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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章】 空殼傀儡? 然而天宮庭院里、生死狹間中,那位神君分明鮮活地存在著,言行舉止俱不似受人cao縱。 況且“神君”若是承天道行事,豈不是代表連天道也不容忍他的死亡。 他自認(rèn)沒有那樣的分量。 蒼藍(lán)不敢多言,燕野不可盡信。方河心中疑云不散,但見燕野面露嫌惡,突兀想起曾驚鴻一瞥的神魂境界——他見過燕野被束縛在伏魔大陣中。 是了,初見時原是燕野與他一同被困。他是被安錦囚禁,那強(qiáng)悍如天魔、燕野又是被什么困住的? 以燕野對天宮的態(tài)度,他是被天宮中人——或者就是那位神君——燕野曾落敗于他? 思及此處,方河一瞬怔然,冥冥中似有一條暗線,終于被他抓到頭緒。 他發(fā)問:“但在我的記憶里,他不像是……” 話音未落,便被蒼藍(lán)打斷。 “哥哥,關(guān)于‘神君’的傳聞有許多,他鮮少出現(xiàn)在人前,我也不敢確定流言真?zhèn)巍5ㄓ幸皇挛铱梢源_信。” 蒼藍(lán)抬頭,眼神中透出極深的猶豫與掙扎,“你離開天宮、失去仙力、流落此地,這都與他有關(guān)?!?/br> “他是你的‘行刑者’?!?/br> 方河徹底僵住。 “怎么回事,他是受了天宮的刑罰?” 燕野聽出端倪,神情微變,“他空有仙骨卻無靈力,這也是天道授意?” 蒼藍(lán)沒有回答,只對方河道:“我不知你想起了多少,但請千萬謹(jǐn)記。若論天宮中誰最危險,無人敢居‘神君’之上?!?/br> “……” 從前的刑罰無處求證,可生死狹間中的懷抱已銘刻在心。 方河一時無話,他不知蒼藍(lán)與燕野所言是真是假,又或者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但“神君”救他逃離死地也是真的。 畢竟救他不必出于憐惜或是關(guān)切,害他也未必真是心懷惡意。 人心悱惻,利來利往。只因他人微言輕,所以諸多身不由己。 “知道了,”他答得懨懨,似乎這只是隨口一問,并不在乎答案,“前塵已了恩怨盡消,我只是突然好奇罷了?!?/br> - 一連三日,方河不再問詢舊事,而蒼藍(lán)燕野也心存顧慮,未再多言。 這詭異的平靜反倒讓方河暫得喘息,那相伴身邊的龍與魔并不知曉,之前方河光是撐著與他們交談便已耗盡心力。 只是不知這荒漠之行何時會走到盡頭。誠如容青所言,荒漠廣袤無垠,而藥師居所無跡可尋,他在其中奔走,無異于大海撈針。 從前得見藥師者,無一不是藥師主動出現(xiàn)。 他的運(yùn)氣一向不好,是否能得藥師機(jī)緣? 而身邊這兩人……是否又會阻礙藥師幫他解除情蠱? 俱是未知。 他茫然地走,渾噩地想,不知方向,不見終時。 第三日時,天象忽變。 烈日朝陽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陰云與閃爍雷霆。 有那么一瞬,方河還以為明幽城追兵已至。 荒漠之中突起陰風(fēng),狂風(fēng)呼嘯下底層的砂礫翻卷上涌,無數(shù)深紅砂礫侵蝕蔓延,逐漸匯為斑駁沙河。 遠(yuǎn)方雷聲沉悶,間或有白光霹靂閃動,映照出通天徹地的龍卷沙暴。 “這風(fēng)暴不對勁,哥哥,要不先尋個地方等它結(jié)束?” 蒼藍(lán)上前一步,骨扇滑至手中,悄然化開方河近前風(fēng)沙。 方河沒有接話,他捻起一撮深色砂礫,一時千般思緒。 明幽城中,容青曾告知過他幾條關(guān)于藥師與荒漠的傳聞,這風(fēng)暴與砂礫便在其中。 “去前面,”他直視前方暴亂的天色,坦然而無畏,“我找到他了?!?/br> ——“他”? 蒼藍(lán)與燕野心中微妙,眼見方河真要朝前,燕野率先發(fā)話: “你若真要尋死,也不必做得如此刻意?!?/br> 方河腳步一滯,心間忽然雪亮——他們早已看出,之前他是自行尋死。 他面色不改,甚至帶出一抹極淺的笑,“怎會是尋死。明幽城中有人給過我線索,從前遇到藥師的人,無一例外俱遭遇過沙暴?!?/br> “更何況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無需跟著進(jìn)去。” “哥哥,我自然是要跟著你的——” 眼見方河要獨(dú)自離開,蒼藍(lán)顧不得勸阻,快步跟了上去。 嘖,麻煩—— 到底是被方河之前的死相鎮(zhèn)住,此刻燕野不敢強(qiáng)行阻攔,縱使千般不愿,此刻也不得不與方河同道而行。 這修士……盯著方河毅然決然的背影,燕野眉頭緊鎖,突覺方河再不復(fù)從前軟弱退卻的模樣,些微尖銳的鋒芒正從他身上顯現(xiàn)出來。 他變得不好控制了,燕野想,作為殘魂容器,他未免太能惹出事端。 ——可是這樣的方河,倒比從前順眼許多。 燕野輕聲冷嗤,像在唾棄自己割裂的心聲。 - 嘩! 風(fēng)浪呼嘯,沙塵翻涌,腳下沙丘再難立足,每一步都是深深陷入流沙中。 霹靂聲越發(fā)靠近,白紫色的雷霆時隱時現(xiàn),遠(yuǎn)方天幕已化為銀白電網(wǎng),時有疾電如鞭,貫穿天地一線。 蒼藍(lán)原是以扇劃出風(fēng)障庇護(hù)方河,見此情形也不得不運(yùn)出靈力,撐起結(jié)界方才擋開風(fēng)沙。 方河并未拒絕蒼藍(lán)的援手,他甚至沒有召出相思,只如最尋常普通的凡人,步行于沙暴間。 ……他為什么,不做絲毫防護(hù)? 燕野以劍氣辟開風(fēng)沙,回身卻見方河手中空空,心中頓生異樣——便是方河再怎么信任那條蛟,在這般天象下也不應(yīng)如此托大。 他故意走進(jìn)這沙暴中……真的是為尋人? 轟——! 俶然霹靂炸響,銀白雷光于近前炸開,電光火花轟然綻放,視野驀然空白—— “方河——”迅疾風(fēng)聲中,燕野的聲音也變得斷續(xù)不清,威懾之意不復(fù),反倒平添幾分焦急,“——站住!” 唰! 腳下陡然踩空,方河一時不備,只見一道土色的粗長影子從流沙下旋轉(zhuǎn)竄出,其聲尖利刺耳、其形如碩大長蟲,儼然是深埋在流沙下的妖獸! ——那是沙蟲,是容青告誡過他必須避開的荒漠妖獸之一。 方河一瞬驚詫,卻未做任何反抗,立在原地不閃不避,眼看沙蟲猙獰的口器就要襲至他面門—— 嗤! 剎那間深褐色的液體噴涌如瀑,沙蟲身軀被攔腰斬斷,漆黑火焰自截面侵蝕燃燒,逐漸焚盡整副蟲軀。 若非有蒼藍(lán)結(jié)界相護(hù),只怕方河早已被沙蟲血液淹沒。 “……你,”燕野抬手召回佩劍,臉色難看至極,“到底在想什么?” “哥哥……?” 一場襲擊驟起驟落,蒼藍(lán)尚撐著結(jié)界,出手落后于燕野,但方河的舉動他亦看得清楚。直面這等兇獸突襲,方河的行為只能稱作是坐以待斃。 方河不作解釋,他靜靜注視著沙蟲出現(xiàn)的深坑,耳邊似乎已聽到由遠(yuǎn)及近的凄厲鳴聲—— 容青告誡他要避開沙蟲,非是出于沙蟲有多么強(qiáng)大,而是這類妖獸往往群居于沙丘之下,制造出無數(shù)流沙空洞。 殺掉沙蟲會招致族眾報復(fù),而蟲族一旦暴動,腳下的沙地便再不能立足——那些曲折幽深的空洞連成一片,將是無處可逃的流沙地獄。 若是修士自可御劍逃離地面,但此刻的方河與凡人無異。 唰——! 四下沙丘開裂崩塌,流沙如水般傾瀉,無數(shù)土黃色的粗長身軀自地底竄出,嘶聲尖嘯甚至蓋過雷霆霹靂! “這不對勁——你帶他先走!” 縱然猜到這是方河有意為之,此刻燕野也顧不得質(zhì)問,他咬牙召出佩劍,玄色長劍上火光繚繞,勢要將這些蟲豸焚為灰燼! 然而蒼藍(lán)無法離開。 “哥哥……”小龍臉色蒼白——不知何時突有另一股強(qiáng)悍靈壓同他相抗,竟讓他連施展護(hù)身結(jié)界都有些力不從心——他極緩慢地回首,對上平靜如常的方河,“你……真要這么做?我不想換他出來制止你……” 噌地一聲輕響,是方河拔劍出鞘。他隨意晃了晃手中相思,對滲入骨rou的血絲視若無睹,仿佛全然忘卻了痛覺。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手,以劍尖抵了抵結(jié)界邊緣。 呲啦——極輕微、極刺耳的破裂聲響。 - 【五十四章】 “讓我出去,”方河淡聲道,“我無意牽扯你?!?/br> “不行!你不能再動那滴心血!更何況單憑你如何與這天象相抗?!” 方河擰了擰眉,沒有接話。 漫天黃沙霹靂暴動,而漆黑的魔息火焰從天邊燒起,就要吞噬一切。 蟲聲嘶鳴,哀嚎凄厲,節(jié)節(jié)敗退。 “讓開,”方河再次重復(fù),隱帶焦躁,“還是說你也要阻攔我?” “哥哥……”蒼藍(lán)盯著他,眼中是極深的哀慟,“你如此執(zhí)著,真的是一心求死?” “我……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diǎn)留念?” 方河移開視線,答得干脆利落:“是?!?/br> 與此同時他再不留情,劍中血絲暴漲,那一刻似乎真的刺穿了他的仙骨——方河咬緊齒關(guān),終是催動心血靈力,撕開結(jié)界。 鏘! 風(fēng)沙割面,妖力與魔息狂亂相撞,視線模糊地只能看清腳下寸許。方河以相思橫擋于身前,摸索前行。 ——離開這兩人,或者就此死在沙暴中,那都是他的選擇。 尋找藥師是個渺茫的借口,若論真心,死亡才是他最想要的解脫。 所以他才會不管不顧地追著沙暴走——明幽城中容青曾三令五申,荒漠中的天象遠(yuǎn)比妖獸來得可怕,若同時遇上沙暴與流沙陷阱,連修士也會有性命之虞。 他以尋人為借口闖入沙暴,而意料之外的是燕野與蒼藍(lán)并未阻止他。 ——這或許是他最后的機(jī)會。 燕野被沙蟲所絆,蒼藍(lán)受結(jié)界反噬,他不計代價地催動劍中心血,終是暫得逃離。 身后火焰轟鳴不止,隱約似乎聽到了燕野震怒的呼聲,方河心中微顫,卻仍是埋頭向前。 數(shù)道土色殘影俶忽閃現(xiàn)。 嗤! 腳下一瞬踏空,流沙簌簌墜落,方河下意識想將相思插入地面,卻是陷入了更加松軟的流沙中! 流沙塌陷無處著力,渾濁沙土似有意識,拉扯著他無盡下墜,而以他這微薄修為根本無法逃脫。 方河初時一怔,隨即竟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他將“再次”死去。 死于流沙吞噬,死于茫茫無盡的荒野。 等到風(fēng)暴停息,或許連燕野和蒼藍(lán)都再找不到他,他將在這無人之地獲得永恒的解脫。 ——這算是報復(fù)嗎? 一道微弱細(xì)小的聲音于他心底響起。 不……方河緩緩搖頭,他只是為自己尋個解脫。 不管他如何選擇都只有苦難磋磨,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只會招致污名罵名。 他的渴望永遠(yuǎn)得不到回應(yīng),他的信任也總被辜負(fù)。 蒼藍(lán)的問題他尚未答全,他并非不眷戀小龍,他是不眷戀這世間。 流沙緩慢吞噬,身軀融入冰冷荒野。 方河終于閉上眼。 - “……方河!” 于最昏沉的意識中,一聲厲喝震徹心神。 方河茫然睜眼,恍似自深水上浮,不知今夕何夕。 手腕處傳來劇痛。 沙?;?,覆滿眼睫,方河眼中刺痛,由此耳畔聲音忽然顯得無比清晰—— “……你怎么敢?!” 盛怒失態(tài)之至,難掩其下深埋的震驚與惶恐。 方河突得很想發(fā)笑。 眼中含著沙,他睜不開眼睛,但周身知覺已緩慢復(fù)蘇——他半身陷在流沙中,而燕野死死抓住他右手手腕,不肯讓他再下墜。 風(fēng)暴大概是停了,而燕野最先找到他。 “燕野,”他開口,語調(diào)竟是輕快的,“記得你答應(yīng)過我一個請求嗎?” “什么……?”燕野一時愣住,未料方河會在此刻提出要求,而與此同時他心中不安越發(fā)濃重,前所未有的恐慌幾如潮水將他吞噬。 ——他即將永遠(yuǎn)失去這個人,這份恐懼不是因?yàn)闅埢晗噙B,只是因?yàn)檫@個人是方河。 他從不知方河對他有這般分量。 “放手,”方河一字一頓道,“燕野,不要救我?!?/br> “荒謬!”燕野厲聲怒吼,“我什么時候允許你死?!” 他再度施力想將方河拉上來,然而流沙之下仿佛另藏玄機(jī),燕野不會被流沙吞噬,可是魔息也對這流沙無濟(jì)于事,他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方河被流沙吞陷—— 好似有不可阻擋的天命,將方河逐漸帶入死境。 “嘖——你何至如此?!” 眼見流沙已淹沒至方河頸項(xiàng),燕野終是無法自持,滿面焦急痛悔,言辭間真切的悔恨甚至讓方河心間一顫。 下頜也被流沙吞沒,此刻方河反而慶幸無法視物,他并不想看到燕野這時是何表情。 他低聲嘆息:“不過求仁得仁而已。” “永別了,燕野?!?/br> 砂礫如泉涌,將他徹底吞沒。 燕野手中一空,與此同時后背似有千山傾壓,他近乎是不由自主地跪倒下去,怔怔盯著方河消失的位置。 “——哥哥?!怎么是你?他在哪?” 蒼藍(lán)與燕野分道而行,此刻終于會合,卻見不可一世的天魔跪倒在蒼茫沙海間,無聲掩面。 最深切的不安就此落定,蒼藍(lán)疾步上前,卻是連叱罵都難以言語。 半晌,他顫聲道:“你……救不了他?” 燕野一時未應(yīng),只是緩慢站起身來,漠然注視近前黃沙。 - 【五十五章】 【幕間】 “他在這里消失的,他……還沒有死?!?/br> “你怎么——”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蒼藍(lán)立時明了,方河與他結(jié)成血契,神魂中又有他的逆鱗,他與天魔皆是與方河同生共死,如今他們還活著,那方河自然也沒有死。 可是方河決意尋死,甚至坦言對他毫無眷戀,這又與宣判他的死刑何異。 蒼藍(lán)凝視腳下黃沙,一瞬竟有恨不得一并被流沙吞噬的念頭。 “流沙下有東西,有人……”燕野眉頭深擰,連他也不敢篤定,“也許有人在‘幫’他?!?/br> “……什么?” 但分明是茫?;囊埃齾s他們再無旁人。 “沙中有蹊蹺,”燕野終于回神,留意起周遭異狀,“魔息對它毫無作用,或許你可以試試別的辦法。” 蒼藍(lán)將信將疑,手中骨扇半開半合,卻始終沒有動手。 燕野閉了閉眼,忽地長出一口氣。 ——方河未死,他又何必自亂陣腳。 即使這次將方河救下,也還會有下一次,又何必強(qiáng)求。 他不會用金龍?zhí)峒暗哪前闶侄?,但若要他時刻盯著方河生死,也是一種折磨。 ……既然還活著,總有再遇到的時候。 到那時,再去與他厘清是非愛恨。 他最后冷淡地掃了眼腳下沙地,抬手招來長劍,竟是要就此御劍離開。 “等等,你要離開?” 蒼藍(lán)尚在思索如何挖開流沙,卻被旁側(cè)氣浪拂了滿面。他立時驚詫,未料燕野要走。 “小子,我無暇與你在此干耗?!?/br> 燕野翻身上劍,神情淡漠又倨傲,“我還記得他說你的使命是‘誅魔’。怎么,原來你滿腹心思都只掛在那修士身上?” 蒼藍(lán)恨恨咬牙,骨扇緊攥在手。 他不應(yīng)燕野的譏諷,只厲聲道:“你真的不在乎他的生死?你……不打算去找他?” “你最好明白,他是不惜以死來擺脫你我。便是找到了又如何,再逼他死一次么?!?/br> 燕野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徹底置身事外,“何必自討沒趣。你不是最順?biāo)囊猓蔷头潘粋€解脫。” 這話一針見血,揭穿最殘忍的真相。 蒼藍(lán)立在原地,一瞬只余恍惚。 ——他與方河,為何走到了不惜以死相逃的局面? 耳邊似乎傳來金龍的嗤笑,青年笑意惡劣,帶著意料之中的嘲弄:“你這場孤注一擲,終究是水月鏡花?!?/br> …… 蒼藍(lán)怔然于原地,半晌未曾動作。 燕野無意去開解他,抬頭望了望遠(yuǎn)方天穹,朝著明幽城方向而去。 歸根究底,他跟著方河是為那一縷殘魂,如今方河失了下落,他只能另尋補(bǔ)全神魂的辦法。 四位天魔相爭相殺,繼鏡心城后明幽城中也發(fā)現(xiàn)了楚弦的傀儡痕跡。若無許星樓對方河的殺陣,他早該去尋楚弦下落了。 然而心中終有隱痛不散,那點(diǎn)微妙的情愫深扎心底,無論如何不可拔除。 高空的風(fēng)凜凜而過,燕野面色肅然。 方河。他再度念起這個名字,千百年來,從無一人能擾亂他至此。 若說那條蛟是愛慕方河才招致如此痛苦,那他這千般悔恨踟躕,又是出于何種情感? 總不至于,連他也與那條蛟落入同樣境地。 “——他神魂中可是有三株桃花,你排在第幾位?” 金龍的話語亦如惡咒,數(shù)次回響耳畔。 燕野沉沉閉目,只覺狂風(fēng)凜冽,卻吹不散一腔煩亂心緒。 - 又是一夜安寧,再至白日曝曬。 蒼藍(lán)竟是在沙地之上長跪了一夜。 方河選擇赴死,天魔選擇離去,金龍亦未再發(fā)話。他孤身一人跪倒在茫茫沙海中,猶似被天地所棄。 他其實(shí)有很多事都沒有告訴方河。 他生來半蛟半龍,當(dāng)初方河被天道處罰,正是他得天道點(diǎn)化由蛟化龍之際。金龍厭棄蛟身的一切,自那一刻起他就被封存進(jìn)金龍的意識,開始永無止境的囚困。 直至鏡心城地牢重逢,若非方河偶然得到一顆蛟珠,他還將沉睡于金龍的意識,永世困束不得解脫。 蛟珠妖力助他短暫奪回意識,然而也只是暫時,金龍強(qiáng)盛遠(yuǎn)非他所能壓制。萬般無奈下,他同金龍達(dá)成契約,在此間事了前,金龍答應(yīng)由他主宰身軀,而后他將徹底被金龍同化吞噬。 當(dāng)年于天宮上承蒙方河襄助的黑蛟少年,也將永遠(yuǎn)不復(fù)存在。 蛟的生母早已逝去,身為龍君的父親也只望他化龍。浮生倥傯經(jīng)年,只一個方河善待過蛟身的小龍。 只有他記得,我曾生為黑蛟。只有他知曉,我曾鮮明存在過。 ——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與他的重逢。 無邊無盡的困束中、漫長無際的等待中,唯憑一腔妄念執(zhí)著,方才堅(jiān)守至今。 ——我已傾盡所有,此行不該無功而返。 蒼藍(lán)驀地咬緊齒關(guān)。 有那么極短暫的一瞬,他荒唐地想,為何方河沒有就此死去。 如果方河真死在流沙中,那他便是與方河同葬一處,從此萬事俱休,他們將永遠(yuǎn)留在一起。 那也是他所求的永恒陪伴。 而如今他的時日所剩無幾,此后光陰寥寥又匆匆,無論方河要與誰同道,都再與他無關(guān)。 既已無法等待、既已時日無多……那他或許,不該再一味順從方河的意見。 他早該將方河帶回龍島關(guān)在身邊,沒了那些攪局的外人,想必方河也不會走到尋死這一步。 而即使他終將被金龍吞噬,那也是在方河身邊撐到了最后一刻。 ——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 風(fēng)沙浩浩,于荒野中空蕩回響。 蒼藍(lán)終于抬頭,望向蒼茫天穹。 東邊天際晦暗深沉,在更遼遠(yuǎn)的地方,海潮濤濤滾滾,暗流洶涌湍急,而龍族諸島正羅列其中。 便在這同一片海域上,更藏著一座避世孤立的高聳山峰。 那是他的舊鄉(xiāng),亦是此世方河的故地。 方河還活著,沙中定有玄機(jī)。 既然明幽城主是因師門舊事而對方河下殺手,那是否會驚動師門中人、由此對方河施以援手? 左右眼下,荒漠中再難尋方河的下落。 不妨去看看,他此世是如何成長。 斯人難覓,舊跡可尋??傇撚幸惶幍胤?,能讓他感念方河的存在。 蒼藍(lán)閉了閉眼,雙膝跪地,極鄭重地在流沙前磕了三下。 “……愿,早日重逢?!?/br> - 流水淙淙,繞藩籬而過。 白霧氤氳,浮沉于蔥翠綠竹間。 有腳步聲窸窸窣窣,攜著一縷茶香,由遠(yuǎn)及近。 嗒,杯盞輕響。 少女沉默著斟上兩杯熱茶,而桌邊二人毫不分神,仍專注于方寸棋局間。 潮平無心去看那黑白殺局,低眉斂目收拾好茶具,復(fù)又垂首,恭謹(jǐn)立于楚弦身后。 楚弦執(zhí)白子,對手執(zhí)黑子,眼見黑子懸于棋盤邊緣久久不落,楚弦眸光微閃,借喝茶掩去笑意:“你這么為難,倒是罕見?!?/br> 白黎尚在思索,片刻后終于放棄,將棋子擲回盒中:“罷了,想不出來。論下棋我比不過你?!?/br> 他向來坦白直率,楚弦習(xí)慣后也不如早些時那樣無話可接。 楚弦笑了笑,也隨他丟開棋子:“你才學(xué)多久,這是又厭了?” 白黎坦誠道:“總是在輸,那的確會厭?!?/br> - 【五十六章】 楚弦又笑:“棋藝這種東西,還是要靠切磋來精進(jìn)的。你多年閉門不出,怕是只有我一個對手?!?/br> 白黎皺了皺眉,未再開口。 楚弦一直留意他的神情,而白黎的心思實(shí)在好讀,他這般回避,定是這些年來不通外界,也未再見過旁人。 ——他是白黎唯一會見的人。 思及此,楚弦忽然就生出幾分得意滿足。 他抬手為自己添了杯茶,閑閑道:“罷了,換個話題。我來找你,原也只是同老友敘個舊。畢竟這里一場水月鏡花,清醒的人也就那么幾個?!?/br> 一聲輕響,茶盞又落回桌上。楚弦抬眸注視白黎:“另有一件事。我在仙城里放出了魔,雖說后來被你的后輩封印了,還是想聽聽你的想法?!?/br> 白黎握著杯沿,神色淡靜,并無半分波瀾:“與我何干?我卸任城主位已久,便是你在鏡心城作亂,那也是現(xiàn)任城主的麻煩?!?/br> 楚弦追問:“那倘若修士們找不到解局之法,你也不會出手?” 白黎仍是無動于衷:“你也知這里一場鏡花水月,又何必多費(fèi)心力?!?/br> 楚弦朗聲大笑,心間隱憂終于散去。 這世間他最忌憚兩人,一為白黎,二為燕野。鏡心城與明幽城接連傳來動亂,他不想惹得白黎不快,故而先一步造訪白黎。卻未料后者對外界動蕩毫不在意,更無干涉的意圖。 這正中他下懷。 此后專心對付燕野便是,有了潮平的助力,他要吞噬燕野實(shí)是指日可待。 楚弦徹底放下心來:“我雖知曉這里虛虛實(shí)實(shí)多為假象,但也聽說了不少稀奇的東西。 比如……龍族?此間似乎還有龍的存在,只是不知是前人遺骸,還是確有其人?!?/br> “你若想打聽龍族,大可直接問出來。” 白黎面色不變,道:“我同龍族鮮少往來,只知道他們對天道管束頗有微詞。你要做的事情,他們未必會阻攔?!?/br> 楚弦挑眉:“這么看來,我竟是一路順?biāo)???/br> 白黎未接話,反問道:“你還有什么問題,不如一起說個明白?!?/br> 楚弦搖頭失笑,和白黎打交道,總是特別干凈利落。 “那我便問最后一個問題,關(guān)于仙骨……” 一直無波無瀾的白黎,手中杯盞忽然蕩出一圈漣漪。 楚弦未留意到這點(diǎn)細(xì)微變化,繼續(xù)道:“坊間傳聞,世間還有位身懷仙骨之人。我想不會有人與你同享一樣的天道青睞,但出于好奇,隨口一提罷了?!?/br> “——那個人,現(xiàn)在怎么了?” 白黎直截發(fā)問,倒是讓楚弦愣了一瞬。 他沉默片刻,答道:“不怎么樣。那個人自己叛出師門,身懷仙骨的消息又走漏多處,以修士們對飛升的執(zhí)著,恐怕現(xiàn)在正忙于躲避追捕呢?!?/br> “他們想殺他取骨?”白黎擰眉,“……原是如此?” 他的反常顯而易見,楚弦覺出端倪,試探道:“你認(rèn)識這個人?是否需要我出去找他?” “不,”出乎意料,白黎否認(rèn)道,“我不認(rèn)識,也不想見到他……” 話音未落,身后竹舍間俶然傳來一聲短促尖銳的鳴聲。 白黎立時起身,面色劇變。 “楚弦,”他已轉(zhuǎn)身朝竹舍走去,未再多看楚弦一眼,“我另有事在身,便不送你了?!?/br> 這逐客令下得猝不及防,楚弦倒也未覺出冒犯,只是在原地多坐了片刻,仰頭喝盡杯中茶,才攜著分意味不明的笑,帶著潮平往外走。 竹林屋舍消失不見,漫天黃沙又至眼前。楚弦撫掌,面露譏嘲:“仙城他不在意,龍族魔族也不在意,最后歪打正著,那個叫方河的修士,竟有這般分量?” 潮平一路沉默,直至此刻方才開口:“阿弦,白城主身上……帶著死氣?!?/br> 楚弦霎時一驚:“怎么可能?白黎怎么會死?!” 潮平遲疑道:“不……那不是他的死氣,只是他沾染的氣息。就如同‘jiejie’那時一樣,白城主他恐怕去了生死狹間。” 生死狹間于潮平而言也難保有去有回。白黎經(jīng)年居于荒漠,對外界無知無覺,為何會突然去往那等九死無生之地? 楚弦沉默許久,才道:“他在北境化名藥師,若是善心大發(fā)要去狹間撈個什么人回來,也未嘗不可?!?/br> 潮平無法回答,只能一如既往地緘口不言。 - 無止境的下墜,漆黑深淵吞噬一切,萬千生機(jī)化作流溢光點(diǎn),不斷飄散四方。 方河意識昏昏,滿心只一個念頭——他又回到這里了。 生與死的狹間中,再無悲喜與愛恨。在這場墜落的盡頭,等待他的將是永恒寧靜的解脫。 這一次不會再有人來阻攔他了,那位“神君”總不至于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第二次。 ——他贏了。 想到這里,方河突然生出微妙的滿足,至少這一次他成功選擇了自己的死亡。 待他意識潰散的那一刻、待他生機(jī)斷絕的那一刻,那將是他這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得勝的時刻。 他閉上眼,等待著這副殘軀重歸天地。 …… 良久、許久。 ——咚。 極沉悶的一聲響,他接觸到了某種黏稠流動的東西,那似乎可稱為“地面”,他墜落到了狹間的盡頭,而意識昏昏沉沉,卻始終沒有消散。 ……這是哪里? 無言可表方河此時的驚訝——他甚至還能cao縱自己的身軀、從這黏稠渾濁的“地面”中站起來。 嗅覺被遲鈍地喚醒,血腥味腥臭濃郁,令方河幾欲作嘔。 深淵上層忽然明朗,漆黑的屏障緩慢剝離,無數(shù)黑色碎屑墜落之后,展露出的是血色的、無邊無際的天穹。 時有漆黑剪影尖嘯飛過,其聲凄厲、其形殘缺,赫然是妖魔殘骸。 ……這是什么?! 方河一瞬驚駭,這場面似曾相識——驚鴻峰上舊時夢魘、被魂修襲擊時的昏迷夢境,無數(shù)徘徊不去的噩夢里,他就是被困在這血色天穹的牢籠之下! 而今他選擇死亡——在他的死亡盡頭,等待他的竟是舊日噩夢的重現(xiàn)?! “——嘶!” 手臂上驟然傳來撕裂的痛楚,方河痛呼出聲,而未待他細(xì)看手臂傷口,大腿上又傳來直達(dá)骨髓的劇痛! 嗡、嗡、嗡—— 流竄的妖魔殘骸似乎終于發(fā)現(xiàn)了外來者,紛紛匯集此處,無數(shù)黑影將方河團(tuán)團(tuán)包圍,迫不及待地張開利齒,勢要將方河分食殆盡! ——! 實(shí)是劇痛之至,前所未有的痛楚甚至讓方河連聲音也無法發(fā)出,他試著凝聚靈力,可那些微薄靈力早已隨生機(jī)逝去,他甚至連相思也無法召出。 ——生死狹間的底層,他已是“死人”,又何來靈力一說。 如今還伴著他的只有一身仙骨,而令這些殘骸貪婪啃食的,正是那天道贈予的仙骨血rou! ……這才是他真正的死亡?死亡原是……這么痛苦? 劇痛已令方河失神,而不知是雙目已被啃食,又或是黑影徹底將他包圍,他已看不見那血色天幕,唯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如果這份痛苦的終點(diǎn)是真正的死亡、如果在這樣的折磨后能得到解脫…… 最后一絲恍惚意識里,方河這樣祈盼。 …… 良久,又是良久。 他感知到自己閉著眼,接著四肢百骸的知覺緩慢復(fù)蘇,他發(fā)覺自己躺在某處粘稠的、泥濘的地面上。 “……” 方河不自禁地環(huán)抱周身,甚至無法控制住顫抖。 嗡、嗡、嗡—— 那聲音又來了,而即便閉著眼,他也能感知到眼前景象驟然黑沉。 身懷仙骨的人,從來不會因單純的外傷死去。 那傷口會愈合、那血rou會再度生長。他總能恢復(fù)至完好如初。 而眼下,他將成為周圍環(huán)伺妖魔的、取之不盡的食糧。 這才是他死亡的真相。 - 【五十七章】 茫?;囊爸?,有人以幻術(shù)藏匿著一處水榭竹林,竹林間另起屋舍,屋中正有一人,對著水鏡擰眉沉思。 其時鏡中一片渾濁黑紅,實(shí)在難以分辨景象形貌,但白黎心知肚明,那即是深淵底層、群魔噬身之相。 若是尋常凡人,死去后便該身歸天地、魂入冥府,開啟下一場往生輪回,然而那是“凡人”的死路,若換作修士則不可相提并論。 有人以魂修秘法逃避往生輪回,有人以法器靈藥尋求延壽之法,而還有一種人,無需外力襄助,他永遠(yuǎn)不會“死”。 白黎眸色微沉,余光瞥到自己的右手尾指——那里套著一枚精致的白骨指套,指套之下,空空如也。 那是他贈予鏡心城主的指骨,因他早知,仙骨血rou最能克制魔。 他比方河幸運(yùn),天道贈他磅礴無盡的靈力,所以妖魔不敢近身,更遑論吞食。 而方河不一樣。 在他之后的這位仙骨,靈力早已被剝離殆盡,妖魔對他絲毫不懼——那將是它們最軟弱、最可口的食糧。 ——我明明,已經(jīng)攔過他一次。 白黎揉了揉額角,罕有的煩躁。 ——他這么執(zhí)著尋死、愚蠢地不聽勸阻,實(shí)在該長點(diǎn)教訓(xùn)。 白黎心中煩悶,而水鏡并不通他情緒,安靜映射狹間煉獄。血污泥沼渾濁相混,久久未曾消散。 他知道在血色之后藏著怎樣的痛苦,世間最凄慘的命運(yùn)莫過于此。 良久復(fù)良久,竹舍間終是傳來一聲悠長嘆息。 - 傳言天魔出世時,人間遭逢大難,妖禽走獸橫行山林,凡人尸骨遍野。 其間有一類鳥禽,一曰報喪,渾身黑羽、爪喙鋒利,會將獵物仔細(xì)剔食,只留一副干干凈凈的骨架。 那是方河舊時在驚鴻峰上所聞。 而今他被無窮無盡的黑影覆蓋、一身血rou削減又復(fù)生,無數(shù)次瀕死輾轉(zhuǎn),往昔回憶如潮水般起了又落,到最后海潮盡退,只余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傳聞逸事,在腦海中往復(fù)回響。 他被黑鳥包圍了——他反復(fù)地想,那些鳥啄食他的rou、飲啜他的血,最后只留一副雪白的骨。 而后骨rou蘇生,往復(fù)循環(huán),苦難永無止境。 深淵底層是寂靜的,這里沒有人聲,沒有人影,想要呼痛已無氣力,想要求救,卻是求生無門。 神識、五感、越發(fā)稀薄的記憶——到最后連絕望也被啃食,往日種種再不可考,沒有什么比無盡的折磨更可怕。 仙骨支撐著他身軀不毀,但身為方河的存在將在這無止境的復(fù)生間抹殺殆盡。 這或許,是天道對他一意自戕的懲罰。 - 腳步聲響。 血色天幕下、腥臭泥沼間,憑空顯出一道純白人影。 白黎舉目四望,未見方河,只有三兩游散的妖魔殘骸。 那些殘骸視方河如珍饈,見到同為仙骨的白黎卻是避之不及,尖嘯奔逃,唯恐魂飛魄散。 白黎無心去解決這些雜碎,正欲抬步卻又頓住,施了追蹤術(shù),跟在那幾具殘骸之后。 他用對了辦法,沒走多遠(yuǎn)便找到了人。 但那沉積在血污泥濘間的,或許并不能算作一個“人”。 “……” 白黎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雙拳緊攥又放開,末了終是蹲下身去,不顧一地臟污,極小心地、將那半身白骨抱入懷中。 仙骨仍在作用,新鮮的血rou緩慢覆上骸骨,開啟一場漫長的復(fù)生。 便是早有預(yù)料,待親眼見過這番場面,白黎仍是震驚不已。 震驚之余,又是遲來的內(nèi)疚與不安。 他該早些來的,早在方河墜入狹間時、早在方河再度尋死前—— 直至此刻他才醒悟,方河的現(xiàn)世恐怕不比狹間煉獄好過多少,他兩次執(zhí)著尋死,分明是對人間再無眷戀。 而他一直隱世不出、刻意回避外界動向,若非方河觸動生死界限,他還將無知無覺地享他的清靜。 ——可就在他安得一隅時,方河已走上求死的絕路。 萬魔噬身的處境,若是換他來,又能撐過幾時? 白黎存世至今,對茫茫眾生皆無掛念,無論人仙妖魔,俱如浮芥塵埃。 但唯獨(dú)一種情緒,在他得知方河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根深蒂固深埋心底。 ——那是憐憫。 而今,或許還該加上無法泯滅的愧意。 白黎深深呼吸,未顧浸透衣襟的血漬,仍如上次那般撕開裂隙,抱著方河重回人世。 - 【五十八章】 【舊夢】 白黎很少休息,更鮮有做夢。神識無定的恍惚夢境,對他而言是種奢侈的體驗(yàn)。 可如今——在將方河帶回竹舍、以仙術(shù)替他修復(fù)一身創(chuàng)傷之后,他卻罕見地生出幾分疲乏困意。 是為救方河損耗太多,還是忤逆天道行事的代價? 這都無妨,他期盼著一場無知無覺的美夢,他已等待太久。 - 可惜夢境不盡人意,他游離其中,發(fā)覺不過一場往事重現(xiàn)。 霧氣氤氳,樹影交疊。 酒香后至。 “神君?” 銀藍(lán)衣袍的龍族朝他舉杯,笑道,“方才的事,還要勞煩您上心了?!?/br> “不必,”白黎頓了頓,還是同龍族碰了一杯,“令郎情況特殊,今后還得看他自己的造化?!?/br> 龍族大笑:“神君既肯出手封印他的蛟血,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實(shí)不相瞞,我只得此一子,龍君這位子自然是要留給他的。今日已叨擾神君一次,往后還要請神君多多擔(dān)待?!?/br> “……龍君言重了。” 白黎拙于言辭,話到這里便是盡了。對面的龍君顯然比他更擅察言觀色,面上笑意不減,又同白黎攀談起天宮近日的逸聞。 適時天宮中剛飛升上來一位凡人,近百年來凡人得道者寥寥無幾,謠傳新飛升的這位,相貌、道行俱是佼佼,怕不是天道又賞了誰青眼,一時惹得諸多仙人艷羨不已。 白黎隱隱想起些什么,眉頭微蹙,但個中緣由自不可對這位龍君說起,只得沉默。 他從來藏不住表情,龍君見他這副反應(yīng),心中知趣,立時打消了同那位凡人攀談結(jié)交的念頭。 “那個人,是不是叫……” ——鐺! 白黎正欲發(fā)問,冷不防院墻處轟然一響,木石垮塌墜落,院中兩人霎時一驚,齊齊望向院墻。 重重?zé)熣虾?,隱約立著個瘦小身影。 “誰在那里?” 白黎率先一步站起——因他留意到龍君瞬間變了神情,袖中兵刃蓄勢待發(fā)。 他不想多生事端,那便只能由他來“解決”這不速之客。 他緩步朝來人走去,一身威壓磅礴展開——這是在警告,非是為了那位貿(mào)然闖入的少年,而是告誡龍君勿要輕舉妄動。 “閣下、抱歉,在下無意闖入……” 少年顯是被他的威壓駭住,顫聲開口,僵立原地。 十步、五步—— 白黎步步走近,重重?zé)熢粕⑷?,他終于看清少年的面目。 只這一眼,他立時驚心。 ——記不清有多少次,他只見過這張臉被血污泥濘覆蓋的樣子。 “我、在下、在下只是一時迷路……” 少年踉蹌后退,看樣子幾欲逃跑,然而腳邊卻突然竄出幾株藤蔓,將他禁錮原地。 “神君,出什么事了?” 那位龍君還是過來了,并不打算放走闖入者——他眼中金芒璀璨,掌心靈光吞吐,雷霆一擊蓄勢待發(fā)。 明知這只是夢境,此刻的白黎心中也唯余嘆息。 他的夢不過是往事重現(xiàn),若是能選,他寧愿看到另一種虛幻的結(jié)局。 可惜不得如愿,往事歷歷呈現(xiàn)。 “無事,”白黎出乎意料地淡靜,甚至出手解除了束縛方河的藤蔓,“我認(rèn)得他?!?/br> “你是……?” “——你認(rèn)識他?” 少年方河與龍君齊齊開口,俱是疑惑。 “驚鴻宮中新飛升的仙人,方河,我見過你?!?/br> 少年方河仍是懷疑,但眼前這兩人顯然不是泛泛之輩,而相較另一位出手制住他的龍族,眼前這位替他解圍的“神君”顯然易處許多。 “驚鴻宮……他們不是才收了位飛升的凡人?可那人并不叫這個名字?!?/br> 龍族停了停,繼續(xù)道,“神君,可別認(rèn)錯了人?!?/br> 眼見龍族目光不善,方河背脊一寒,不自禁地朝白黎身后退了兩步。 “龍君是不信?”白黎淡聲道,“飛升的那位是‘凡人’,可他不是。至于個中緣由,恕我不便細(xì)說。” 龍君一時噤聲,半晌后一身戒備盡散,面上又掛著悠然的笑:“談何‘不信’呢。抱歉,神君,是我僭越?!?/br> 他再仔細(xì)打量了方河一眼,似有所覺,意味深長道:“這位小友,下次要來拜訪神君,可得記得從正門進(jìn)來?!?/br> “今日打擾多時,神君,請恕我先告退了。” 白黎默不作聲,微一頷首,目送龍族離開。 少年時的方河懵懵懂懂,只隱約猜到一場硝煙無聲起又無聲落,而這沖突根源,正在自己身上。 是那位神君替他解了圍。 見那位龍族已然走遠(yuǎn),方河這才想起該要道謝,慌忙攥住白黎衣角,磕磕絆絆道:“謝、謝過這位……神君,謝謝你出手相助?!?/br> 白黎承他感激,卻不覺有半分欣慰,他按了按眉心,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 方河立時一滯,這才想起是自己亂跑一氣。 “你……”他猶豫望向白黎,心懷祈盼,“你既然認(rèn)得我,那你知不知道瑕明山?你能送我回去嗎?” “為什么。” “因?yàn)槟遣攀俏业募摇易杂组L在那里,突然有人說我身懷仙骨,就要把我?guī)У教鞂m上‘飛升’,可我與天宮毫無干系,為什么偏偏要我留在這里?” “……” 少年人的目光天真又澄澈,語氣里滿是委屈與不解。白黎向來是個無波無瀾的人,此刻心間卻頓生微妙的情緒。 “回不去了,”他對著方河驚訝的神情,平靜陳述,“你本就屬于這里?!?/br> “我?不,神君,你、您一定是弄錯了——” 白黎未再解釋,他只是抬手,虛空點(diǎn)了點(diǎn)方河心口。 “你和我,有一件相同的東西。” “仙骨,他們跟你說過么,你身懷仙骨?!?/br> “天道既然給予你了……這樣一份恩賜,那你也該作出‘報答’?!?/br> 方河驀然瞪大眼睛。 “這又是什么……有了仙骨就要不得自由?那我可以放棄它嗎?為什么天道偏要選中我?” 同為身懷仙骨者,少年方河的困惑至今仍回響耳畔。 而直至今日,白黎也只能給出與當(dāng)初同樣的回答。 白黎道:“除非你死,又或者,連死也無法放棄。” 方河僵在原處,毛骨悚然。 這位幫過他的神君如此平靜地說出這番話,甚至比那位龍族的威脅還要可怕。 “它不是什么可怕的東西,不必?fù)?dān)憂。旁人都將它叫作天道恩賜……或許你也可以這么想?!?/br> “現(xiàn)在,”他朝方河伸出手,作勢欲牽住他,“你在這邊‘作客’得夠久了,我得帶你回驚鴻宮了。” “……” 方河怔愣許久,而白黎仍立在原處,耐心等著他。 “我真的……回不去了?” “便是回去了,你也還是會被帶到這里,有何區(qū)別?!?/br> 方河咬了咬牙,末了終是放棄,抬起僵硬的腳步跟上白黎。 - 宮墻環(huán)繞,回廊曲折。 他又回到了重重院墻之中。 “接引你的仙人去哪了?” 方河搖了搖頭:“他事務(wù)繁雜,中途被人叫走。臨走前給我指了去驚鴻宮的路,但我迷路了?!?/br> 白黎未拆穿他,道:“我猜他尚未與你交代后續(xù)事宜,那便由我說了。你年歲尚小,雖說得仙骨飛升,也還需修行?!?/br> “驚鴻宮中有位長輩,你可稱他‘雪河君’,前不久還有人得道飛升,也被歸到驚鴻宮下,你們同在凡世修行過,或許能有個照應(yīng)。” “凡世?瑕明山上沒有外人?!?/br> “只是他出身凡人罷了……到了,這便是驚鴻宮?!?/br> - “神君,您怎么親自……” 巍峨宮殿下,一位白發(fā)老者遙遙望見來人,匆忙上前。 他身后立著位比方河年歲稍長的青年,見此也一并跟了過來。 “無妨,只是遇到了。” 白黎牽著方河,將他帶到老者面前,“這是那位‘仙骨’,方河。往后勞煩雪河君了。” “……見過,師父?!?/br> 到底被白黎囑意提點(diǎn)過,便是再不甘愿,方河也不得不恭敬行禮。 雪河君自是應(yīng)了,但既然白黎在此,雪河君也免不了要與這位“神君”多攀談幾句。 兩位“長輩”交談,方河的目光便飄到了一直沉默跟在雪河君身后的青年身上,那人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多少,抱著一柄長劍,神情疏冷,看起來并非易與之輩。 但許是被天道限制的不滿作祟,此刻方河迫切想得知同為飛升之人的看法,他湊過去,小聲道:“請問,你也是雪河君門下弟子嗎?我聽說過,你是叫葉……” 白黎之前隨口帶過,方河并未記清這位師兄的名諱,一個葉字出口便再記不得其它。 “在下葉雪涯?!?/br> 葉雪涯接得太快,方河反而愣了一瞬,再見此人滿面冷漠,關(guān)于飛升的話題便再無法追問下去,只得生硬改口,方河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是,葉師兄,還請多指教。” 葉雪涯點(diǎn)了點(diǎn)頭,面上冷色似乎淡去幾分,但始終未再接話。 方河這下明白這位師兄定不是與他共情之人,心中苦悶之余,也不得不認(rèn)清現(xiàn)狀。 一旁白黎終是寒暄結(jié)束,朝方河擺了擺手,便算是作別。 竟是連句話也沒留下。 方河悵然望著白黎遠(yuǎn)去,說不清是期待落空,又或是“本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