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殺死了我(完)
關于時間穿越的故事,世上已經有很多了,主角們在另一個時空里逞能,每一個都是光芒萬丈的英雄。 我也是個庸俗的時間穿越者。只不過,我穿越時間,是為了自殺。 即便是在20世紀的90年代初,這座小城也下著沒完沒了的雨。 我坐在人民商場門前看著雨滴落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鞋面。 這個地方我常來,日子也記得很清楚,1990年9月12日,雨。 在往后的將近十年里,我會常常聽人說起這一天,仿佛它和這一年其他發(fā)生大事的日子一樣重要。 1990年2月11日,南非黑人領袖曼德拉出獄。 1990年3月3日,人類第一次徒步橫穿南極大陸。 1990年5月17日,世界衛(wèi)生組織把同性戀從精神病名冊中剔除。 1990年6月19日,巴喬第一次代表意大利國家隊出戰(zhàn)世界杯。 1990年9月22日,北京亞運會開幕。 1990年11月13日,蒂姆?伯納斯一李寫出了萬維網上的第一個網頁。 你看,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有一些我記得很清楚,有一些我只有模糊印象,還有一些,我從未聽說過。 身后傳來布鞋啪嗒的腳步聲,一個健壯男人走到我身旁。他低頭看了我一眼,我仰起臉,沖他笑笑,他便害羞地轉過臉去……他還是這樣,見到陌生人會顯得慌張。我悄悄打量他,他穿了一件牛仔服,像港片里的英俊青年,頭發(fā)根根直立,很精神。 在這個年代的雙性人里,他的打扮稱得上時髦。他把手里的黑色手提包放在頭頂,同時伸出腳去,還沒踩到雨水中,又退了回來。我知道,他舍不得,他一向如此,不管對人還是對物,都很愛惜。 一個瘦高男人走了過來,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他走過商場,停住,回頭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然后退回來,問青年要不要一起走,可以送他去公交車站。 街上沒有別人。 小城只要下了雨,行人就會散去;青年猶豫了一會兒,看那個男人不像壞人,便說了謝謝,跟著男人走了。 我的酒意也漸漸退去,眼前一壯一瘦的背影變得模糊起來,像是被雨幕籠罩,又像是整個世界即將消失。 這對背影我看了很多年,有時候他們就是溫馨的代名詞,有時候,好像又不是。 1990年9月12日,我的父母相識在雨中的日子,是一個比這一年其他任何時候都重要的日子。 酒醒的時候,我躺在床上,頭頂腫了一個大包。 我喝不了酒,很小的時候舔過一筷子,差點天折。 這種事我爸常提,不厭其煩,龍其喝酒的時候,說得惟妙惟肖,喝多了就不說了,他有別的事要忙。 我在床上坐起身來,按著腦袋,回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我并不是躺在家里。我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兩點半,睡了超過十五個小時,沒有任何美夢的痕跡。 哦,對了,我被學校開除了,就在昨天早上的全校大會上,教導主任慷慨激昂地向所有人宣布了這個決定,伴隨著諸如“廢物”“渣子”“蛀蟲”等等形容詞。 我的確是一個比較招人恨的角色,除了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外,缺點比比皆是:成績很差,自不必說;我還喜歡打架,看到那些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乖學生,心里就會生出毀滅的欲望。我喜歡踩壞他們的眼鏡,每當聽見鏡片在腳下碎裂的聲音,就像踩爆一只蝸牛。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很難解釋,在學校還沒放棄我的階段,每一科的老師都給過不同的觀點。語文老師認為,是自小缺乏關愛導致我性格殘暴,于是致力于用無微不至的關懷來感化我,當然是沒有效果的——在我劃爛她的LV之后,她終于認定我是惡魔。體育老師的策略又有不同,他堅稱我不過是缺乏管教,而管教的正確方式就是毆打。所以,他常常在課余時間打我,徒手、甩棍、手電筒,或者任何趁手的裝備,可惜他忽略了一個事實:他的兒子就在隔壁的附小念書。因此,如果他不能盡快把我打死,死的多半就是他兒子了。最特別的應該是兼任教導主任的歷史老師,或許是對人類漫長的斗爭史有了深刻認識,他從中提取出此實用技巧,比如嘗試將我示眾、把我的座位安排到教學樓中間的花園里,或者要求全校同學對我實行人工隔離,禁止任何人和我說話。從個人感受來說,這些方法都還不錯,的確能達到折磨人的目的,但是,他老人家太輕敵了,他忘了我還有一個絕招:逃學。 在我逃學一周后,學校再一次向我的父母發(fā)出照會請求,告發(fā)我長期逃學的同時,也要求他們對我進行“切實有效的教育”。父親自然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他將我擰到年級辦公室,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椅子打斷了我的三根肋骨。同時解答了困惑老師們很久的問題:為什么我性格殘暴、與人不善,答案已經顯而易見——遺傳。 很難評價我的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即便我心里已有大概的輪廓。懶惰、無能、好酒、打老婆,因為這個評價并不被我的母親認可,當然了,我的母親就是我父親的老婆,也就是經常被他打的可憐的熊一般的男人。 “他年輕時不這樣?!蹦赣H總這樣說,一邊說,一邊用笨拙的粗大手指蘸取藥水涂額頭的傷口。 我很少想象父母過去的模樣,奶奶說,我很像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不論眉眼,還是性格。假如真是這樣,那他年輕時也喜歡欺負弱小吧?或許,母親就像那些只會鍛煉身體的傻大個,被人欺負也不懂得還手;當我把鞋底踩在他臉上的時候,只能嗚鳴咽咽地啜泣,等老師來救他。 不好意思,我的家里沒有老師,只有空酒瓶和白熾燈。 我試過反抗,上小學的時候,四年級或者五年級,瘦高瘦高的父親打碎了啤酒瓶,艷麗面孔扭曲如惡鬼,像香港電影里的黑社會一樣,把瓶口握在手中,犬牙交錯的那一面對準母親的脖子,嘴里吐著臟話。我沖到他面前,要他放下兇器,他用輕蔑的表情看著我。 我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如何表現(xiàn)家人之間的溫情,于是端起桌上的酒杯,“咣咣咣”一口喝了個干凈,父親慌了,他可以不理會我的言行,不敢不理會我的死活。 我說過了,我不能喝酒,喝了酒會有生命危險,這是父母我見識過的。他們沒見識過的,是當我不省人事之后,我的意識、靈魂、rou體,都會回到另一個時空,就像一個迷路的醉漢,在時間的長廊里搖晃。 那一次,我回到了上幼兒園的時候。我似乎飄浮在半空中俯瞰著自己的頭頂,我還很弱小,尚不具備欺負別人的能力,說不定,那是最后一段老師們認為我可愛的時光。我看見母親來幼兒園接我回家,他巨大的手掌牽著我的手在擁擠的人從里往前擠,像一艘堅定的破冰船。 這是很普通的一天,在我的印象中,永遠都是母親來接我。 他戴一對臟兮兮的藍色袖套,腳上踩一雙穿過很多年的橡膠鞋,如果我不曾回到更久遠的過去,或許我會以為母親生來便是如此,更不會將那個穿牛仔服的時髦青年與眼前的憔悴漢子重疊在一起。 和慣常一樣,母親將我接到他上班的工廠。工廠大門外,被我偷竊過的小攤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經營套圈游戲的老頭子。當看見自己站在那里舍不得離開的時候,我意識到,這并不是普通的一天。受不了我祈求的眼神,母親給我買了五個圈子,第三次嘗試的時候,我套到一只泥塑的玩具人,雖然只有拳頭大小,但在我看來,這就是整個游戲里最寶貴的獎品。 酒勁在慢慢褪去,視線也越發(fā)模糊,我始終沒能推測出穿越與醉意之間的關系。喝得越醉穿越得越遠嗎?還是說,越烈的酒越能保持穿越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畢竟我不喜歡喝酒,那種入喉的灼燒感總讓我恨不得自己不曾出生。 我希望能立刻醒酒,因為不想看到之后發(fā)生的事情。 回家后,父親因為我手里的玩偶破口大罵,他指責母親胡亂花錢,指責我貪玩不懂事,他從我手里奪過玩具人,狠狠地甩在地上。它是泥塑的,轉瞬就被摔得稀爛,一兩塊碎片甚至飛濺起來穿過我飄在半空中的身體。我看著他將強壯如山的母親按在地上捶打,看著年幼的自己靠在墻角擦眼淚,那時候的我,似乎認為這是自己的錯,認為父親憤怒的火焰是因我而起。 其實,我只是不知道酒精是易燃物而已。 玩具人躺在地板上只剩半具尸體,年幼的我不敢再碰它,因為它一瞬間就耗盡了我一生的運氣。 被學校開除的事傳到母親耳朵里的時候,己經是一個月之后了。在這期間,我搶劫了大概四十個小學生,獲得一個新外號缺牙。當然,我的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模樣也稍打折扣。 少掉的那顆門牙,我不確定是在醉酒后摔斷的,還是被父親打斷的,或者兼而有之??傊@是一個非常顯眼的標志,要我咧嘴一笑,就會被小學生們認出,所以,我很少再笑了,反正面無表情的樣子,更像一個合格的壞人。 小學應該是沒有權力發(fā)布通緝令的,警察也不會為了幾塊幾十塊的學生糾紛就出警,那么,既然我能被警察抓住,就只有一個可能……我不小心搶了警察的兒子。 他們通知了我的家人,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如果我不招供聯(lián)系方式,就得在這地方過夜。跟柵欄里的惡棍相比,我就像小學生一樣弱小。 父永是不會來的,在他清醒的時候,像下雨時的泥土,努力吸水,試圖將自己變成爛泥。母親來接的我,仿佛當年的幼兒園,我們互望彼此,他的臉上有傷痕,我的手上有手銬。他給我一個耳光,我立刻報了警,告訴警察,我的母家長期受父親的暴力。母親制止了我,他拒絕將家事公之于眾,警察也沒理會我們的意思,他們將我們趕出來,臉上帶著鄙夷和不屑。 如果我足夠聰明,或者讀書足夠認真,也許就可以解釋母親為什么要忍耐到現(xiàn)在,忍耐到這種程度,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對癥下藥,讓他放棄這種陳舊的思想。遺憾的是,我只是個被學校開除、離家出走、靠搶劫小學生為生的街頭混混,我的知識水平只能解開一元一次方程。 所以,我和母親在路上大吵了一架,探討了很多問題,諸如你為什么不逃走,你們?yōu)槭裁匆?,等等等等?/br> 對于這些問題,母親沒有答案,就像我在學校面對試卷時的反應一樣。當爭吵漸漸平息,耳邊的聲音變成母親的啜泣,我也慢慢想起來,我并非一無所知,很多事情我都見過,不管是親身經歷,還是在虛無縹緲的時間里流浪。 他逃走過,被父親抓回來揍得更狠,拉到床上狠狠地cao干進雙性人那可以孕育生命的甬道;他向別人尋求幫助,除了供人發(fā)泄同情心之外,沒有別的用處;他躲回外婆的家里,被殘暴的父親威脅殺光全家…… 凡此種種,或許已經攪亂了他的心神,讓他變成一個雖然強壯,但卻麻木的人偶。 “什么時候起,就沒再反抗了?” “生了你之后?!?/br> 對于這個說法,我思索了很久,大約是因為太笨了,所以很難判斷它正確與否。我總覺得,它理所當然,卻又無比荒誕。 父親醉倒在廁所里,水龍頭嘩嘩嘩地出水,如果我們回來遲一些,他應該可以把自己溺死。 母親在廚房做飯,他失業(yè)好幾年了,空有一身腱子rou,廚藝并不見長,因為沒錢買最新鮮的食材。家里唯一的收入來源是父親微薄的退休金,是他因職業(yè)病而提前退休,因為遇到頗有良知的老板,愿意 為他支付一輩子的贍養(yǎng)費。只可惜,這種善行并沒有喚起他心底的溫和,反倒成了維持家中統(tǒng)治的武器。 我站在客廳里,空氣中有濃烈的酒氣和父親的鼾聲,母親背對著我,絮絮叨叨地說著如何請求學校網開一面,如何讓我成為有用的人,說到最后,他開始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以佐證現(xiàn)在的苦難都自有其價值。我沒有打斷他,也不會反駁,我不能跟他說,他想象中的那條路已經不存在了,學校里的人都恨我,所有的教科書我都看不明白,無法對文宇集中注意力,也不對未來有任何期許。 我的全部天賦都在于恐嚇和傷害別人,甚至于,看到別人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心里會感到喜悅。 對母親來說,這未免有些可怕。他屈服于惡魔,以保護他的兒子,但他兒子體內也流著惡魔的血液。 飯菜上桌,我們不得不叫醒父親,這是家里的規(guī)矩,就像大草原上的獅群,即便是雌獅負責捕獵,第一個享受獵物的也還是雄獅。雄獅吃了幾口菜,少不了又是一通抱怨,他說起我被開除的事情,說起教導主任對我的評價,最后問起警察局里的陳設,以一種他自認為幽默的語氣,在我聽來卻是莫大的羞辱。我頂了嘴,說這個家里最應該進警察局參觀的人是他,不是我。 據(jù)說年邁的雄獅會咬死試圖造反的幼獅,以維護自己在獅群中的地位,父親終于發(fā)怒了,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拖倒在地板上。一邊噴著污言穢語,一邊順手拿起一只碗砸到我的頭上。 我是被母菜推出家門的,他用小山一般的身軀擋在我和父親中間,把我隔絕在門外。在大門關閉之前,我看到最后一個畫面,是他用粗實的胳膊夾住父親的胳膊,后背頂住他胸膛的位置,嘴里喊著:“快走!快走!” 我在街上徘徊了很久,一路都引人側目,因為出門太急,我腳上只有一只鞋,而頭上汩汩冒血就更加引起別人的好奇。一個好心大叔想帶我去診所看看,言語之中表達出他對流浪少年的憐惜和關愛。當我們走到巷子拐角處的時候,我拔出口袋里的折疊刀,逼他脫下了自己的鞋子,看他又驚又怒,還兩手發(fā)抖,我費了好大勁才沒有笑出聲來。 鞋并不合腳,但總比被人盯著看要舒服。我不想回家去,所以得我個地方打發(fā)一晚,我打電話給之前收留我的朋友。他的床很硬,睡久了肩膀會疼。 “是我?!?/br> “有事嗎?” “你們家那個房子還空著吧,我今天晚上——” “不行了?!?/br> “不行是什么意思,有人?。俊?/br> “也不是?!?/br> “那是什么?” “我爸知道你了,他不許我再和你……” 我沒有再聽下去,英語老師講過,有些慣用句子只要聽個開頭就能明白意思,我聽英語抓瞎,聽漢語卻也知道這個竅門。我一向沒什么朋友,壞孩子是群居動物,而我生性孤僻,不愿保護別人,也不需要別人保護,難以激發(fā)他們的兄弟情誼,除了一兩個同樣古怪的同伴之外,再無其他人同我來往。 我在路上閑逛,搶了一個中學生的香煙,搏斗中頭上的傷口被他擊中,撕得更開了,鮮血流下來擋佳了眼睛。我的樣子再沒有之前那么俊俏漂亮了,應該比較嚇人。 我吞云吐霧,血rou模糊,周圍十米之內都沒人敢接近。 半包煙的時間里,我思考著自己的將來。我在電視上見過坐牢的人,他們臉上那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混賬表情,我時常在鏡子里見到。我也知道乞丐的生存狀態(tài),那是一個對社會無害的群體。 而我這樣的人,想要做到這一點,除非砍斷我的手腳。 我不想睡在天橋底下,所以還是回了家,走到路口的時候,鄰居們都在看我。我不喜歡被人盯著,但也不介意誰跳出來跟我打一架,我走到他們面前,正準備發(fā)作,其中一個老太太對我說: “趕緊去醫(yī)院吧,你們家里出事了?!?/br> 如果不是醫(yī)生指給我,我很難認出躺在那里的是母親。他的臉被打腫了,從額頭經過臉頰,一直到下巴,布滿瘀青,整個豐滿的右胸都纏著紗布,聽醫(yī)生說,剛送進來的時候,那里還插著一把水果刀。 醫(yī)生問我的父親回來了沒有,快兩個小時了,他還 沒有把錢取來。 錢是不會再有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就算把錢取出來,也是為了潛逃。 我無法回答醫(yī)生的問題,也不想聽他繼續(xù)解釋傷情,我的所有感官都越過母親的病床,集中于對面小推車上那瓶透明的液體。 “這是酒精嗎?”我問。 “嗯,用剩下的。” 我擴開了瓶蓋,在醫(yī)生察覺到異樣之前,已經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你瘋了!?。窟@有毒?。 ?/br> 他沖過來,想要搶走我手里的瓶子,我往后退了一步,劇烈的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貫穿到胃部,頭頂?shù)淖詿霟艨焖俚亻W爍起來……不知是腿軟還是地板真的在抖動,我整個身體上下飄浮,像是遭遇了地震,耳旁的聲音也漸漸模糊,忽遠忽近。 “快來人……聽……” 好像有人進來了。 “帶他去……” “天吶……這…致死……” 烏云密布,小城又要下雨了。 仍然是這里,我又看到了人民商場,我不記得它是在哪一年被拆掉的,又或者跟其他老建筑一樣,全部沉入了水底。在童年記憶里,我似乎和母親一起來逛過這里,那時侯的我身高還不到柜臺,只能兩手按在玻璃上,一邊張望里面的玩具,一邊往玻璃上哈氣。 商場里的人不多,穿牛仔套裝的母親格外顯眼,他正在挑選帽子,這是我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飾品,也許在這個年紀,他還愿意嘗試一些不同的風格。 我走到他旁邊,保持一個禮貌的距離,認真地看他換了一頂又一頂帽子,其實在我看來,這些90年代 初的設計都大同小異,我只是好奇,好奇一個曾經對時尚感興趣的男人,為什么會變成一個戴著袖套、在廚房和客廳消耗余生的大叔,為了什么?為了我嗎? mama,我并不值得你這么做。 這不是一個鼓勵搭訕的年代,可能一直都不是,我世不擅長這種事,畢競我兇惡的本性早已聲名在外。但我還是選了一頂帽子,以套圈的方式——這個用竹條編制而成的小圈套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手里,我已經不想追究了,我只是把它丟出去,剛好擊中選定的那一頂。 帽子晃動了一下,引起母親的注意,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沖他一笑,將我們的初次見面提前,他也還給我一個笑容。 大概是在笑我缺了一顆門牙。在以后,他還會常常為此發(fā)笑,并教我把不同位置的牙齒藏在不同的地方。 “這個更適合你?!?/br> 他聽從了我的建議,將帽子摘下來戴在頭上,對著鏡子左右打量。 “看起來很時髦。” “時髦” 這個詞在我成長的那個年代已經不時髦了,我望向柜合遠端的導購員,她正在打瞌睡。 “嗯,很時髦,而且用的材料也很先進,可以防水?!?/br> “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 “不信你出去淋雨試試?!?/br> 他又笑了:“那還是算了,新帽子呢?!?/br> 他一向如此,珍惜他所擁有的東西,穿舊的衣服、壞掉的電器,甚至是無能而暴戾的丈夫,全都不舍得扔掉。 “那你等一下。” 這個商場比我印象里小很多,或許因為以前來的時候還是個瘦小的孩子,到哪都覺得是龐大的迷宮。雨傘在五金柜旁邊,至少它的標牌是這樣講的,但實際上是空的,導購解釋說賣完了,我埋怨她,多雨的城市為什么不多備一些,她打著哈欠說我們要關門了。這是90年代的正常營業(yè)時間,人民商場,自然和其他人民享有一樣的作息。 我看著她從身后的儲物柜里拿出一件雨衣,一邊招呼同事,一邊將雨衣披在身上。 我是母親無用的兒子,唯一擅長的,也只有搶劫而已…… 從她身上扒下雨衣沒有花費多少時間,但也足夠她叫來其他人了,我被他們堵在角落里,視線所及的地方,已經看不到母親的身影。 他們慢慢圍過來,手上拿著五金柜臺里的趁手武器,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無所謂了,再怎么罵,我也不會覺得新鮮。我朝他們沖過去,這些來自過去的成年人將各種形狀的鈍器捶打在我身上,我護住懷里的雨衣,在人群里橫沖直撞,或許還張嘴咬到了某人的手指,趁他退縮的空隙,我終于可以連滾帶爬地跑向商場大門。 雨已經下得很大了,讓人眼睛有些睜不開,我沒看到母親,也沒看到父親。商場的人迫了出來,我沖他們大聲吼叫,佝僂著背,滿臉是血,這個模樣應該有些威懾力,他們沒再逼上前,事主嘴里說著:“算了,算了",其他人則罵了幾句“瘋子”,全都回去了。 我往車站的方向走去,已經跑不動了,街上空無一人,建筑都歪歪扭扭,隨時都會倒下來的樣子。我看見自己的手掉在地上,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也沒有流血,仿佛我并非一個活物。 車站就在眼前,模糊不清,我還是看到了母親的側影,他躲在車站的雨棚下,身旁沒有父親,正在擠干被淋濕的帽子。他看見我了,生氣地喊道:“你騙我,這個不防水!” 我笑了起來,露出斷裂的牙齒,拖著沉重的雨衣往前走,想交到他手里,想告訴他,你不需要那個人為你遮蔽風雨。我的腿斷掉了,它滾落到路邊,碎成干千萬萬塊碎片,就像被父親摔爛的泥塑玩具人,我的右手也斷掉了,“砰”的一聲,四分五裂,就像那些被我踩碎的眼鏡。 mama朝我跑過來,但我已經碎了滿地,仿佛不曾存在過的回憶。 真好啊,mama,你再也不用跟著爸爸那樣的人了,再也不用困守在那個家庭,再也不會生下我這樣的兒子。 mama,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了,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