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從今而后,天高地闊
重華這副身子本就弱,如今又有內(nèi)傷,精力更是不濟(jì)。樂容來回一趟的功夫,他已經(jīng)在榻上睡著了。 再次醒來,就是傍晚了。 如今近身服侍的事兒已經(jīng)漸漸讓南雁接手。他小心服侍重華喝了一碗蜂蜜水,又低聲問是否要傳晚膳。得到肯定的指示,便出去安排。 此時樂容才近前,回稟了沈十一娘的答復(fù):“小娘子一聽說回江南,眼睛都亮了,只是猶豫是否過于勞煩阿郎?!?/br> 重華笑笑,吩咐他打點(diǎn)行裝。 樂容利落應(yīng)是,卻又原地躊躇了一會兒。 重華挑眉看他。 “圣人在外面跪著,”樂容低聲道,“有一個多時辰了?!?/br> 黎原本已經(jīng)準(zhǔn)備走了。 他不是來請罪的,也沒臉請罪。他只是趁著殿下睡著了來跪一跪,也叮囑了南雁和樂容不要驚擾殿下。瞧見南雁出來傳膳,便打算默默滾蛋了。 但樂容才不聽他的,不但說了圣人在外面,連圣人不許自己通稟也交代了。 于是黎只好硬著頭皮進(jìn)門,瑟瑟問了殿下安好。 ”先用膳吧,”重華擺了擺手,示意有什么事兒飯后再說。 黎乖乖應(yīng)是。 晚膳菜色一如往日的豐盛,臨時多一個人吃也綽綽有余。 但黎食不知味,只是機(jī)械地扒著碗里的飯。 重華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么。 一頓飯悄沒生息地吃完,南雁和樂容乖覺地收拾了碗筷出去。屋里又只剩下黎和重華。 黎安安靜靜垂頭跪著,這會兒倒是跪得穩(wěn)當(dāng)些了。 “你有什么想對孤說的,便說吧,”重華抿了一口養(yǎng)胃的熱湯,溫聲道。 “阿黎……阿黎頂撞殿下,求殿下罰?!?/br> “頂撞,”重華咂摸了一下這個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除了這個呢?還有別的么?” 見黎猶豫,他輕聲道:“你可想好了?,F(xiàn)在不說,以后不見得有機(jī)會了?!?/br> 黎身子晃了晃,略按著地面才穩(wěn)住身形。 黎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想著挽回。 他以召幸侍奴自污,本就是為了拒絕殿下的恩寵和垂幸——被殿下溫柔以待的同時,又不能對殿下心生愛慕,他真的做不到。 他的心為殿下每一點(diǎn)關(guān)懷體恤而雀躍不已,理智卻不斷拉響警報,告訴他再這樣下去,他又會變成殿下討厭的樣子。他恐慌、掙扎,卻又太過懦弱,拒絕的話幾度到了嘴邊,一次都沒能說出口。 于是就有了這個計(jì)劃。他想著借流丹的口,讓殿下知道他的決意。在最好的設(shè)想中,殿下會收回那些額外的恩寵,讓他可以做一個忠實(shí)的臣子、一把沒有感情的劍,長長久久地為殿下效力。 這計(jì)劃本就談不上穩(wěn)妥,不過黎覺得風(fēng)險不高,就姑且一試。他沒想到自己錯的如此離譜:他錯估了流丹的反應(yīng),錯估了殿下的反應(yīng),甚至連自己的反應(yīng)也沒料到。 ——在今天之前,他全然沒想過自己會為了流丹而反抗殿下的意志,更別說是謊稱自己勾引。 于是事態(tài)無可救藥地向著最壞的方向演變。再鋒銳的劍,如果鋒芒指向了自己的主人,被拋棄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 做出選擇的那一刻,黎便預(yù)見到了這樣的結(jié)局。那時他以為自己是可以坦然面對的:如果命中注定他無法繼續(xù)追隨殿下,那就……這樣吧。 卻在看到那盅蓮子湯的時候,突然心痛到無法自抑。 蓮,憐也。 他辜負(fù)了殿下的憐惜。 “殿下,”黎最終還是澀聲開口,“能……能再教阿黎一次么?” ”阿黎知道錯了……阿黎會乖……“ 重華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你知道錯了?“ 黎愣了一下。聽這意思,竟然有戲?他迅速反映過來,小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知錯了,知錯了,阿黎這就去拿鞭子……” “鞭子倒是不必,”重華勾了勾嘴角,”你現(xiàn)在去殺了流丹,孤信你知錯了?!?/br> 黎驀地僵住,只覺身處數(shù)九寒冬,四肢百骸無不冰冷。 半晌,他艱難開口,聲音不無苦澀:”一定……一定要流丹死么?“ 如果說當(dāng)時護(hù)著流丹只是一時熱血上頭,黎冷靜后也反復(fù)想了,還是覺得無法從命。殿下要?dú)⑷?,殺的就不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副皮囊,而是神魂俱沒、靈性泯滅,連輪回都入不了——何至于此? “流丹服侍您那么多年,好歹有些苦勞……” “你是在指責(zé)孤過于涼?。俊敝厝A不咸不淡地道。 “阿黎不敢,”黎慌忙搖頭,頓了頓,小聲建議:“刑室有很多法子可以讓人生不如死。等回了天庭,阿黎就把他丟進(jìn)去,可,可以么?”他越說聲音越小,話到最后,不由央求地看向重華。 重華也正垂眸看他,目光似是嘲諷,又似是嘆息。 電光火石間,黎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慌了手腳:“您別生氣,阿黎這就去殺,阿黎這就去!” 重華意興闌珊地?cái)[了擺手。 他其實(shí)認(rèn)可黎的想法。哪怕不算在天庭的執(zhí)役,流丹跟著自己下界,也鞍前馬后伺候了那么多年。今日這一出,重華都懶得問緣由,想也知道不過一場鬧劇。為此就要?dú)⑷耍沁^于涼薄了。 但重華真受不得這委屈。他惦記著黎,派了流丹去盯著膳食還覺得不夠,巴巴兒親自送了蓮子湯去——是為了看你們同僚情深的? ……到此為止吧。 “算上這個,咱們總共走了三個世界。這三個世界都?xì)w在你名下,算你服侍孤這么多年的酬勞?!?/br> “不,不,阿黎不犟了,阿黎聽話,阿黎真的聽話……” 黎心中大急,再顧不得規(guī)矩,手腳并用地向前爬,想去抱重華的腿。 剛觸及那層布料,掌心便如烈火灼過,疼得他反射性地縮手。 重華神色漠然,輕輕啜飲熱湯,只做不見。 黎反應(yīng)過來,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已經(jīng)泛起一片通紅,甚至浮現(xiàn)了一兩個水泡。 ——當(dāng)?shù)钕虏辉倬祛櫵B殿下的衣角都摸不到。 “阿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br> “你見了越來越多的事,明白了越來越多的道理,自然就會有自己的想法。要你一直都心無旁騖、乖順聽話,是孤強(qiáng)求了。” ”你也不是頭一個……這一路走下來,麒南選擇背叛,唐蕭要跟孤分手……孤算是明白了,這世上最不可小覷的就是人心。cao弄人心,必遭反噬?!?/br> “你能堅(jiān)持自己的想法,這很好。我輩修道之人,明心見性,修的是一個真我。一直跟著孤亦步亦趨,是自絕道途?!?/br> “從今而后,天高地闊,努力前程?!?/br> …… 這大抵算是重華給黎講的最后一課了。 當(dāng)晚重華便出了宮,次日吳興侯攜妹離京的消息再度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黎心知殿下這一去便是師徒緣盡、君臣恩斷,卻也只能站在含元殿高高的臺階上,看著馬車沿著御道轔轔而去,正如當(dāng)日轔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