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述之昏昏沉沉的，被阮述而一雙手托起來，上面馬上有人伸出手接過，穩(wěn)穩(wěn)將他拉了上去。

    “顧哥……”他充滿愧疚地叫了一聲。

    顧隨對他點點頭，把他放到一邊，立刻朝坡下俯身。不知道為什么，顧隨的面無表情比其他人的大聲責(zé)罵有震懾力一萬倍，他想他真的是做錯事了。

    阮述而單腿蹭了泥地一腳，一只手抓住了顧隨的手，另一只手攀住沿路搖搖欲墜的小灌木，手腳并用爬了上去。他跪在地上喘氣的時候，顧隨麻利地將趙述之浸滿水沉甸甸的棉服脫掉，然后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八l(fā)燒了，直接去醫(yī)院吧。”顧隨正要背起趙述而，一只蒼白的手伸過來。

    “我來?！比钍龆f。

    顧隨沒搭理。“去，在前面帶路?！彼p聲斥道。

    阮述而模模糊糊感覺這是顧隨第一次對他用祈使句，他不再堅持，帶頭往前走。

    ＊＊＊

    “你們?nèi)齻€！這種雨天一輛單車過來也太危險了！”剛到急診室門口就被里面正在織毛衣的護士阿姨瞥見，急急忙忙走了出來，看清阮述而的臉，“又是你！”

    上次他們在門診吵鬧的時候她也在現(xiàn)場。不，在那之前，這家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傳遍了河西。這次這個架勢，不用看也知道又闖禍了。

    阮述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上前正要說話，走出來一位醫(yī)生：“怎么回事，快把孩子抱進來。”藏在口罩后的眼睛帶著靜穆的力量，那股力量把即將爆發(fā)的阮述而震懾住了，他沉默地看著顧隨背著趙述之大跨步跟醫(yī)生進去。

    顧隨記得這位孟醫(yī)生，正是上次來醫(yī)院時遇到的那位，量體溫開處方一氣呵成，指揮他倆先去掛號辦理住院手續(xù)，需要住一晚輸液觀察退燒的情況。

    “我去吧?！鳖欕S把剛要起身的阮述而摁在座位上，“麻煩幫他把手掌的傷口先處理一下，謝謝。”

    估計是從下面爬上來的時候被倒刺劃傷了，左手掌緣處兩道傷口被雨水沖刷了半天，已經(jīng)有些腫脹發(fā)紅。孟醫(yī)生皺眉瞧了一眼，趕緊讓旁邊的護士阿姨去拿碘伏棉簽。

    等顧隨回來，阮述而的左手已經(jīng)包扎好，正在孟醫(yī)生的指示下乖乖測體溫。“你也要測一下?！弊o士遞了一根水銀體溫計過來。見兩人都溫度正常，幽幽拋下一句“年輕人就是抗造”，指揮他們一人吃了兩粒感冒藥當是預(yù)防，終于放他們轉(zhuǎn)到病房去。

    逼仄的二人間，還好今晚除了他們沒有其他人，趙述之掛著吊針在一旁的病床上睡熟了。一只壁虎從窗戶上方爬過，阮述而把窗簾拉開，看見玻璃映射里顧隨正在悄悄地捏著酸軟的小臂。他無聲地扯起自嘲的嘴角：“好像弄得你也遭白眼了。”

    顧隨一抬眼對上玻璃里的視線，正想說點什么，瞥見護士阿姨黑著臉進來：“孟醫(yī)生在值班室找到了兩身干凈衣服，是之前上夜班的醫(yī)生之前留下的，讓你們先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了?！?/br>
    場面一度僵住，顧隨起身去接過衣服，送護士阿姨到門口。

    末了，阮述而冷笑一聲：“這下好了，她聽見之后更討厭我了。”

    “先把衣服換了?！鳖欕S無奈道，隨手丟了一套過去。他自己也套上衛(wèi)衣，從濕透了的褲兜里摸出手機，這才后知后覺地按了幾下開機鍵，“啊”了一聲。

    “怎么了？”阮述而的聲音悶悶的，顧隨一看，他那件衛(wèi)衣有點小，卡在頭上還下不來，露出半截腰。

    “手機泡水了?！鳖欕S走過去想幫他把衣服拽下來。

    “你幫我看看我的那臺有沒有事，就在外套口袋里?！比钍龆悬c著急，他可沒閑錢換手機。

    那件外套就搭在一旁椅子上，顧隨順手掏出那臺老人機，一摁居然屏幕亮了，屏裂得驚天動地他也看不太清，手指順手一按，似乎打開了什么應(yīng)用程序，顧隨一愣。

    他打開的是瀏覽器，頁面正停留在一個知名的論壇。

    “怎么樣？”阮述而好不容易把衣領(lǐng)扯下，探頭看過來，“我這破手機竟然比你的防水？”

    顧隨猛地按滅屏幕，若無其事地遞給他。

    阮述而一怔，又按了下開機鍵，屏幕卻并沒有亮起。他重復(fù)按了幾次，一開始的亮屏仿佛只是回光返照，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歇菜了。

    “我剛剛好像不應(yīng)該直接按鍵，得先吹干……”顧隨解釋道。

    砰！阮述而泄憤般踹向床腳。

    顧隨嚇了一跳：“你別把知了弄醒了?！?/br>
    阮述而煩躁地一甩手，轉(zhuǎn)身出了病房。顧隨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彈。阮述而一向再怎么發(fā)脾氣也很有分寸，從不讓人擔心，但因為總是太有分寸了，又讓他有些擔心。他剛剛究竟看見了屏幕沒有……

    “咦，只有你在？”

    背后傳來聲音，顧隨回頭，是過來巡視的孟醫(yī)生。

    “你們都還沒吃飯吧？外面雨還挺大的，也不方便出去，我剛剛?cè)メt(yī)院食堂問了還有些剩菜，不介意的話帶你去打兩份上來吧?！?/br>
    “謝謝孟醫(yī)生?！鳖欕S看了一眼吊瓶，還剩大半，便放心跟她下樓了。

    折騰了一天，都過晚飯時間了，他們還連午飯都沒吃，今晚估計還得守夜，不補充點能量不行。顧隨知道阮述而不挑食，看見之前他隨口說過的金針菇肥牛和土豆紅燒rou居然都有，就不客氣地各盛了一份，又舀了兩碗紫菜蛋花湯。

    孟醫(yī)生看著他背脊挺直，端著碗舀湯的身姿不禁有些感慨，老家的弟弟都上大學(xué)了，在家里還從沒自己盛過湯，到了飯點就第一個在飯桌前坐下。

    “孟醫(yī)生，您要不要也吃點什么？”感覺到對方的注視，顧隨招呼道。

    “你們這都宵夜時間了，不屬于健康飲食?！泵厢t(yī)生笑了笑，無情拒絕。她看著顧隨舀湯，“你跟阮同學(xué)念一個班呀？”

    聽聞過數(shù)次圍繞阮述而家庭背景的傳言之后，顧隨多了份戒備心，也笑了笑，簡潔應(yīng)道：“對，我們是同學(xué)?！?/br>
    “這孩子太瘦了，”孟醫(yī)生嘆了口氣，“現(xiàn)在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營養(yǎng)可得跟上?！?/br>
    顧隨驀地想起剛剛不小心瞥見的那一截腰，確實是瘦削得過分了，他也不禁皺起眉：“是啊。”

    “來，我?guī)湍愣艘话搿！泵厢t(yī)生干脆地領(lǐng)走其中一份晚餐，和顧隨并肩上樓。

    “孟醫(yī)生，您來這幾年了？”顧隨還記得之前兩人簡短的對話，她是因為醫(yī)療支援才來河西的。

    “研究生畢業(yè)到現(xiàn)在，兩年了?！彼⑿r略帶弧度的眉眼很好看，“你呢？”

    “兩個月?！鳖欕S咧嘴笑了。

    “轉(zhuǎn)學(xué)到這兒來的人很少見啊。”

    “啊，只是臨時過渡一下，”顧隨垂眼笑，“可能下學(xué)期就不來了。”

    孟醫(yī)生看出他無意識的失落：“不想離開這里嗎？”

    顧隨愣了愣，他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來這里之前他就知道了，離開是必然，不過早晚的問題而已。

    “看著別人離開的人也許更難受哦?！泵厢t(yī)生對他眨了眨眼。

    這時他們正好上到樓梯口，孟醫(yī)生揚起下巴示意，映入顧隨眼簾的是正靠在前臺那兒打電話的阮述而。

    “怎么說呢，我第一次看見他，是他帶著爺爺來看病，就……印象比較深刻吧?！泵厢t(yī)生說到后面遲疑了一下，止住了話題。

    顧隨想起之前在醫(yī)院遇到他們的情景，大概可以想象所謂的“印象比較深刻”是哪種類型。

    “這里的人的生活，真的跟A市很不一樣啊?！彼h處對她頷首致意的阮述而點頭回禮，“但是你跟他們看起來相處得很好。”

    “我……”顧隨想起剛剛發(fā)生的事，“其實也并不是很了解他?！?/br>
    兩個人拐進病房把餐盤放下。

    “哦？”孟醫(yī)生揚起一邊眉，“怎么說？”

    “怎么說呢……”顧隨露出有些苦惱的神情，“忽然間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好像別人都知道了，我卻從來沒有留意過。”

    孟醫(yī)生“噗嗤”一聲笑了?！皩Σ黄穑也辉撔Φ??！彼B聲道歉，“只是覺得真好啊?！?/br>
    顧隨一怔：“??？”

    “雖然時間不長，但感覺你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呢，很難得。”孟醫(yī)生說，她對阮述而知之不多，但小醫(yī)院里八卦都是穿墻的，加油添醋的不加油添醋的關(guān)于他的傳聞也聽了不少，這人看起來挺獨的，沒想到今天雖然一團亂，居然有人來陪著他。

    “其實他在學(xué)校也有挺多處得來的同學(xué)的，”顧隨解釋了一下，“有空的時候也會打籃球、聚餐……”他想起之前劉小泉之前在宿舍跟他說的話，忽然意識到阮述而真正有事兒的時候，似乎確實連個可以依賴的人都沒有，宋子舟有自己的家人要顧，王新風(fēng)則連自己都有時候顧不好。

    “是嗎？那就好?！笨桃夂雎粤祟欕S越來越猶豫的語氣，孟醫(yī)生笑了笑，趁他發(fā)怔的工夫，孟醫(yī)生已經(jīng)微微一笑：“我先回門診了，要是有任何事情你們隨時找我?！?/br>
    顧隨回過神來：“謝謝孟醫(yī)生?！鳖欕S送她到門口，又目送她下樓。然后他轉(zhuǎn)過頭來，阮述而正拿著話筒背對著他，背影都寫滿了不耐。

    顧隨遲疑了片刻，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