精力和時間在學(xué)習(xí)上，畢竟明年九月就上高三了。

    但是本該在霓色輪班的下午，阮述而卻帶著趙述之晃到303來看顧隨收拾行李，心情似乎還不錯的樣子?！翱磥磉@段時間303的宿舍衛(wèi)生保持得不錯啊?！?/br>
    其實宋子舟和劉小泉本身也是比較愛干凈的，加入顧隨這個會主動打掃的生力軍之后，三個人起碼將阮述而當(dāng)時的勞動成果保持了百分之八十?！斑€是托你的福開了個好頭。”顧隨有些意外他的出現(xiàn)，“不用工作？”

    阮述而坐在宋子舟的床沿，翻看他枕邊那幾本沒帶走的圖書館里借來的?！安焕⑹峭跣嘛L(fēng)尊稱的半仙，你又說中了，肖遠揚跟霓色的老板告狀，加上小小辭職這事老板也算在我頭上，我被炒魷魚了?！?/br>
    “小小辭職？”顧隨吃了一驚望向阮述而，見他不太自然地別過頭去，忽然想起昨晚在包廂發(fā)生的事情。“咳，那你……不要緊嗎？”但看他的樣子，卻對失去工作這件事好像挺坦然的。

    阮述而還沒回答，趙述之在一旁大聲嘲諷：“找到更賺錢的活了唄，你跟阮福生都一樣，眼里只看得到錢。”

    阮述而冷冷睨他一眼：“阮福生是你叫的嗎？你要是想回家挨爺爺揍，我現(xiàn)在就帶你回去?！?/br>
    “少來！”趙述之嗤之以鼻，“你要是真想我挨揍，剛剛又怎么會攔著自己挨了一棍子，還帶我跑出來?！?/br>
    顧隨騰地站起來：“你又挨打了？”

    阮述而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是棍子，搟面杖而已，就蹭了一下也沒打?qū)?。?/br>
    “真的？”

    “不信你要不要檢查一下?！?/br>
    顧隨只得作罷，趙述之加油添醋：“顧哥你放心啦，他以為自己刀槍不入，連工地的活都敢接呢?！?/br>
    顧隨嚴肅地看向阮述而。

    阮述而瞪了一眼多嘴的趙述之：“你吵著要來這里就是為了告狀么?！?/br>
    “阮述而。”

    第一次聽見顧隨喊他全名，阮述而立刻舉雙手投降：“真沒有你想得那么恐怖，給修民宅的建筑工人打下手而已，就在城郊北區(qū)那兒，還包午飯?！?/br>
    其實顧隨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立場阻止，無奈地扶額：“你這都是從哪找到的工作啊……”跟他以前認知里學(xué)生的勤工儉學(xué)完全不一樣。

    “我不是打電話跟吳叔說你借住幾天房子的事情么，他剛好提了一嘴。我挺幸運的，春節(jié)期間趕工，工錢還能加倍?！?/br>
    “看吧，錢錢錢，為了錢大冬天的要……”趙述之剛插嘴就被阮述而打斷了：

    “你再說多一個字，我抓你去找爺爺?！?/br>
    趙述之“哼”了一聲，一副懶得爭論的表情，推門出去了。

    顧隨合上黑白兩個行李箱，他帶來的東西本來也不多，床鋪留在這里，也不知道下學(xué)期還會不會回來。“你幫我拍張照吧。”顧隨把單反相機掛阮述而脖子上，教給他快門的位置，然后隨意在床上坐下。

    阮述而明顯緊張起來，他發(fā)現(xiàn)透過鏡頭看人的感覺很不一樣。顧隨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特別他帶著笑懶洋洋地抬眼看你的時候……阮述而別過眼，把相機遞回去。

    “你這拍的什么啊，都糊了?！鳖欕S輕笑，拍了拍旁邊，“過來?！?/br>
    阮述而猶豫了一下才坐過去，顧隨一手攬住他肩膀比了個耶，一手反舉相機，完成了一次高難度自拍。直到這個時候阮述而才真切地意識到，又一個人要離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