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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這深紅結(jié)界一旦豎起,便是三日不曾打開。 小龍一直蹲守在外,若非結(jié)界上有微弱的靈力涌動,只怕他早已打碎結(jié)界沖了進去。 山中約是到了雨季,每夜都是雷雨不休,他未尋任何掩蔽,化作漆黑龍身,靜靜匍匐于結(jié)界邊緣。 暴雨轟鳴,黑鱗被沖洗得發(fā)亮,他抬起前爪,萬分依戀地覆在結(jié)界上。 ——仿佛這樣就能探知到內(nèi)里動靜,尋得半分慰藉。 山洞之內(nèi),方河本欲調(diào)息打坐,可一連三日過去,他竟未靜心入定過片刻。 逡巡不去的小龍是其一,嗡鳴不止的相思是其二。 ——相思已有三日不曾回應(yīng)他。 他靈力向來泛泛,可這是獨屬于他的靈劍,本不應(yīng)無視他的呼喚。 重鑄前的相思火紅剔透,而今卻浮現(xiàn)出一道道血絲樣的紋路。 那些紅線隨時日推移顏色漸深,已有部分沉淀為徹底的黑色。 若不是他的原因,那只能是重鑄相思時、劍中煉化了別的東西。 ……誰替他鑄的劍,真的是劍廬弟子? - 海域茫茫,陰云無盡。 咚咚。 “大師兄,”小弟子敲了敲艙門,“船家說前方遇到雷暴,今日恐怕到不了驚鴻峰?!?/br> 屋中驟然響起一陣沉悶壓抑的咳嗽,緊接著是句極短促的“知道了”。 小弟子并未離開,憂慮道:“大師兄,你可還好?幾位弟子都很擔(dān)心——” “有這等閑心,不如拿去打坐修行?!?/br> 瞬息之間,葉雪涯嗓音恢復(fù)如常,冷淡回道:“我早已說過,不過是封印心魔時損耗過多,需要些時日恢復(fù)罷了。” “……知道了,那師兄,容我先行告退。” 小弟子踟躕片刻,終是離去。 海上風(fēng)浪不休,遠方天穹晦暗如墨,紫電霹靂時隱時現(xiàn)。 俶然一道浪頭襲來,小弟子一時站立不穩(wěn),不得不扶住圍欄穩(wěn)住身形。 ……來時,并沒有這么狼狽。 浪潮消散,他盯著手下粗糙的木制圍欄,心道出發(fā)時尚是寶船靈劍騰云而行,如今卻只能借渡散修的木舟。 ——只因葉雪涯受了傷。 心魔大亂那日,方河獨自離開,一個時辰后葉雪涯仍未出現(xiàn),就在他們幾人為去留躊躇不定時,城主殿的方向突然有純白靈光沖天而起。 那盛大光芒足以覆蓋整座城池,其間靈力渾厚純粹、當(dāng)世任何一位修士都遠遠不及,令見者無不驚懼,猜測到底是何方隱士高人。 是“高人”不錯,論“隱士”倒也貼切。 那是葉雪涯與鏡心城主合力催動了白黎留下的仙骨、驅(qū)使它構(gòu)出了封魔大陣。 葉雪涯是年輕一輩的翹楚,鏡心城主亦是成名已久,但為完全激發(fā)仙骨靈力,幾乎耗去他們九成修為。 葉雪涯本就負傷,拼著不肯露怯,出手不留余力,至陣法完成時他臉色蒼白如紙,全憑鴻雁駐地才勉強維持站姿。 鏡心城主亦是面無血色,見殿中心魔漸漸被困束,終是神情松緩,回首見葉雪涯屹立原地,不禁搖頭輕笑:“……后生可畏啊?!?/br> “陣法既已完成,請容在下先行一步。驚鴻峰尚有弟子在城中,我不能不顧?!?/br> 葉雪涯無意久留,即便自知眼下靈力空繼難防敵襲,但鏡心城主也并非可信之人。 “且慢,”他方邁出一步,便被鏡心城主叫住,“我尚有一事相求。” 葉雪涯轉(zhuǎn)身,悄然握緊鴻雁,“城主還有何事?” “關(guān)于心魔封印,我對外只會說是你我合力完成的陣法,不會提及仙骨?!?/br> “便將這份功勞送你了,驚鴻峰的弟子,你可愿出次風(fēng)頭?” “……為何?” “何必如此刨根究底,”鏡心城主笑吟吟道,“你不是很護著你那個天生仙骨的師弟嗎,若讓世人得知仙骨還能封印魔……我不妨再多告訴你一件事,這世間的魔是殺不盡的?!?/br> “——你也不想讓他多受覬覦吧?” 鐺! 明明只余一成修為,葉雪涯卻將靈力運轉(zhuǎn)到了極致,鴻雁銀光大作,斬出狠厲劍風(fēng),眼看就要刺穿城主胸膛—— 嗤! 鏡心城主笑意不減,抬手召回釘入葉雪涯肩頭的佩劍,于后者痛怒的目光中悠然起身,“驚鴻峰的……葉雪涯?若非念在你這同門情深,你早就和這些被心魔蠱惑的修士一樣被我斬殺了?!?/br> “何不看看自己的劍?你的眼睛到現(xiàn)在還紅著呢?!?/br> “你……”葉雪涯目眥欲裂,卻不得不含恨跪倒——他右肩已被剜出一個血洞,鮮血奔涌。 “我不會殺你,”鏡心城主旋身朗笑,“我尚需一個人證,而你又是入魔、又是想護住那個師弟……軟肋這么多,為何還敢忤逆我?” “——你應(yīng)該是個聰明人的?!?/br> 他踏過遍地尸首,推開城主殿大門,刺目光亮與無數(shù)黑甲侍衛(wèi)同時涌入,將兩人團團包圍。 “參見城主!” 聲如洪浪,于葉雪涯耳邊轟鳴震響。 血濕重衣,眼前視野忽然搖晃,浸出鮮紅的紋路。 ……不,不能在這么多人面前…… “……萬幸有這位驚鴻峰的小友,”逆光之中,鏡心城主的身影格外高大,他振臂高呼,“是這位葉仙長助我一并完成了伏魔大陣、得以封印殿中心魔!” 黑甲侍衛(wèi)朗聲回應(yīng):“謝城主與葉仙長高義!” “……” 葉雪涯并未出聲,面色冷若寒霜,咬牙拎起鴻雁,擋開意圖攙扶他的侍衛(wèi),自眾目睽睽下徑直離開。 自他過處,血跡蜿蜒、觸目驚心。 - 然而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驚鴻峰一眾弟子面前時,銀藍衣袍纖塵不染,唯有臉色透著幾分蒼白。 “方河呢?” 葉雪涯環(huán)顧屋內(nèi),只見五位外門弟子,一瞬間細密的寒意悄然蔓延,渾身血脈寸寸凍結(jié)。 ——哪怕是負傷倒在鏡心城主面前,他也沒有如此恐懼。 “大師兄!方河他、他果然是在撒謊!” “就在你抵御心魔的時候,方河趁亂離開了!還說再也不回驚鴻峰!” “這般忘恩負義,驚鴻峰怎會有這樣的人!” “他是不是去找魔修了?城主殿的變故是否與他有關(guān)?!” 萬千猜疑,聒噪擾耳,不勝其煩。 “……都別說了,”葉雪涯抬手止住爭論,罕見地顯露幾分疲態(tài),“走了也好,都是他自己的決定?!?/br> “大師兄?!” “帶好你們的東西,立刻折返驚鴻峰。方河……他的事我會轉(zhuǎn)告師父,勿再多言。” 他轉(zhuǎn)身離開,袍袖飛揚間,左手臂上猙獰傷疤一閃而逝。 幾位弟子立時倒抽口氣,這才意識到封印心魔并非易事,葉雪涯絕非看起來那般安然無恙。 自知形勢嚴(yán)峻,他們不再多言,匆忙跟上葉雪涯。 出城時又遇風(fēng)波。 白衣使者追至渡口,言明鏡心城主有意多留他們幾日、準(zhǔn)備風(fēng)光送行。 在外人看來這已是極高的禮遇,葉雪涯更可趁此機會立下威名,然而葉雪涯卻是不留情面,當(dāng)即回絕。 他們甚至沒有乘坐鏡川靈舟,葉雪涯明明有傷在身,卻仍選擇強行驅(qū)使法器,帶著弟子們撕破罡風(fēng)離開。 待下了鏡川,葉雪涯驀地拄劍跪倒,肩頭猝然綻出深紅血花。 “大師兄?你怎么——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 小弟子們慌忙湊過來,奈何血跡太深太重,想為他療傷都無處下手,葉雪涯勉強咽下喉間腥氣,竭力平靜道:“……不過是一點外傷,無甚大礙?!?/br> “但我為封印心魔折損太多,無法再驅(qū)動法器?!?/br> “……還需要另尋辦法,帶你們渡海。” “大師兄!你不必這么擔(dān)心我們……眼下、眼下找個地方等你傷愈才是正事!”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葉雪涯自知這身傷勢遠非鏡心城主一劍所能成就,城主那時用了仙骨,而仙骨最是克制魔。 他是被…… “我說了,我已無礙。” 他猛然咬牙,撐著站起,“鏡心城中有變,還不盡快回去找?guī)煾笍?fù)命?!” “師兄……” 幾位弟子猶豫退開,雪河君常年閉關(guān),葉雪涯代行師長之職,他的話無人敢反駁。 一行人輕裝簡行,奔赴北海。 只有葉雪涯自己知道,他已到了強弩之末。 靈力躁動不休,渾身靈脈都在被另一股力道沖撞啃噬,只需閉上眼,便能看到純白靈光點點墜落、沉淀為漆黑的魔息。 他的肩傷一直未能愈合,而諷刺的是,正是那殘留的仙骨氣息,在艱難維持他的清明。 ……難道還要謝那位城主不成?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譏嘲。 - 遠方雷電大作,近處驚濤駭浪。 葉雪涯盯著艙室外起伏的海浪,面色同天幕一般陰沉。 ……方河。 他竟然真的走了。 承諾不會離開、承諾自請閉關(guān),言猶在耳,都成了敷衍欺瞞。 ——不應(yīng)是如此。 葉雪涯疲憊地揉著額角,眸光漸冷。 他不該為方河如此掛念。 一切都是方河自找的,他心不在驚鴻峰,早晚會離開。 更何況海上秘境是方河綺念在先、鏡心城失散是方河早有去意,海上一別已用重鑄相思來償還,如今的離散,不過是他得償所愿。 仙骨覬覦如何,天魔忌憚又如何,縱使外面千般風(fēng)雨……是方河自己要去闖,誰攔得??? ——不過是因海上秘境心生愧疚,他不可能沾染塵緣。 他葉雪涯……可是要得道飛升的那個人。 紅塵俗世身外事,不該擾他至此。 葉雪涯沉沉閉目,未留意到鴻雁劍身俶然閃過兩點幽邃紅芒。 -- 【第三十二章】 海浪飄搖,雷暴不休,船家改道遠路,終是抵達驚鴻峰。 驚鴻峰下,風(fēng)平浪靜。 葉雪涯令幾位弟子自行休息,而后獨自拜見雪河君。 落梅小院數(shù)年如一日的空蕩,雪河君并不在此。 倒是見到了四師弟余朝。 余朝面朝院內(nèi),正拿著雪河君的佩劍比劃劍招,本該行云流水的招式在他手上卻失了輕靈,不是這里多刺半分,便是那里早收一寸。 葉雪涯擰了擰眉,出聲打斷:“余朝,師父呢?” 鐺,許是受驚,余朝猛然回身,長劍脫手而出。 “你……”葉雪涯眉頭蹙得越發(fā)緊,想去拾起雪河君的劍,冷不防余朝身形閃現(xiàn),搶在他前面將長劍抱入懷中。 “大師兄?你為什么……為什么回來得這么早?!?/br> “鏡心城有變,恐怕會牽連驚鴻峰,我有事要尋師父稟報?!?/br> “父親方才去了后山,很快就會回來,你不妨稍等片刻?!?/br> 葉雪涯頓了頓,隨余朝于院中坐下。 - “你的劍——” “——鏡心城中發(fā)生了什么?” 甫一落座,兩人同時開口,葉雪涯雖被截斷話頭,但念在這是師父的住處,還是避讓余朝,答道:“一言難盡,魔修與魂修同時出現(xiàn),之后恐怕要出不少禍?zhǔn)??!?/br> “魔修?”余朝眸光微閃,“這些東西交予仙盟處置便是,如何會牽連驚鴻峰?” “是因為……” 因為誰? 那個名字就在嘴邊,葉雪涯卻驀然失語。 余朝從來心思伶俐,見葉雪涯面色微變,試探道:“說起來父親曾向我提過,他這次令你外出,除了去尋幾樣珍稀藥材,還托你找一個人?!?/br> “是方河嗎,看他不在這兒,你沒找到他?” 葉雪涯不作聲。 余朝繼續(xù)猜:“憑他那點修為能跑哪兒去……難道另尋了靠山?” 咯。 似有一道裂痕突兀破碎,封存的陰晦情緒黏稠濃重,一滴滴滲透出來。 “我遇到了他,”葉雪涯悄然動作,右手狠狠抓住左臂未愈的傷疤,五指深深嵌入血rou,“但他不肯跟我回來?!?/br> “他自請離開師門,我便隨他去了。” “他竟然要叛出驚鴻峰?!”余朝猛地拍案而起,眼神滲出幾分猙獰,“枉費父親這么多年的收留之恩,他這白眼狼倒是走得利落!” “你就這么讓他走了?沒去攔住他?!” “……”葉雪涯眉頭緊皺不散,疑道,“你不是向來嫌他累贅礙眼,為何又不想讓他走了?” “誰在意一個廢物!我是、我只是要他的——” ——“朝兒?” 一道威嚴(yán)聲音遙遙傳來,止住余朝話頭。 余朝霎時噤聲,胸口不住起伏,臉色漲得通紅。 葉雪涯抬眼一望,見一位白發(fā)老者手執(zhí)拂塵騎鹿走來,俯身揖禮:“師尊?!?/br> 雪河君道:“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鏡心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葉雪涯便將長青會變故仔細道來,中途頓了頓,隱瞞仙骨可封印天魔一事。 “魂修放出了心魔?他從哪里尋來的魔……罷了,心魔之事暫且不提,那枚玉簡呢?” 葉雪涯心中微妙一動,隱約覺得雪河君顛倒了輕重,但還是恭謹(jǐn)回答:“請師尊恕罪,當(dāng)時城主殿大亂,我令方河攜玉簡離開去尋外門弟子,后來方河雖是帶他們?nèi)チ藭^,卻與他們起了爭執(zhí),扔下一句‘自請離開師門’便走了。玉簡在方河那里……弟子未能將它帶回來?!?/br> “竟然還是方河?!他人走了不算,還要帶走我的藥?!” 余朝聞言急怒,憤然斬裂一株梅樹。 “……四師弟?” “朝兒!” 雪河君厲聲叫住余朝,后者被拂塵縛在原地,眼見掙脫不得,瞳中漸漸滲出血色。 “他憑什么一走了之……父親,你當(dāng)初為何一直不動手?!” “住口!” 雪河君有心想打出禁言咒,但到底顧忌是親子,片刻猶豫間葉雪涯終于聽到余朝嘶聲怒吼——“你不是看在他是仙骨才把他撿回來?!明明就是個待宰的牲畜……為何你不肯承認?!” 雪河君震怒:“他可是你師兄!你這些年……我四處為你尋求補救的辦法,你竟然在想殘殺同門?!” ——殘殺同門。 葉雪涯未料會撞破余朝的隱秘,見余朝眼中血色濃郁、背后隱隱滲出黑氣,一瞬驚駭。 這形貌他再熟悉不過……余朝竟是生出了心魔! “父親,你為我奔走多年,可見成效?我那么好的根骨,如今卻只能看著它日漸朽爛……明明眼前就有副絕佳的根骨,明明方河就是欠驚鴻峰一條命,為什么不肯用他?!” “你簡直……不可理喻!你懷著這樣的心思,如何還能再登仙途?!” “去后山冰洞思過!不將心魔除去別再來見我!” 雪河君猛然甩袖,白鹿呦鳴,載著被拂塵緊鎖的余朝騰空而起。 風(fēng)聲巨響,滿院梅花零落,待風(fēng)止時院中寂靜至詭異,葉雪涯從未見過雪河君臉色如此難看,一時不知是去是留,遲疑道:“……師尊,我改日再來拜訪?!?/br> 雪河君召回靈劍,長長嘆氣:“雪涯,留步。我將你與方河視若己出,所以才多說這些話。” “我讓你去尋的那些藥材,你若有心,自然知道它們有何用處。” “……是?!?/br> 雪河君閉了閉眼,“你應(yīng)該早就猜到,我已是油盡燈枯,全憑靈藥才能撐到現(xiàn)在。你四師弟……余朝是太急于求成才入了魔障,我原本能替他壓制,奈何如今實在有心無力?!?/br> “你……年少有為,堪當(dāng)大任。外人雖都這么說你,但我知道是驚鴻峰師長一脈太過失職,才讓你擔(dān)負了這么多……” “師尊?”葉雪涯見雪河君氣息漸弱,心中大驚,匆忙上前扶住老者。 “余朝是你師弟,方河也是。余朝是一時糊涂,可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至于方河,這副仙骨注定會惹來不少麻煩,但驚鴻峰護不了他一世,余朝對他有惡念,走了也好……” “只是若再次相見,還望你對他多照拂幾分。” 這一席話聽下來,竟是在托孤。 葉雪涯未料雪河君已衰弱至此,震驚道:“師尊……為何?為何會突然……” 雪河君溫和地推開他,搖了搖頭:“修士若不能飛升,早晚會有這一天。我自知執(zhí)迷塵緣、難斷虛妄,早已無望得道?!?/br> “三位弟子中,方河仙途漫長,余朝陷入歧途,唯有你最像年輕時的我?!?/br> 雪河君笑了笑:“為師等著你登仙的那一天?!?/br> 葉雪涯嗓中艱澀,見慣雪河君威嚴(yán)的一面,竟是對老者罕有的慈祥無所適從。 “師尊,我……” 他欲言又止,心魔幻象一事再難說出口。 “你做得到的,”雪河君定定看他,眼神中透著某種深重的寄托,“為師因眷戀紅塵而放棄仙途,但你不一樣?!?/br> “驚鴻峰自封魔戰(zhàn)役后一蹶不振……有多少年沒有門人飛升了?” “——該尋個機會,讓驚鴻峰再度現(xiàn)世了。” 雪河君的一言一語,皆如千鈞重擔(dān),沉沉積在葉雪涯心頭。 在某個剎那,他幾乎無法喘息。 他不得不一禮到底,借此遮掩神情,顫聲回應(yīng):“謹(jǐn)遵師尊教誨,弟子定然……定然不負囑托?!?/br> 山風(fēng)又起,雪與梅紛紛落落,遍地純白無瑕。 ——恰似掩埋了萬千陰霾心緒。 -- 【第三十三章】 錚。 相思驀然嗡鳴,劍中血絲浮浮沉沉,一半深紅,一半漆黑。 方河正欲探出靈識,冷不防那些血絲俶然游移,竟是匯成靈光、生生彈開了他的手。 ——他被他的本命劍拒絕了? 方河一時詫異,心中疑云更深。 是葉雪涯交給他的劍。 也只有葉雪涯知道這劍到底為何人所鑄。 …… 葉雪涯。 強自按捺心緒這么多日,他不得不承認,仍忘不掉那日留在黑霧深處的背影。 燕野語焉不詳離開,留給他一個瀟灑利落的背影。 葉雪涯替他開路為他斷后,也只留給他一個決然的背影。 到頭來,他想要逃離的人,總是先他一步把他丟下。 當(dāng)他終得自由,卻又不知所措。 ……明明早已習(xí)慣獨來獨往,不過重回孑然一身,為什么偏偏又覺悵然若失? 噔。 相思再次震動,劍中血絲激蕩,竟有幾抹從漆黑褪為深紅。 隱隱約約,他似乎又能感應(yīng)到相思劍意。 …… 方河擰眉,持劍端詳。 這劍里,到底融了什么東西? - 山洞之外,匍匐原地的蒼藍俶然抬頭,緊緊盯著緩步走出的人影。 深紅結(jié)界漸漸融化,消散無形。 “哥哥!”他驀地化為人形,徑直撲過去。 “站住?!?/br> 方河以劍鞘抵在少年肩頭,生生攔住他腳步,“我有事要問你?!?/br> 蒼藍眨了眨眼,尾巴尖在身后不住地甩,“哥哥要問什么?” “你一直沒有解釋過,為何認定我是故人?你在哪里見過我?” “仙君當(dāng)然是——” “你認得仙骨,對不對?”方河手下加重幾分力道,聲調(diào)漸冷,“我被蛟襲擊過——就是你吃下的那枚蛟珠——吞食仙骨可助蛟化龍,你是為這個而來的?” “我怎會——我從未想過吃掉你!” 蒼藍面色驟變,側(cè)臉隱隱現(xiàn)出黑鱗輪廓,他焦急道:“仙骨世間罕有,確實可作依據(jù),但哥哥,無論輪回轉(zhuǎn)世、渡劫飛升,唯有神魂是不會變的?!?/br> “你眼下不記得……可你的神魂獨一無二,其上更帶著我的烙印,我怎么會認錯!” ——又是神魂。 方河心中咯噔一響:“你看到了什么?” 蒼藍沉沉呼吸,竭力收斂鱗片,“天魔將我打傷,卻不知我體內(nèi)混有蛟與龍兩道血脈,他想抽去龍的神魂,反倒喚醒了我。在地牢中我雖是昏迷,蛟魂卻是清醒的?!?/br> “在你取出蛟珠的那一刻,蛟魂也看到了你。” “你……”蒼藍頓了頓,直視方河,目光坦然無畏,“在你的神魂深處,藏著一株桃樹,那就是我的烙印?!?/br> “什么桃樹?”方河倍感荒謬,“神魂境界不是只有鏡面?” “不,哥哥,”蒼藍輕輕搖頭,“你還記得那枚融化在你手中的逆鱗嗎?” “它融進了那棵樹,令凋零的桃樹再度盛放,開出了純金色的花?!?/br> “逆鱗認定,血脈交融。哥哥,你已與我結(jié)下生死不離的契約,這就是最好的證據(jù)?!?/br> “怎會……?” 方河霎時怔住,他從未探過自己的神魂,而見到旁人的識海都是在極度混亂不堪的場合,他竟不知神魂境界還有如此蹊蹺。 方河沉默半晌,突兀想起一事:“有人告訴我,天生仙骨會在神魂中留下烙印,我與前任鏡心城主就帶著一樣的印記,你會不會找錯了?” “前城主?”蒼藍瞇了瞇眼,寒涼殺意一閃而逝,“無論他是誰,這都是句謊話,你的神魂里只有我一人的印記?!?/br> “逆鱗已經(jīng)認定了你,我不會錯認?!?/br> 蒼藍語氣篤定,再念及魂修是安錦,方河確實難辨此言真?zhèn)巍?/br> 他悵然嘆氣,終于問出最困擾的問題: “我們到底在哪里見過?” 蒼藍卻沒有立刻回答。 黑發(fā)黑眸的少年定定看他,一手舉起,指向天穹 。 “是在那里,”他指著浩渺云海,“九重天外,仙宮之中?!?/br> “初見時,我是被龍子欺凌的黑蛟,你是施以援手的仙君。” “后來父親助我化龍,‘他’厭惡蛟血,舍棄了所有蛟身的記憶?!?/br> “至于更多的……哥哥,你可記得你的仙骨由來?事關(guān)天道隱秘,有些事并非我所能透露?!?/br> - ——天道? 原來冥冥之中,竟真有命數(shù)安排? 方河將信將疑,雖是移開了劍,聲調(diào)仍舊冷淡:“你若是來報恩,那龍血已能作抵,我另有事務(wù)在身,你也要完成族人的任務(wù),為何一定要跟著我?” “哥哥……”蒼藍見方河始終不愿帶上他,咬了咬牙,一鼓作氣,“望仙君恕罪,我對你實是情難自禁,我對你……是愛慕之心。” “哥哥當(dāng)年施以援手……我卻生出了綺念,后被困龍身,千般回憶都是與你相處的時日……實在是太久了,不知從何時起,報恩之心成了貪戀與愛慕……我……” 蒼藍聲調(diào)漸弱,隱含哽咽。 “我……”他忽然抬手擦了擦眼睛,艱澀道,“倘若占據(jù)龍身的是我……我早就能向你求親了?!?/br> ——求親。 方河一時怔愣,從前他對葉雪涯癡慕迷戀,最逾矩的妄念也不過是一場合籍大典。 小龍……在毫無記憶的久遠以前,他對自己是這樣的心思……? 若蒼藍仍是青年外形,方河定不會為他的傷感觸動半分,然而偏偏,此刻在他面前悵然傷懷的是少年的小龍。 小龍方及他胸間高度,面容尚有未褪的稚氣,身形單薄瘦削,眼下蒼藍眼眶通紅,唇色泛白,滿臉惶然憂傷,方河見狀,竟無法多說一句重話。 如果真是一體雙魂,如果真把他們當(dāng)作兩個人…… ——如果只是小龍,那他的確于心不忍。 少年人的愛慕是怎樣天真熾烈,被拒絕又是如何痛徹心扉,他自己經(jīng)歷過一次,面對向來待他親近的小龍,實在不愿殘忍回絕。 更何況他并非無動于衷。 - “你要喜歡誰……那是你自己的事,”方河側(cè)過身去,相思落回袖中,“你也知我前塵盡忘,自是無法回應(yīng)你的心意,何必在此白費功夫。” “那也無妨!”蒼藍急忙出聲,幾步追上他,“就讓我從頭追求仙君一次可好?哥哥,你再多予我一些時間、等我追上你,可好?” “……” 方河停下腳步,袖角被蒼藍緊緊拽住。 蒼藍以為是他終于被說動,眼中綻出驚喜的光。 卻未料方河回身抬手,輕輕在他額上彈了一記。 “還是個小孩子,”朦朧晨光中,方河神情染上幾分不真切的柔和,“等你長大些再說?!?/br> 蒼藍本想回一句金龍不就是成年的他,話未出口驚覺這是又要惹怒方河,方才險險住口。 他再一思索,猜出這是方河默許他跟上的意思,一時心潮澎湃,見方河欲往前走,急忙拽住他衣角,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并道而行,消失于林中。 --- 【第三十四章】 山林之外,蜿蜒長道。 時有車馬轔轔,間或有旅者行色匆匆、落魄倉惶,竟是在逃難。 這是…… 方河打量往來旅人,認出衣物與車廂上的圖騰,不禁皺眉。 “哥哥,怎么了?” 蒼藍一路都在留意方河,周邊有異,他亦未予半分關(guān)注。 “你用傳送法術(shù)的時候,可曾定過方位?” “方位?我當(dāng)時只想著回到北海龍島,中途靈力不濟,也許是落到了北境。” 方河再次細看那些旅人的衣飾,緩緩點頭:“應(yīng)是如此。” 世間真有如此巧合,驚鴻峰就在北海,龍族領(lǐng)地也在北海,而從北境到北海,只隔一道淺淺海灣。 天下仙城五座,北境明幽城與驚鴻峰往來最為頻繁,前些年他曾見過北境使者拜訪驚鴻峰,由此認得北境的衣飾圖騰。 可是北境向來平和,城主也無征伐之心,為何會有如此多的流民? “兩位仙長,可否留步?” 忽有一輛華貴馬車駐足于他們身側(cè),車夫躬身掀起門簾,金玉珠簾間傳來一道溫婉的女聲。 方河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只有他與蒼藍立在此處。 “不知夫人所為何事?”他頓了頓,補充道,“在下只是一介無名散修,擔(dān)不起‘仙長’的名號。” “仙長客氣了,實不相瞞,我在這條官道上行了許久,所遇盡是毫無修為的凡人,終于遇到了修士,還望仙長高義,能護送我等一程。” “護送?”方河不解,“此地應(yīng)離明幽城不遠,出什么事了?” 婦人苦笑:“仙長身在北境,卻不知這一月來的變故?起初是中州鏡心城心魔大亂,接著各地都出現(xiàn)了魔修襲擊。北境小城諸多,可唯有明幽城中才有誅魔的仙門,我的故鄉(xiāng)被魔焰焚毀,不得不奔赴明幽城尋個庇蔭。” 方河聞言一怔。 “北境出現(xiàn)了魔修……仙盟還未出手嗎?” 婦人道:“我等只是尋常凡人,并不知曉仙盟動向,但聽各方流民的消息,恐怕此刻的仙盟也是左支右拙?!?/br> “我欲往明幽城去,仙長若是順路,可否與我們同行多個照應(yīng)?待到了明幽城,我尋到親眷,定有厚禮相贈?!?/br> “夫人不必如此客氣……”方河本欲應(yīng)承,卻未料蒼藍悄然握緊他掌心,輕輕搖頭。 “我……”方河一時怔愣,猶豫片刻,道,“只是在下另有要事在身,不能同行,萬望見諒?!?/br> 婦人嘆息一聲,悵然道:“仙長言重了,是我一時心急,冒昧僭越,還請仙長勿要介意?!?/br> 方河未再接話,而婦人已放下珠簾,馬車轆轆向前行進。 - “你不是為誅魔的任務(wù)而來,為何不與他們同行?” 見馬車遠去,方河終于發(fā)問。 蒼藍眸光閃爍,答得卻是坦然:“這一路凡人諸多,哥哥可護得過來?倒不如趁早尋到天魔下落,只要封印了天魔,這些卒子不足為懼。” “……” 天魔是何等實力,他自認修為淺薄,從未想過參與誅魔一事。 方河不自覺地握了握手腕,相較天魔,他有更加迫在眉睫的麻煩。 - 北境明幽城,在模糊的記憶里,他曾聽過師父與北境城主交談。 雪河君罕有請求外人,由此那次談話令方河格外印象深刻。 師父在向北境城主打聽一位“藥師”的下落,傳言明幽城以北的茫茫荒漠中有一位隱居的藥師,此人修為深厚涉獵頗多,天下沒有他解不了的病癥。 但這事最終不了了之,似乎是因城主也對藥師行蹤毫無頭緒,而雪河君詢問無果,又開始漫長的閉關(guān)。 藥師若能解除天下病癥,那情蠱可否也算在其中? 北境荒漠杳無人煙,他也不必擔(dān)心有人覬覦仙骨。 ……北境荒漠。 既已到了這里,何妨一試? “我想先去北境荒漠,”方河道,“那里有我想找的東西。” 蒼藍眨了眨眼,握緊他的手,乖覺道:“我陪你去?!?/br> 方河心事重重,未留意蒼藍與他五指交握,只匆匆趕路。 - 嘩啦。 水波驟響,燕野涉水上岸,長劍駐地,不住喘息。 淋漓血跡自劍上墜落,滲入水中彌散四方。 “嘖……瘋女人。” 他大力拭去嘴角血跡,隨手扔開劍,仰倒在岸邊巖石上。 潮平那日才說無意吞噬他,后續(xù)殺招卻比誰都狠,到了打斗尾聲,她的眼睛已轉(zhuǎn)為渾濁的黑紅色,面目也漸漸扭曲,似有另一張臉要掙破皮囊。 燕野認得那張扭曲的臉,千百年前,它屬于被潮平吃掉的“jiejie”。 兩位天魔合力,他的確不是對手。 他只能拼死一搏,幾近引爆一身靈脈,方才險險逼退潮平。 魔息火焰暴漲,吞噬整座島礁,燕野趁亂劃出一個傳送法陣,終于得以脫身。 真是麻煩。他急促喘息,喉間腥味濃重。殘魂尚未收回,一身修為又是大損,更不知楚弦會不會趁虛而入…… ……殘魂? 說來這個倉促完成的法陣,正是以殘魂為牽引。 燕野眸光一凝,抬眼打量四方。 溪流清澈,蘆葦茂盛,山林蔥郁。 ……那個小修士,跑到什么地方來了? - 【第三十五章】 相思時而回應(yīng)時而拒絕,方河便不能御劍,只能同蒼藍慢慢走著。 他無意向蒼藍解釋這件事,卻未料這正中蒼藍下懷,小龍自是想與他的旅程越長越好。 北境古道,暝色昏昏,夜風(fēng)微涼,攜來潮濕水氣。 蒼藍抽了抽鼻尖,忽然蹙眉,一把拽住方河。 “怎么了?” “哥哥,夜幕將至,不妨先找個地方休息?!?/br> 方河略帶疑惑地望他一眼,可尚未來得及開口,便遙遙聽見一聲驚呼。 那隱約是位女子的驚叫,且這聲音煞是耳熟,緊接著又傳來數(shù)道落水聲響,伴著不甚清晰的獸吼,儼然是有人在被猛獸襲擊。 “你聽到了?” 有凡人遇襲,以驚鴻峰的教誨他不該置之不理,只是蒼藍將他叫住,方河擔(dān)心另有蹊蹺才留在原地。 蒼藍卻只搖頭:“哥哥,別管,弱rou強食本是天命,何必旁生枝節(jié)?!?/br> “……蒼藍?” 天幕漸暗,林間幽影蔓延,層疊陰翳下,方河突覺小龍神情陌生至極。 “不過是山間妖物捕食罷了,哥哥不必在意?!?/br> “……妖物傷人,我如何能置之不理?!”方河見蒼藍不動,情急之下掙開他的手,獨自奔向人聲處。 “……” 方河焦急離開,這次蒼藍卻沒有立即跟上,黑衣的少年立在原地,恰逢風(fēng)動、林海起伏,于他身后匯成蕭瑟山鳴。 “閉嘴,”他忽然寒聲開口,仿佛面前站著一個無形之人,“我比你更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東西?!?/br> “他從前沒有介意,如今也不會,你算錯了?!?/br> - 嘩—— 深山之中又夾幽谷,嶙峋山壁下江流濤濤滾落,此岸與對岸遙隔百丈,唯有一道單薄木橋艱難維系。 眼下木橋已從中斷開,垂落處險險掛著幾位凡人,江流如沸騰般翻涌不休,沆碭水霧間立著一個與山壁齊高的龐然白影,那白影正緩緩低垂頭顱,雷霆之擊蓄勢待發(fā)。 妖物氣勢駭人,方河卻來不及多想,凝氣御劍奔至橋邊,一手向后斬出劍氣,一手招來風(fēng)訣卷起幾位凡人,電光石火間動作利落到了極致—— 嘭! 凡人被他安穩(wěn)送到峽谷另一側(cè),他的后背卻因此大敞于妖物近前,那妖先是被劍氣擊退,再見獵物被人救走,一時激怒,嘶聲尖嘯穿破水霧,粗長身軀盤卷纏繞,赫然是一條巨大白蛇! 蛇瞳血色氤氳,白鱗之下隱隱滲出黑氣,蛇腹處一道漆黑灼痕分外醒目——方河一瞬驚詫,這竟是被魔息侵蝕的妖物! 白蛇咆哮襲來,猩紅蛇信幾欲追上劍尾,方河匆忙御劍避開,余光瞥到那幾位凡人還留在山崖邊焦急張望,不禁咬了咬牙,正欲拼盡全力斬殺白蛇,冷不防相思俶然嗡鳴震響,將他的靈力悉數(shù)擋回,而劍中血絲越發(fā)鮮紅透亮—— 嗤! 那些血絲竟是自劍中脫出,轉(zhuǎn)瞬間如藤蔓般伸展蜿蜒,生生刺入他的身軀! 這是……?! 血絲入體卻無半分痛意,隨之涌來的竟是浩蕩靈力,那靈力中更隱含熟悉的冷若霜雪的氣息—— 方河驀然瞪大眼睛。 一時怔然,而白蛇已張開獠牙,噴吐出漫天毒液! 千鈞一發(fā),方河未動半分靈力,只是下意識地將相思橫斬劈出—— 鏘! 無形劍風(fēng)與蛇身相撞,霎時水霧與血霧齊齊激蕩,毒液凝為冰晶,而純白蛇身驟然現(xiàn)出一道橫貫身軀的血紅裂痕,白蛇搖晃后退,龐大蛇身砸在懸崖上,一時山壁轟隆震動、落石無數(shù)。 這一擊精準(zhǔn)利落,恐怕他全盛時也難有如此境界,方河凝視劍中血絲,時至今日,終于明白為何重鑄后的相思靈力遠勝往昔。 這并不是他的靈力,這分明是……! 白蛇吃痛,仍不甘心,水霧掩映下尖長蛇尾遽然刺出,眼看就要卷上對岸的凡人—— 而方河只是再度揮斬相思。 “嘶——!” 凜冽劍風(fēng)呼嘯而出,氣勢雖不如上一式,但已足夠攔下意圖反撲的蛇尾。 血花四濺,暴雨般落向山崖,凡人心生驚懼,終于不敢停留,逃向林中。 白蛇連續(xù)兩次受擊,自知不敵,恨恨砸入水中,將碧波白浪浸出半江血色。 江流漸緩,山林漸寂,而方河仍懸在半空,心頭砰然巨震。 ……葉雪涯! 在那一瞬間,只是道出這個名字便足以傾盡此生愛恨。 不是說交予劍廬弟子?不是說要同他再無干系?! 為什么……竟然會將自己的心血煉入劍中?! 一滴心血要耗費多少修為?不是只求得道飛升,為什么偏要在這種地方折耗心力?! 能為他解惑的人并不在此。 白蛇既退,那些血絲又墜回劍中,浮浮沉沉,飄搖不定。 相思不予回應(yīng),那人不在身邊,卻依然能護他無恙。 ……這算什么,愧歉?補償?! 方河緊咬牙關(guān),心緒煩亂至極,見白蛇逃走也無心再追,倉促落回岸上。 “仙長……仙長可還安好?” 那幾人尚未走遠,有位婦人拂開灌木雜草,猶豫著探出身來。 方河認出是之前馬車中的婦人,本欲躬身回禮,奈何實在心力交瘁,只是略微提了提劍,道:“有勞夫人掛心,之前……我該同你們一起走?!?/br> 婦人搖了搖頭:“仙長有要事在身,我等不敢打擾,此次能得仙長援手已是萬幸?!?/br> ……要事? 是蒼藍不想讓他答應(yīng)。 念及蒼藍,方河不禁抬眸一望,卻聽幽暗林中風(fēng)聲空洞,不見有人來往。 金色的是龍,黑色的是蛟,龍是祥瑞神物,而蛟實屬妖類。 這就是蒼藍阻攔他的原因?他顧忌凡人安危所以出手相助,而蒼藍……顧忌的是妖? 嘩——! “仙長當(dāng)心!” 此刻方河背對懸崖,剎那間只見婦人大驚失色,而龐大陰影遮天蔽日,頃刻將他兜頭罩下—— 他匆匆回眸,只對上一雙血紅的蛇瞳。 那條白蛇竟是去而復(fù)返,趁他一時松懈、直接襲上山崖! 轟! 蛇身撞向懸崖,山石開裂崩塌,方河本就站在崖邊,這下徹底失去立足之處,下墜之際他急急招來相思,然而這時相思卻是毫無動靜,既無法御劍亦無法拼殺,沉寂如一塊尋常凡鐵! 嘖、為什么偏偏在這時候—— 墜崖只是瞬息之間,白蛇擰頭撕咬,而方河在落水前拼死凝出一個符印,狠狠斬入白蛇之前受傷的位置——嗤!腥臭血rou迸射而出,散落漫天血雨! 這一擊他用盡全力,白蛇就此被攔腰斬斷,龐大身軀與他一并墜入奔涌江水中! “仙長?!” 岸上幾人驚呼著奔向斷崖,卻見水勢濤濤、血霧升騰,而落水之人早已模糊成一滴渺小水珠,匯入其中再尋不見。 “吼!” 林間驟然傳來一陣渾厚獸吼,幾位凡人霎時肝膽俱裂,水中尚有蛇妖,林中又藏著什么兇獸? 然而林中的兇獸卻未多看他們一眼,狂風(fēng)迅疾如刀,更隱攜雷鳴之聲,一道細長黑影猝然從林中竄出,其勢之快令凡人只能捕捉到絲縷殘影,而后黑影于懸崖上空停滯一瞬,隨即毅然沖向浩蕩水霧中! -- 【第三十六章】 嘭! 自百丈懸崖墜入水中是何感受——方河此生再也不想經(jīng)歷第二次! 若非有龍血相恃,以他這點殘余修為恐怕難逃一場重傷。 水下暗流湍急,他有心想上浮,但幽暗潛流中似有什么無形之物纏住他腳踝,一時竟掙脫不開—— 暗流暴動,泥沙翻涌,方河驟然嗆進一口渾濁泥水,霎時不得喘息,與此同時前方居然真有一道粗壯黑影襲來,眼看就要將他攔腰撞開—— 咚! 又一道黑影遽然沉入水中,其勢如山其疾如電,生生擋住前方襲來的黑影! 水流激蕩,無數(shù)黏稠泡沫翻攪涌起,那緊縛住方河的力道仍未松開,甚至猛然施力,勢要將他拽入河底淤泥之下! “咳……!” 方河竭力掙扎,卻難以分神再凝氣屏息,他的水性一向不算好,閉氣功夫也是泛泛,便在這旦夕之間,忽有一條細長龍尾纏上他腰側(cè),緊接著長尾一甩,將他狠狠朝前一帶—— 身后驀地沉悶巨響,似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而龍尾卷著他飛馳向前,避開一切血腥污穢。 “哥哥,”小龍帶著他穿行水中,少年人清朗的聲線直接在他腦中響起,“抱歉,我來遲了。” “你……” 方河想要應(yīng)答,卻是因屏息太久泛起尖銳的耳鳴,他極輕地掙了掙,意圖讓蒼藍帶他回到岸上,可蒼藍卻渾似未覺。 “哥哥不善閉氣嗎,”蒼藍并未回頭,語調(diào)仍舊淡然,“需要我?guī)湍銌???/br> “……蒼藍?” 終是離開被白蛇污染的水域,蒼藍驟然停步,隨即收緊身軀,將方河層層盤繞。 漆黑蛟身除卻顏色與當(dāng)日的金龍別無二致,若非方河溺水太久神思不清,只怕早已被喚醒驚懼。 幽深水下,光線黯淡,目之所及最明亮的東西,竟然是黑蛟隱隱泛出金色的眼睛。 蒼藍定定看了他許久,終是一聲輕嘆,松開纏繞,化作了少年體型。 少年悠然立在水中,一手?jǐn)堖^方河后頸,徑直吻上去。 純凈靈力與清新氣息一并融在唇齒間,方河意識昏沉,下意識回應(yīng)索取,但蒼藍只是略微開口,舍予他微不足道的一點,由此方河不得不急切地追過去尋求更多。方河的吻技實可謂青澀又糟糕,蒼藍卻是無聲笑了笑,由著方河笨拙地挑開他齒關(guān),惶急地探出舌去糾纏。 少年身后仍搭著一條漆黑的尾巴,細長龍尾悄然纏上方河腰際,將他不留余隙地貼向自己。 蛟與龍皆屬水族,氣息綿長無盡,蒼藍溫順又配合,任由方河攫取。 不知何時水流不復(fù)湍急,柔和蕩漾于兩人身側(cè),衣袂隨波飄展,黑與白交纏不清,天色終于暗下,水底也漆黑如夜,朦朧中似有水草泛出微光,似星子,如浮金。 天地萬物都遠去,唯聽水聲汩汩,唯覺氣息交融,唯見眼前這一人。 蒼藍眼簾微垂,纖長睫羽下,眸色越發(fā)晦暗。 也許是一瞬,又或是許久,方河耳邊仍有鳴聲,但隨著氣息漸緩,越發(fā)震耳欲聾的竟是他的心跳聲。 嘭、嘭、嘭。 他愕然睜眼,驚覺自己竟是將蒼藍緊緊箍在懷中,而唇舌仍糾纏在一處,他猶在恬不知恥地向少年索取氣息—— “!” 被金龍蠱惑而生的幻覺剎那浮現(xiàn),恍惚之間,他似乎看到與自己緊密相擁是黑發(fā)黑眸的青年—— “咳——!” 一時驚惶,方河驟然推開蒼藍,卻不防又嗆了水,鼻腔酸澀難受至極。 “哥哥,為什么要推開我?” 龍尾還纏在他腰側(cè),蒼藍并不放他走,深水之下,小龍目光幽幽,凝視他的神情竟透出幾分陰郁。 “蒼藍,我并非水族,還是讓我盡快上去——” “我可以為你渡氣,水下也無人能與龍族匹敵,哥哥,若是我將你就此帶回龍島,讓你永居深海之下……” 蒼藍聲音轉(zhuǎn)低,而龍尾收得越發(fā)緊。 “你會生氣嗎?” “……你在說什么?” 深水幽暗,龍尾禁錮,浩蕩江水化為厚重囚籠,竟是無處可逃的困境。 水壓沉沉,此刻方河終于覺出幾分遲來的恐懼——自與少年相遇的那一日起,他從未想過會對黑色的小龍生出不安與恐慌。 “哥哥害怕了嗎?” 龍尾突兀一松,蒼藍一手?jǐn)埳纤鼈?cè),順勢朝上一帶—— 緩慢的上浮中,蒼藍清亮的嗓音隱含笑意,“騙你的,我怎么會把你關(guān)起來呢?!?/br> “……” 天光漸近,恍似自幽冥重歸人間,方河無法應(yīng)答蒼藍,有那么一瞬,他覺得小龍確實打算將他永困深海。 ……他可是被困龍身不知多少年,金龍尚是青年樣貌,而蒼藍由蛟化龍,定然不會還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年。 方河霎時驚心,突然發(fā)覺自己忽略了什么極為關(guān)鍵的東西。 嘩啦! 未待他抓住那點一閃而逝的思緒,蒼藍終于帶他重回水面,漫天星河灑落,滿江水光粼粼,方河一瞬恍然,那點思緒便如魚一般滑開,再尋不見。 “咳、咳!” 山風(fēng)卷攜草木清香,輕柔拂面而來,方河劇烈咳喘,一時顧不得水下的沉悶壓抑。 蒼藍不再言語,帶著他泅渡至岸上。 岸邊蘆葦叢生。 方河靠著一塊巖石坐下,猶在平復(fù)氣息,蒼藍悄然走來,施術(shù)替他烘干衣物。 “不必——”方河本想推辭,小龍卻搖了搖頭,半蹲下去,不容拒絕地為他整理衣飾。 他仔細理著方河衣襟,忽地笑了一聲。 “哥哥在天宮時,可從未如此狼狽過?!?/br> 天宮這兩個字觸動某根緊繃的弦,方河面色微變,狀似無意道:“我竟不知……我還有如此風(fēng)光的時候?!?/br> “不過眼下的哥哥也很好,”蒼藍卻似未解其意,聲音輕似喃喃,“天宮的仙君……離我實在太遠了?!?/br> “哥哥,”他最后打好衣結(jié),指尖流連劃過衣帶,復(fù)又抬眸看他,“蛟屬妖族,而在人族眼中妖魔本難分家,你會介意嗎?” “你不是……?” 方河有心想說你不是已得龍身,但又突兀想到金龍與黑蛟實是“兩人”,一時難以言語。 他見過的妖是小龍,他見過的魔是燕野,而這兩人……他無法僅用一句“介意”來形容。 “旁人怎樣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不一樣的?!?/br> 遲疑半晌,他只能這么回答。 蒼藍聞言一愣,片刻后微笑道:“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 他頓了頓,話題又轉(zhuǎn)了開,“哥哥,再多陪我一會兒吧?!?/br> 這話沒頭沒尾,更透著一種終將分離的悵然意味。可蒼藍眼睫低垂,方河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方河亦未再追問。 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不過徒增負累罷了。 他身上積壓的人情太多了,多到就快無法喘息,哪怕就當(dāng)是掩耳盜鈴,他也不想再多聽一言半語。 方河久久未說出下文,但蒼藍似乎并不在意,他站起身來,隨意打量四方。 夜幕終于落下,山野陰影連綿,雖然仍處茫茫林海,但顯然他們已被水流帶到遙遠的地方。 - ——人族。 走出幾步,蒼藍驀地折斷一根枯枝,背對方河的神情頃刻陰鷙。 那算什么東西,也值得仙君拼死去救,仙君雖是仁慈,也不該為這等螻蟻耗費心力。 不過陰差陽錯,他倒是又賺了一次親密…… 可要等到什么時候,仙君才能坦然待他呢。 他漫無邊際地想著,信步走向林中,甩著枯枝胡亂探路,冷不防觸及某處隱秘屏障,霎時漆黑火焰騰騰暴漲,轉(zhuǎn)瞬將枯枝焚為灰燼! 蒼藍驟然一驚,迅速丟開枯枝,但那漆黑火焰著實駭人,只一點火星迸濺,便足以將觸及的草木山石燃燒殆盡! “什么人!” 漆黑鱗甲攀上面頰,蒼藍眼眸已成暗金色的豎瞳,雪白電光自他手中暴動,千鈞雷霆蓄勢待發(fā)。 咔。 極輕微的破裂聲響,一處無形結(jié)界悄然化開,撤去幻術(shù)掩蔽后,地面赫然現(xiàn)出數(shù)道黑紅灼痕。 灼痕曲折蔓延,邊緣處猶閃著不祥的紅芒,仿佛血河蜿蜒流淌。 在那血色河流的盡頭,正有一個模糊身影,背靠一株枯朽巨木,屈膝半坐著。 血紅光點飄浮逸散,澎湃魔息毫不收斂。 蒼藍驀地瞪大眼睛——這里居然藏著一個魔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