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公主一行啟程返羌，大營上下無一不來相送。季良意讓她帶走十?dāng)?shù)壇干糧酒，數(shù)十斤牦牛rou，還有京城運(yùn)來的彩綢、煙花，緙金絲的團(tuán)扇和首飾。據(jù)說這中原的皇帝很鐘意圖雅，欲娶她當(dāng)妃子，時不時通過季良意打點(diǎn)些女孩喜歡的玩意兒，想討公主的歡心。可惜他一來不知道圖雅已過了十六七歲年紀(jì)，二來不曉得圖雅心中早已有了夫君的人選。三來正是最要命的，這老皇帝萬萬不該安排她的心上人去幫忙送禮。

    圖雅對酒rou及其他東西，一概不感興趣，倒是尤其喜歡坐在馬車?yán)锛磳⒈粠ё叩哪俏唬悄泻⑵恋孟駛€玩具，一旦帶回去，父王準(zhǔn)會以為這是她上哪兒擄來，在她母親那邊，草原更深處的地方，這樣長相的少年大多是貴族小姐的男寵，且身價(jià)不菲。

    好在圖雅一門心思撲在季良意身上，對得意沒有太多想法。前者固然待她如家人一般，但家人間可成不了親。早些時候的餞行宴上，圖雅提出要季良意隨她一道回羌部，不為什么目的，僅為增進(jìn)兩邊的關(guān)系，走動走動。結(jié)果季良意笑而不語，再多只說一句軍務(wù)繁忙，在場的其他士兵也諱莫如深。隨她來的使臣，一個白胡子老頭覺得他們對公主大為不敬，粗著嗓子指責(zé)了幾句。副席上有人便敲了敲桌子，說將軍若不愿去，他可以代其前去。

    老頭定睛一看，破口大罵道：荒謬！這么大個軍營，竟讓一黃毛小兒拿主意！

    不過那敲桌人的嘴皮子也很厲害：我拿主意咋了？我爹是正三品朝官，我祖母是護(hù)國大將軍！那年她來踹那老可汗的癟屁股，還不知道你擱哪個圈里撿羊屎呢！

    得意對他祖母在草原上的戰(zhàn)功沒那么熟悉，但他多半猜得到老太君當(dāng)年率軍北上時，羌部首當(dāng)其沖的大抵都是山羊胡子這一輩。對方果然不敢對老太君多加妄言，只陰惻惻道：我聽聞老太君只有四個兒孫，都已成家，唯年紀(jì)最小的那個，十四歲那年騎馬摔死了，沒聽說過有你這號人！

    突然插話：人好好坐在你面前跟你說話呢，如何沒有這號人？莫非你又聾又瞎，腦子還有毛??？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在季良意的身上，他剛剛才脫口的話語瞬間彌散在一片沉默中。何峰趁這時把得意緊攥著的拳頭拉到桌子下面去，得意不服氣，跟他擰了一會兒，干脆被按住了整條胳膊。季良意的目光淺淺掠過他們，臉黑得像要下暴雨了。

    至于主席上的另一位，圖雅公主不大聽得懂漢話，知曉得意的意圖后，她不假思索就同意了，甚至熱情地向他招手。咄咄逼人的山羊胡子是席間唯一不肯再落座的人，此時也只能大跌眼鏡。

    圖雅只覺得，既然想要季良意愛惜自己，她便要先好好愛惜他的朋友，中原人談以禮相待，她是這樣聽過，也確實(shí)這么做了，少有人看不出季良意對這位少年的珍視。況且草原遼闊，到了春天，萬物生長，日光溫暖，季良意也許會愿意隨她回家，天廣路長，沒有什么是不可等待的。

    臨行的這天早上，返程的隊(duì)伍很長，準(zhǔn)備得也慢。得意的馬車停在公主身后不遠(yuǎn)處。前一天夜里突降大雪，草地上都是鏟平的雪堆。季良意同公主道了別，又折返回來送他。兩人一路無言，得意正要上馬車，才忽地被抓住了胳膊，季良意垂眸問：“你何時回來？”

    得意掙脫手臂，反問：誰說我要回來？

    季良意差點(diǎn)兒就將他拽下來了，得意吼了兩聲，才訕訕?biāo)砷_手。等人到車廂里坐穩(wěn)，他盯著簾子喊：得意？馬車內(nèi)未有回應(yīng)，他靜靜等了一會兒，仍接著問：聽說羌部的工匠都是鑲玉的好手，你可帶上了那只鐲子？

    一件小物從窗戶里飛出來，季良意沒一時接住，那東西嗖一下砸進(jìn)雪堆里。大路上的新雪遭人踩踏得不輕，行人腳邊的雪堆都摻著淤泥。季良意從中抓起根細(xì)細(xì)的紅繩，那白玉吊墜表面沾了污漬，也被從雪堆里撿出來，從左往右橫著一道裂紋。季良意只輕輕一捏，這塊兒墜子就在他手里碎成了兩半。

    簾子里響起細(xì)如晨風(fēng)的話語聲，他連忙走近。

    “……從來都不告訴我?！?/br>
    季良意想打斷他：“得意，我從未……”

    “騙我成親也好，你的仇人也罷……誰稀罕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簾內(nèi)的音量陡然拔高，“你娶過幾個老婆，心里有哪個人，與我有何干系？你若是根本不在乎，把我丟在一旁就是了、不許我來找你就是了，把我送回京城就是了！為什么還要……為什么還要……”

    得意止住聲音，竭力不讓自己發(fā)抖得太厲害。他想說“別把我當(dāng)作別人對待”，卻也沒把握剩余的勇氣足以支撐自己將話說完。

    “……我不想再見你了?！彼笾ドw說。

    偏偏這時候，季良意想不出回應(yīng)他的話語來了。于是車夫走來，問過他的好，上了馬車。隊(duì)伍慢慢行進(jìn)起來，在被雪水浸軟的泥地上壓出幾道長痕，他看見馬車的側(cè)簾動了一動，不知是風(fēng)吹的，還是有人拽著邊角，生怕自己回頭。

    恰逢何峰騎著馬走上前來，他奉命做此次訪問的護(hù)衛(wèi)。

    “將軍，這……”

    “閉嘴?！奔玖家獾哪樕忍焐蠟踉七€黑，何峰收腹屏息，不敢吱聲。

    “跟上去，跟緊了，把他帶回來，一旦出事，你不必歸隊(duì)，滾去阿爾津當(dāng)男寵吧?！?/br>
    “遵……遵，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