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水覆難再收
“老大,您,您傷在哪兒?” 醫(yī)生是個戴眼鏡的青年,命是陳默救的,讀書是陳默供的,可以說是徹徹底底的自己人了。 但這不意味著黎就樂意讓他看那么私密的地方。 青年卻是頭一回被蘇奕喊過來給陳默看病,又見陳默形容憔悴,只道是傷得重,心里就先急了三分。見陳老大垂著眼不說話,他咬咬牙,試探性往前走了一步。 就一步,床上的人忽然抬頭,目光銳利如刀。 青年猛地頓住腳,直到黎又收回視線,才感覺到額頭涼津津的,出了一頭白毛汗。 重華進來看到的,就是這兩個人一立一臥、沉默對峙的場面。 聽到他推門的動靜,兩個人同時看過來。 “已經(jīng)上好藥了?”重華將端過來的水杯遞給黎,隨口問。 青年訥訥不敢回答,黎愣愣接過杯子,忽然意識到什么,睜大了眼睛。 他急切地想解釋,嘴巴張了又合,卻又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確實是受了教訓,學得乖了。 見狀,重華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道:”說吧,怎么了?“ 黎這才敢出聲,惶恐道:”殿……先生的意思,是讓他給阿黎上藥?“ 重華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黎神色一滯,又連聲道:“阿黎愚笨,阿黎這就讓他看,先生別惱……” 一面道歉,一面主動掀開被子。 他的身材保持地很好,腰背肌rou緊致,雙腿線條流暢,唯有臀部腫脹不堪,還橫著猙獰狹長的創(chuàng)口。 只要稍微有點辨識能力,都能看出來這所謂的傷是怎么造成的。 “老大——”青年驚得下意識喚了出來,發(fā)現(xiàn)自己吸引了另兩人的視線,登時手足無措,“我……我……“ 蘇先生的目光平和,夾著些許疑惑;陳老大的目光卻森寒冷厲,警告意味十足。 青年抿了抿唇,壓下嘴邊的千言萬語:“我是說,這種……這種傷要趕緊清創(chuàng),萬一得破傷風就麻煩了。” 黎失手的那一鞭子抽得著實不清,他又知道殿下不喜見血,反復沖洗傷口至皮rou發(fā)白,過程也談不上什么溫柔細致。 青年不知道有這么個故事在,只把賬都記在蘇奕頭上,雖然收到了陳老大警告,自己也深懼蘇先生不敢稍有發(fā)作,臉色卻是難看得緊。 重華犯不著跟個小孩子計較,見對方臉色壞歸壞,手上的動作仍然麻利,注意力就轉移到黎身上了。 甫一看見黎把自己抽成這個鬼樣子,他是極為震驚的,又為黎的哀懇生出幾分憐惜,也沒想其余。 此時再看這么個丑屁股,就能心平氣和地思考了。 主意大,不聽話,鬧脾氣……還丑。 忽然感覺衣服被輕輕拉扯,重華看過去,那只大膽的爪子觸電般收回。 “嗯?”重華發(fā)出一聲不輕不重的鼻音。 “阿黎錯了,”黎哆嗦了一下,“先生,先生罰?” 他努力揚起嘴角,想讓自己顯得乖巧一些,卻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寫滿了無助和惶恐。 重華怔了怔,然后嘆了口氣,在床頭坐下,輕輕將人攬進懷里。 他通常不會縱著黎撒嬌,畢竟他想要的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不是一只討人喜歡的寵物。但如果黎的失態(tài)是出于恐懼——尤其是,并非他有意施予的恐懼——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陡然降臨的溫暖懷抱熏得黎眼窩發(fā)熱,淚水漸漸凝聚,然后成群結隊往外撲。 患者做了這么大幅度的動作,醫(yī)生自然是察覺到了。 不僅察覺到了,他還抬頭看了一眼,看到他家老大依偎在蘇先生懷里,堂堂七尺男兒硬是顯出了小鳥依人的感覺。 醫(yī)生:“……“ 行吧。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咽回了提醒患者不要亂動的話,低下頭繼續(xù)處理遍及整個臀部的挫傷。 卻不知道他畏如蛇蝎的蘇先生因此高看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個”心性沉穩(wěn)“的評價。 上完藥,裹上一圈圈白色的繃帶,叮囑未來幾天記得換藥傷口不要沾水最好吃流食,被迫當了許久大功率燈泡的醫(yī)生就圓潤地滾了。 聽到輕微的關門聲,黎深深吸了口氣,仿佛想要將殿下的氣息牢牢記在腦海里,以度過可見的未來里那些孤燈冷月的漫漫長夜。 然后他離開了重華的懷抱,細密的睫毛上還懸著將墜未墜的淚珠,脊背卻挺得直直的,再折腰叩首。 ”謝殿下憐惜?!?/br> 這才是重華熟悉的黎,沉穩(wěn),理智,溫順。 ——而不是之前那個,抱著他的腿聲嘶力竭,固執(zhí)而瘋狂的男人。 重華若有所思地看著黎,問他:”冷靜下來了?“ ”阿黎知錯,“黎低垂著頭,輕聲道,”求殿下降責?!?/br> 他盡可能地放松身體,讓自己以恭敬而馴服的姿態(tài)承受來自主人的一切懲罰。 重華沉默地審視著,直到面前的人因為他的沉默漸漸戰(zhàn)栗,方才不急不徐地道:”你不愿被人看到身體?“ 出乎意料的問題讓黎驚訝地抬頭,盡管他很快又溫順地垂下:”……是,阿黎害怕?!?/br> 重華回想往事,大致也印證了這一點。他輕輕頷首,不再討論這個話題:”看起來,你知道‘聽話’兩個字怎么寫了?“ 黎顯而易見地抖了抖:”阿黎,阿黎聽殿下調(diào)遣。“ ”殿下允阿黎隨侍,阿黎便悉心服侍,不敢再生雜念;殿下命阿黎留守,阿黎……阿黎便好好打理宮務,靜待殿下回鑾?!八髅饕呀?jīng)很努力地克制了,眼前還是彌漫起一陣水霧。 淚眼迷蒙間,他看到殿下向自己伸出手,然后,溫熱的手指撫過自己的臉頰,”哪來那么多眼淚?“ 語氣沒什么怒意,倒是有一些無奈。 黎迫不及待地抓住了這一絲溫柔,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阿黎知道錯了,阿黎不敢和殿下犟了,阿黎乖乖聽話,以后都乖——“ 拭淚的手指一頓,然后收了回去。 黎霎時噤聲,眼睜睜看著這一絲溫柔離他而去,卻不敢做半點挽留。 ”阿黎,“重華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手指上沾染地淚珠,”孤不是不信任你。”否則也不會將門下事務盡皆托付。 他頓了頓,淡淡道:“孤只是不信任在下界的你?!?/br> 重華是真的認真想過,為什么自己會被黎蒙在鼓里。然后他發(fā)現(xiàn),如今rou體凡胎的他確實沒有太多制衡黎的方法。 在天庭,黎的尊榮來自于重華的信重,不可能有人蠢到為了他而忤逆重華。更何況重華上神法力無邊,每一縷風每一朵云都會向他訴說著黎的一舉一動,只要他想知道,沒有什么能瞞得過他。 可是在下界不同。陳默本來就是幽禁了蘇奕奪權上位的,重華又是個撒手掌柜,對那些屬下的影響力甚至還不如蘇奕。今天隨便一個小醫(yī)生都會為黎抱不平——重華不是瞎子,他能看明白在自己面前發(fā)生的眼神交流——可見黎想要背著重華做什么,簡直輕而易舉。 重華倒不是針對黎,他只是突然明白,對于碌碌眾生而言,信任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東西。 黎不知道重華這番反省,也聽不出“信任”和“信任”之間有什么區(qū)別。他只知道有什么東西離他而去,永遠回不來了。 殿下沒有原諒他,只是寬恕了他。 他終于熄滅了最后一點奢望,也不敢再消磨殿下或許所剩無幾的憐惜,努力屏住哽咽,道:”那殿下……殿下有中意的隨侍人選么?阿黎可以傳授他一些經(jīng)驗,免得他,免得他像阿黎一樣,惹殿下生氣……“ 重華回想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除了黎,其他侍從對他而言,都是蒼白的背景畫。 已經(jīng)很多年了,侍從的升遷黜落、陟罰臧否都由黎一言而決。偶爾有冒失的小家伙惹了重華不悅,也很快就會被黎遠遠打發(fā)走,激不起一絲波瀾。 這個他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侍長,真的是好用又貼心…… 可惜了。 重華嘆了口氣,淡淡道:”孤沒什么中意的,你看著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