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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轟! 高空之上,云霄霧中,雷與火再次鏗然相撞! “又是你,”煙塵彌散間,一道瘦削身影逐漸清晰,金瞳、黑鱗、尖齒獠牙,半蛟半龍的少年執(zhí)白玉骨扇,兇戾殺伐之色盡現(xiàn),“天魔,你當(dāng)真以為你能阻擋我兩次?” 燕野不耐地抖落長劍,狂風(fēng)席卷下,些微鮮紅血珠自袖口滲出,轉(zhuǎn)瞬飄散。 便是先負(fù)了傷,他的語氣依舊蔑然:“小子,你還敢借用龍的力量?” 察覺蒼藍(lán)面色陡變,燕野輕聲嗤笑,帶著幾分極淺淡的憐憫:“何時換龍做我的對手?你就快要消失了?!?/br> …… ——鏘?。?/br> 寂靜數(shù)息之后,狂嘯的颶風(fēng)與千鈞雷霆陡然于虛空炸響、猛虎蛇狼一般襲向燕野! “——嘖!” 靈力與龍息匯為激流風(fēng)暴,這一擊飽含真龍盛怒之威,燕野抬劍御陣生生接下,即便早已預(yù)料蒼藍(lán)會氣極發(fā)作,但他仍低估一籌,雷擊轟然而下,燕野半步不退,右手臂瞬間枯化如朽木! “……還算是能耐?!毖嘁磅咱勂鹕?,面色慘白,由此更襯得眼中猩紅如血潮。 細(xì)碎的黑色火焰如同漆黑絨羽,緩慢覆上他焦化的手臂,新鮮的白骨血rou自下生長復(fù)蘇。 “受此一擊,權(quán)當(dāng)之前被金龍蠱惑的償罪……” 燕野緩聲說道,聲調(diào)低不可聞,隨即戛然而止。 他突然意識到,那個最該聽到這句話的人并不在此,甚至恐怕連這件事都忘了干凈。 未顧近前面色猙獰的蒼藍(lán),燕野暗暗自嘲。 他再度抬劍,直指蒼藍(lán),神色已斂去傲慢:“會有人護(hù)他周全,你不必執(zhí)著見他?!?/br> “他忘了許多事,或許連你也不記得了。不過你不妨自問,你之于他,又帶來過幾分喜樂?” 見燕野毫發(fā)無傷,蒼藍(lán)面色越發(fā)森冷,瞳中金色璀璨逼人。他不應(yīng)燕野的話,脊背弓起、手臂高舉、細(xì)密的黑鱗轉(zhuǎn)瞬覆遍每一寸肌膚—— 燕野心頭猛跳,下意識疾退至數(shù)尺之外。 吼! 云霧如沸騰般翻滾不息,漆黑的鱗甲于鉛灰色的云海中乍隱乍現(xiàn),間或有璀璨耀目的金光一閃而逝——蒼藍(lán)竟是化了蛟的原身! “——為何偏偏要阻攔我?” “天道、神君……連魔也要來阻止我見他?!” “明明不會有人比我更在意他——明明是我最早遇見他——明明、是我第一個同他締結(jié)姻緣!” “為何只有我不斷錯過他?!” 燕野眉頭緊鎖,終不敢輕敵,長劍疾閃迅如電光,織就一道細(xì)密防陣。 他再無暇多言,又或是他再無法譏嘲蒼藍(lán)凄厲沉痛的質(zhì)問。此前他向來不屑黑蛟對方河的那點(diǎn)執(zhí)著愛慕,而今卻止不住心底幽深微渺的共情。 ——他也會惱恨,錯失與方河長久同行的機(jī)會。 但于天魔心中,“憐憫”向來是如螢火朝露般的存在。 一片羽翼狀的火焰落下,轉(zhuǎn)瞬收束如線,悍然至堅不可摧。云霧奔涌間,一道黑線以足夠削金斷玉的力道,迅疾纏上黑蛟長尾。 蒼藍(lán)驚痛至極,那道細(xì)線其貌不揚(yáng),卻帶著足夠烙印神魂的guntang溫度,他于空中嘶吼掙扎,不甚純粹的龍息狂肆噴吐,卻始終無法擺脫那道詭異的黑線—— 細(xì)線的末端,纏于一雙因過于用力而青白緊繃的手掌。 燕野不動聲色地咽下喉間腥澀血意,被龍息灼傷的半邊面頰復(fù)蘇極緩。他渾不在意,繼續(xù)抬手,一滴血珠自他手心墜落,化為火、凝成線,最后死死綁縛住黑蛟原身。 ——咯鏘。 雷與火終于止息,高空中一場殊死之戰(zhàn)岑寂于飄散的煙塵間。 黑蛟身軀虬曲盤繞,無數(shù)黑線深深嵌入他的鱗甲,蒼藍(lán)終是不甘地墜落于地、化為人身。 那黑線似能穿透血rou傷及神魂,而蒼藍(lán)本就瀕臨吞噬的神魂格外脆弱,他憤恨注視燕野,璨金眼瞳中是瘋狂暴虐的殺意。 “輕易付出獻(xiàn)祭神魂的代價,你只是想見他一面?” 燕野收斂手中黑線,漫不經(jīng)心地問。 而蒼藍(lán)幾近將齒關(guān)咬碎,不發(fā)一言。 “……這就是你的‘愛慕’?” 燕野自言自語,忽地又是嗤聲:“徒增癡妄?!?/br> “……” 蒼藍(lán)費(fèi)盡氣力,方開啟鐵鑄般的齒關(guān),他嘶啞道:“你是來拖住我的,還有誰在他身邊?” “他……原來那么在意葉雪涯?” 燕野深深看他一眼,自覺應(yīng)當(dāng)回以實(shí)情。 于是他道:“青麓抹去了他不幸的記憶,他已經(jīng)不記得你了?!?/br> 無聲無息間,恍似有十重天雷轟然驚動。 “……他怎么能?” ——他怎能,再度忘記我第二次? 以天魔的傲慢,燕野不屑于向他說謊。 蒼藍(lán)悚然于原地,一瞬竟忘了詢問,方河“不幸”的記憶,到底貫穿至何時。 隨即另一個名字亦如遲緩的悶雷,嗡然于腦海炸響。 “青麓……這又是誰?” “他遇到了什么人?!” 燕野斂了斂眉,突兀憶起北境荒漠中,蒼藍(lán)曾含糊帶過的天宮過往。 凡塵間的山妖青麓、天宮中的冷漠神君、他的故舊之一,是方河曾經(jīng)的行刑者。 白黎若是順應(yīng)天道,為何會與曾經(jīng)的天道罪人并肩同行? 是他另有所求,還是天道又在他們身上施予了命運(yùn)? 念及方河還與白黎同留一處,燕野忽然煩躁,即便他多次嘲笑白黎秉承君子作派,但只要想到白黎或許曾“殺”過方河一次,心間焦慮便再無法掩蓋。 白黎只會聽?wèi){天命,不因人情所礙。 燕野眸光晦暗,打量滿面急怒的蒼藍(lán)一眼,答非所問:“我不會讓他死?!?/br> 方河此人,牽系他太多心神。 攔住蒼藍(lán),不過也是為讓方河心無旁騖。 ——他只需想著我,他只能想著我。 燕野捻了捻手心血珠,察覺到遠(yuǎn)方樹下一點(diǎn)動靜,身形旋即如火焰消散。 - “想好了嗎,方河?!?/br> 檀澤城郊,水洲島嶼,霧靄水風(fēng)淺淺浮動,于白黎與方河之間隔出一道無形界線。 方河眉心緊皺,側(cè)首盯著近處起伏的水波:“……你要回隱居之地?!?/br> 白黎眼珠不錯地盯著他,一語道破:“你不愿與我同去。” 方河氣息一窒,心間仿似萬蟻啃噬。 塵封的舊傷被他自行挑開,牽扯故人無數(shù),往日情債怨孽無從清算,招致百般踟躕。 可自欺欺人的避世之路,一旦放棄便再無法選擇。 “……是我反悔?!?/br> 方河深深吸氣,壓抑喉間澀意:“是我辜負(fù)你的桃源美夢?!?/br> “為什么?” 縱使白黎早已預(yù)料,仍覺不解,“曾經(jīng)你對他們避之不及,為何如今卻又念念不忘?” 方河苦笑,忽覺連自己也無法說服,只是一道心念分外強(qiáng)烈,驅(qū)使他不得不向前。 ——縱無舊日思慕,亦長懷不舍。 這是最難言明,也最難堪的心緒。 更有一道細(xì)微聲音,似藏不甘與怨懟,他在心底道,為何他只能選擇逃避? 明明無論葉雪涯還是燕野,俱對他顯露愧意歉意。 他應(yīng)當(dāng)是坦然無畏的。 只是故人負(fù)他,他又負(fù)白黎。人情增增減減,永無了結(jié)之日。 ——錚! 方河與白黎一時無言,忽聽水霧之外一道破空聲響,玄色利刃從天而至! “——離他遠(yuǎn)些?!?/br> 黑衣血眸的魔修厲聲警告,瞬息已至近前。方河眼前一晃,便見燕野俶然閃身,以庇護(hù)的姿態(tài),攔于他與白黎之間。 “‘神君’……天道的走狗。” 燕野死死盯著白黎,于對方平靜無波的眼神中,恨聲道,“由你施予天道刑罰的,到底有多少人呢?” 方河錯愕揚(yáng)首,但疑惑轉(zhuǎn)瞬被更深的驚悸掩蓋。 天魔燕野,曾是被族人推選入魔的鳳凰。 白黎維護(hù)天命,而燕野回護(hù)自己。 “此話何解?”方河強(qiáng)穩(wěn)心神,看向白黎,“你曾說我背負(fù)苦難業(yè)果,但我卻忘了問……天道授命,何人行令?” 越過堅然回護(hù)的天魔,白黎靜默同他對視,不發(fā)一言。 - “龍君,請問有何吩咐?” 檀澤城內(nèi),贏汐恭敬行禮,隨即疾步跨越殿前玉階,渾似未睹無數(shù)匍匐于地、瑟瑟發(fā)抖的侍從。 大殿之內(nèi),帷帳悉數(shù)放下,層層幽暗的最深處,兩星璀璨金芒映亮眼眶周圍猙獰的黑鱗。 “凡人,我需要你,處置一個罪人。” “天道已降下雷罰,但這還不夠……” 龍吟聲渾厚悠長,與人聲截然不同,隱約似自天際而來。贏汐不禁更深地揖禮,屏息凝神接應(yīng)旨命。 “——我要讓他的死訊,天下皆知?!?/br> - 【第八十八章】 檀澤城郊,一場問答仍未止。 白黎久久不言,這已是默認(rèn)。 然而這實(shí)在太過意外,方河難以置信:“可是當(dāng)初……明明是你救了我。” 燕野眼尾一跳,忽然猜到幾分方河死而復(fù)生的真相。 他突兀笑了一聲,由此方河與白黎不禁都看向他,卻見燕野橫睇白黎,似嘲似嘆:“這也是天道安排?” “舊日行刑,今日施救,天道竟如此反復(fù)無常?” 燕野嗤笑定論:“還是說,是你物傷其類,才藏了這半點(diǎn)私心?” 白黎眼神終于變化:“你……” 燕野回望驚怔的方河,眸光微斂:“你不好奇么,為何仙骨于他是恩賜,于你卻成了詛咒?!?/br> ——物傷其類。 方河心間一寒,幾近悚然地抬頭。 同為天生仙骨,他與白黎相距豈止云泥。 白黎于天宮享盡尊崇,他于塵世受盡苦厄,其間天地懸殊,難道只因一道命數(shù)安排? 縱使白黎待他千般好,然而罅隙猜忌一念起,倘若諸般恩情都滋生自苦難的土壤,那這些照拂也不再值得感念。 更何況以白黎之能,世間何事不可知?然而他此刻只是沉默。 他不作解釋,眼睫微垂,似藏隱情,也似無情。 方河越發(fā)不寧,他知燕野是魔,從前也多有過錯,但偏偏他之所言皆是屬實(shí),燕野向來不屑撒謊。 …… 可是為何,偏偏是白黎。 是這個自他重傷醒來后,第一位真心交付信任的人。 方河欲要開口,話到喉間皆化哽咽與苦澀。 ——若遇好夢何須醒,他突兀明白葉雪涯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喟。 白黎淡淡一瞥失神的方河,唇峰緊抿。 極輕微的摩挲聲,源自厚重斗篷下微動的手腕。 燕野立時肅整神色,兵刃欲落未落。 他仍注視著方河,道:“天道愚弄,你要認(rèn)命么?” 方河一怔。 燕野見他茫然,嘖了一聲,不耐道:“青麓只行天道旨意,你空有仙骨而無仙力也是他的手筆。那條蛟說他害過你,即便如此你也要與他同行?” 白黎正欲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看出燕野想將方河帶走,可他卻不想強(qiáng)硬將方河留下。 他答應(yīng)過方河,總是要順由他的意愿。 方河心間陡然一空,腦海中似有洪鐘震響—— 原來他們,過往皆是有負(fù)于我。 溫和淡然的白黎,予取予求的白黎,竟然也是曾傷害過他之人。 而燕野……燕野肆意,燕野張狂,從前燕野從未在意予他傷害凌辱,如今卻又像是正人君子般,予他歉愧,予他回護(hù)。 如同山陵傾塌,又似汪洋泛濫,方河心中忽然涌上極致的寂寥與空茫,恍惚間他覺得這樣的感受并非初次遭遇,在很早以前,他便時時體會這般空洞的心緒。 “……你是天魔,生性與天道仙道相悖,若存挑撥之心也未嘗不可?!?/br> 良久,方河終是開了口。 他知曉燕野所言非虛,但他終也有了長進(jìn),學(xué)會了以謊言拖延。 “忘卻的前塵記憶,再糾纏于它并無意義,如今我……” 方河頓了頓,忍住腦中劇痛,道,“我只想……” “——說來,我還欠你一個請求?!?/br> 燕野散漫開口,輕易打斷他的話。 方河再次怔住,于他此刻的記憶中,燕野不曾欠過他什么。 然而燕野并未留意他失憶的說辭,燕野微微瞇起眼睛,余光打量面色凝重的白黎:“他若不肯幫你了,我這兒還有一次機(jī)會?!?/br> 方河詫異非常,但比起揣度燕野的用意,另一個想法瞬息占據(jù)神思—— 葉雪涯。 留在檀澤城中,一心待死的葉雪涯。 方河甚至分心去想,他是不是不愿見到葉雪涯死得如此輕易如此狼狽,才這么執(zhí)著救出葉雪涯。 燕野仿佛洞悉他所想,意味深長道:“我可以幫你做一件事,無需任何代價?!?/br> “——夠了?!?/br> 白黎沉默多時,終是悶聲開口。 “葉雪涯命中有此一劫,你帶他強(qiáng)行干涉,是想喚醒天道矚目么?” 燕野揚(yáng)眉:“難道此刻的天道,并未注視你我?” “……燕野,你太過傲慢,僭越過深。” 白黎認(rèn)真道,“并非所有的執(zhí)著,都會有善果?!?/br> “——但我一定要做這件事?!?/br> 方河再度開口,已帶了幾分?jǐn)S地有聲的強(qiáng)勢。 他其實(shí)并沒有特別冷靜清醒的打算,前塵往事紛紛亂亂,現(xiàn)今糾葛錯雜不堪,他甚至看不清自己腳下的道路。 在一切混沌茫然里,唯一清晰的是陷于生死之虞的故人。 于是那便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無畏成敗,無畏得失,無畏對錯。 燕野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似笑非笑。 方河立于原地不動,側(cè)身望向檀澤城中。 白黎似乎早有預(yù)料,一聲輕嘆。 他徑自轉(zhuǎn)身,寬大的黑色帽檐滑落,漸次恢復(fù)純白的原貌。 他低聲開口,輕吟如讖言落定: “方河,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離你而去……” “——你會后悔嗎?” 方河聞言一愣,心中有個聲音立時回答——可在我身邊,從來無人相伴。 方河一時無話,燕野卻先截了口,他不耐道:“你是忽視了我么,‘神君’?” 迎著方河訝異的眼,燕野煩躁更甚,沒好氣道:“倘若天命是‘分離’,那我勢必要與他糾纏到底不可?!?/br> 白黎亦駐足停步。 他似乎極輕地笑了聲,那點(diǎn)微薄的氣聲散在茫茫水風(fēng)中,著實(shí)難以分辨。 他略微側(cè)首,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再未言語,消失于水霧云煙中。 - 【第八十九章】 ——無論何時見到方河,他都在為旁人牽腸掛肚。 重回檀澤城中,燕野尋了處茶肆?xí)盒?,他手持杯盞久久不動,目光落在窗側(cè),眉頭深鎖。 方河仍作偽裝的少年樣貌,局促坐在對面。 他這副模樣總有些奇異的似曾相識,讓燕野不禁懷疑是否當(dāng)年他們也打過照面。天宮悠遠(yuǎn),前塵萬千,他向來鄙棄天宮的一切,但如今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回憶,所謂天命的交軌,在那時就已現(xiàn)端倪。 但想必對少年方河印象更深的,是那條窮追不舍的黑蛟,與對他另眼相待的白黎。 而方河此刻的心神甚至不在那兩人上——當(dāng)然也不會是自己。 燕野輕聲冷嗤,無論失憶與否,方河對葉雪涯的執(zhí)著從未削減半分。 既已了悟自己這分計較從何而來,燕野不愿再為此郁結(jié),最終還是由他率先發(fā)話。 燕野開口,一如既往地直切要害: “仙盟已放出消息,三日后將于審刑臺處斬葉雪涯。你待如何?” 方河咬了咬牙:“我不能讓他死?!?/br> 燕野早有預(yù)料,接道:“那你是打算劫獄,還是在審刑臺動手?” 他說得從容自然,未顧方河錯愕的目光,繼續(xù)道,“眼下牢獄恐有重兵把守,仙盟有意造勢,定然要他死在最‘風(fēng)光’的地方。你若想帶他走,刑場才是最易得手之地?!?/br> 燕野自顧自分析,一手沾著茶水劃出簡易線條:“仙盟那群廢物,尚且攔不住我。屆時我去擋人,你去將那個師兄送進(jìn)傳送法陣,如此,應(yīng)是一了百了?!?/br> “……你?” 如此隨和易處的燕野,方河似乎從未見過他這一面。 然而卻又有一道遲鈍的恍然大悟,拋卻傲慢與輕狂,燕野本該就是如此理性沉著之人。 察覺方河遲疑,燕野斂了斂眉,又恢復(fù)不耐:“如此簡單的計劃,若換作青麓多半也是如此,你只管聽著便是?!?/br> 方河從未質(zhì)疑天魔的實(shí)力,正欲開口,忽然留意燕野一直稱呼白黎為“青麓”。 當(dāng)日燕野欲尋修行魂術(shù)之人,便是尋找友人“青麓”。 原來青麓就是白黎,遠(yuǎn)在燕野尚是鳳凰時,他們便已有過來往。 天命布局亙古悠遠(yuǎn),難道冥冥中真有羅網(wǎng),將無數(shù)人的命運(yùn)糾葛交纏、無人可脫身? 抬眸對上燕野輕狂恣意的眼,方河忽又定下心神。 ——至少眼下,燕野尚算是與他“同仇敵愾”。 有這樣一位同謀,足以予他勇氣。 方河點(diǎn)頭:“好。那便三日之后,于刑場動手?!?/br> - “這就是仙骨……時隔多日,威力分毫不減?!?/br> 鏡心城中,城主大殿門窗緊鎖,幽暗空間之下,獨(dú)兩人對立殿中。 楚弦俯下身,凝視大殿中央光華流轉(zhuǎn)的純白法陣,對著其中熠熠閃光的白骨嘖聲稱奇。 鏡心城主略有不悅,橫身攔于楚弦近前:“白黎修為深厚,所以他的骨能鎮(zhèn)壓十萬心魔,那方河幾乎毫無修為,也有如此能耐?” 楚弦笑得詭秘:“那是仙骨的力量,與修士的修為并無干系。說來仙骨從來是天命眷顧,至于為什么會有這個例外,說不定也是天命安排?!?/br> 未顧鏡心城主警告的目光,楚弦伸手,手掌虛虛落在法陣上方:“這法陣,你對外說是‘葉雪涯與鏡心城主合力落成’,從未提及仙骨之事。如今仙盟要處決葉雪涯,恰好可作文章?!?/br> 鏡心城主眉頭緊蹙:“你要借葉雪涯的死,趁機(jī)解開封?。俊?/br> ——十萬心魔一出,鏡心城乃至天下皆會大亂。 當(dāng)日若無白黎一截指骨在場,人間勢必會又起浩劫。 鏡心城主并非正氣凜然之輩,但他仍覺不妥。 楚弦抬眼一笑,眸中血色涌動如潮:“白黎顧念封魔戰(zhàn)役之苦,所以離任時留下指骨以備萬一。如若天下再次為魔所禍,在世人不知仙骨可封魔的情況下,也沒有人會想到用方河的仙骨。” “我只是想試試……有這樣好的機(jī)會,白黎是否會出現(xiàn)?!?/br> 鏡心城主終于變色:“白黎并未飛升?” 楚弦搖頭嘆息:“檀澤城中有消息,似乎是他的手筆?!?/br> 檀澤城中有位仙盟首領(lǐng),天資不凡,名為嬴蓬萊。鏡心城主曾與此人有過來往,但交際并不深。 反倒是他那位天生凡胎的胞妹嬴汐心藏反骨,楚弦暗中已與她有過接洽,如今已從嬴汐處探聽得知檀澤城中境況。 葉雪涯的心魔幻境并非尋常人等所能破除,能帶著毫無修為的方河潛入檀澤城內(nèi),這位幫手絕非泛泛之輩。 楚弦猜到燕野或是白黎正與方河同行,在繼驚鴻峰崩落、葉雪涯身隕、心魔災(zāi)禍重現(xiàn)之后,他不信逼不得這兩人現(xiàn)身。 潮平力量日趨成熟,燕野舊傷亦在恢復(fù),他若要求得一個漁翁得利的局面,此刻正是時機(jī)。 - 天穹鉛云密布,風(fēng)聲浩蕩蕭索。人聲低沉而清晰,穿透飄渺的風(fēng)與霧,響徹四野八方。 “今有仙門叛徒葉雪涯,執(zhí)迷不悟、催生心魔,欺瞞正道多時?!?/br> “更兼之包庇門中罪人方河,縱容魔修肆虐,屢犯焚城之禍……” 水洲之上,四方巨大白石懸浮于空,漆黑玄鎖將之連貫環(huán)繞。 白石陣中另有一塊漆黑石臺,其上立著根蒼白石柱,石柱上以重重禁咒封鎖著一人。 仙盟諸人便分立四方白石之上,冷眼注視被綁縛跪地的墮魔罪人,等著仙盟之主宣完罪行,再將罪人當(dāng)場處斬。 燕野不愿如白黎那般偽裝,但他到底曾被多人目睹,幾般無奈下,還是施了道隱息法術(shù),同方河一道藏匿人群中。 “看見了么,”他向方河傳音道,“他身上那些禁咒?!?/br> 無數(shù)隱秘咒文泛著銀藍(lán)光芒,自葉雪涯身上閃爍流淌。觀其形制嚴(yán)密,連方河也不得不憂心葉雪涯如今是否有掙脫禁咒的能力。 方河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些緊張:“他們怕葉雪涯魔息暴動,但似乎并沒有猜過會有外援……這些禁咒限制了他自身,卻不會影響傳送法陣。” 燕野意味不明地哼笑:“若獨(dú)你一人,的確不足為懼。” 這話有些刺耳,但方河并未生出惱怒,他瞥了燕野一眼,心道這確實(shí)是燕野真心所想。 絲毫未留意話語是否傷人,燕野握了握手腕,目光鎖在白石高臺上的嬴蓬萊身上,他低聲道:“待他下令行刑,你便發(fā)動法陣。” “此地不可久留,速戰(zhàn)速決?!?/br> 方河握緊袖中相思,微一頷首。 “……今日于此審刑臺上,我等欲秉承公義、代行天道,賜予罪人葉雪涯斬首之刑?!?/br> “——行刑官,動手吧?!?/br> 高臺上的嬴蓬萊終于念完冗長的判詞,他放下玉簡,隨手將之扔到葉雪涯近前的玄黑石臺—— 一道墨跡化作的人形俶然顯現(xiàn)。 那人影渾身漆黑,毫無面目,手執(zhí)巨大鐮刀,佝僂著行至葉雪涯身后,手臂高舉—— 而待斬的罪人從始至終闔著眼,面色淡靜毫無波瀾,渾似不覺死期已至。 “如此坐以待斃,倒不如讓我來了結(jié)你!” 火紅殘影一閃而逝,銀白光芒遽然爆發(fā)。借著燕野的隱息法術(shù),方河一瞬御劍沖至葉雪涯身前,沒有絲毫遲疑,狠狠將手心刻印拍向地面! 葉雪涯驀然睜眼,在極致刺目的白光中,難以分辨那神情是驚愕或篤然。 他眼珠不錯地盯著方河,在法陣發(fā)作極短暫的一瞬,低聲呢喃了幾個字—— 方河并未聽得。 那是致歉與遺憾。 - “果然來了!” 白石高臺上,岳律霍然起身。 “抓住他!那是仙骨方河!” ——仙骨的名聲,遠(yuǎn)遠(yuǎn)勝過驚鴻峰的罪人。 黑石刑臺上俶然顯現(xiàn)無數(shù)燦金紋路,傳送法陣仍在生效,然而發(fā)作的速度卻被拖緩數(shù)倍。方河心急難耐,毫不猶豫割開手掌,以心血之力催動法陣。 葉雪涯被封固數(shù)倍的禁咒壓制,此刻是真正無以繼力,他垂眸靜看方河對陣,眼神從未如此專注。 ——仿佛,就連數(shù)尺之外的爭鋒之聲也未察覺。 - 嗤! 純黑色的魔焰自劍尖燃起,劃于空中落下赤色余燼,燕野一人當(dāng)先,獨(dú)擋仙盟眾人。 無數(shù)襲向黑石臺上的法器劍招皆被魔焰焚燒殆盡,燕野無意屠戮殺伐,只冷冷執(zhí)劍,不讓仙盟前行分毫。 “魔修,休得猖狂?!?/br> 嬴蓬萊眉頭緊鎖,于最高處的白石臺上俯瞰燕野,“你就是在幾處仙城為禍的元兇?” 燕野抬眸橫睨,并不接話,只一道嘲弄的笑。 嬴蓬萊手心俶然緊握,銀白光芒一閃,已執(zhí)劍躍入戰(zhàn)局。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嬴汐踏前一步,手指微微一動,神色冰冷且淡漠。 鏘! 劍鋒相抵,火花迸濺。來人修為并不算深厚,偏偏所用兵刃仙力純粹,隱約纏繞著令人厭惡的天宮氣息。 又有數(shù)位仙盟修士,或是為貪圖爭功,或是想單純除惡——無論如何,又有數(shù)人躍下,協(xié)助嬴蓬萊圍攻燕野。 燕野眸色沉了沉,收斂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 交鋒之際,他自余光瞥了身后一眼,但見方河仍未離開、葉雪涯靜立旁側(cè),心間異樣陡生。 ——嗡! 那燦金紋路終是不敵,傳送陣法緩慢啟動,已于黑石臺上開出一人寬的裂隙。方河不敢耽擱,拉著葉雪涯一步踏入陣中! “——哥哥?!?/br> 踩上法陣的剎那,一道介乎少年與青年間的聲音驀然自方河識海響起,聲響如轟鳴。 法陣發(fā)作颶風(fēng)呼嘯,兩人身形自下而上淡化消隱。然而明明他身旁只有葉雪涯,方河卻陡然覺得有另一人悄然而至,緊貼于他身后、環(huán)住他的腰腹、附身于他耳邊呢喃: “我終于抓到你了?!?/br> 咻! 銀白光芒大盛,傳送法陣徹底告罄,而黑石臺上已再無人跡。 數(shù)百里之外,葉雪涯自峽谷溪澗緩慢起身。 天晴日朗,溪澗通明。 此地杳無人跡,唯有他一人。 “……方河?” - 眼見方河已與葉雪涯離開,燕野無意纏斗,正欲撤手尋個脫身之法—— 嗤。 燕野錯愕抬眸,一瞬因嬴蓬萊胸腹間陡然出現(xiàn)的豁口而怔愣。 方才還與他打得有來有回的人,為何會突兀倒下? 然而鮮血淋漓濺開,恰如血色花朵綻放,嬴蓬萊的身軀轉(zhuǎn)瞬被黑色火焰包裹燃燒,化為赤色灰燼。 “——哥哥?!” 一道纖弱的女聲悲聲長泣,嬴汐驟然跪倒,雙手戰(zhàn)栗伸出,卻接不住空中一縷灰燼。 “……魔修,竟敢如此放肆?!” 仙盟諸人驚痛回神,比方才遠(yuǎn)勝數(shù)倍的修士奔涌襲來! ……不,這并非是修士…… 拼殺之際,奇詭的熟悉感再度襲來——燕野驀然驚覺,這分明是楚弦的傀儡縱術(shù)! 這些人……早就被傀儡術(shù)cao縱了心神! 人潮之外,俯身跪地的嬴汐捻了捻手心玉簡,笑意輕蔑。 - 滴答。 水珠自冰錐墜落,濺落臉頰,浸骨寒涼。 方河茫然睜眼,但見四下冰壁森寒,一道堅冰中鑿出的隧道悠長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而他正站在冰道中央。 燕野同他商定的傳送地點(diǎn)并不在此,那里應(yīng)當(dāng)靠近山神青麓曾避世隱居的山林…… 誰能篡改燕野設(shè)下的陣法? “——哥哥?!?/br> 那道呼喚又響了起來,回蕩于腦海,擊撞出無數(shù)空洞回音。 “——到這里來?!?/br> “我終于……” 那道聲音于腦海不住回響,由空洞至清晰,到最后方河一瞬恍惚,仿佛已近至耳語。 最后一聲呼喚,伴隨刻骨的禁錮一并到來。 有人自身后擁著他,俯首深埋于他頸側(cè),呼吸時溫涼氣息自散開的衣襟拂過鎖骨。 方河立于原地,戰(zhàn)栗著注視冰壁上投映的影子。 那是檀澤城廊橋上,因他而徹骨哀慟的“少年”。 然而身量大有所長,鬢邊龍角尖長、身后龍尾強(qiáng)勁有力、鱗片盡化黯淡的金…… 不過短短幾日,他已成長為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