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年，秋，東海。

    海水無風(fēng)時(shí)，波濤安悠悠。郵輪破浪前行，甲板上散落著三五成群的旅客，曬曬太陽，吹吹海風(fēng)。

    才在橫濱得到了補(bǔ)給，更兼長達(dá)一個(gè)月的海上旅程終于進(jìn)入尾聲，早已看厭了的海景也不那么惱人了。間或有孩子追逐打鬧，更平添了幾分熱鬧。

    寧宣端著一個(gè)青花瓷盤上了甲板，四處張望，不意外地在一張?zhí)僖紊险业搅藨脩脠F(tuán)著的小貓咪。

    “黎爺，新鮮的三文魚，嘗嘗看？”

    這是一只陸上常見的貍花貓，全身是黑灰相間的短條紋，唯有頸腹蹄爪是白的。按照的說法，貓以純色為上，至于黃斑、黑斑，都是不入格的?？蛇@是謝先生心愛的貓，單這一點(diǎn)便值得寧宣仔細(xì)伺候，只盼著貓兒活潑精神的模樣能博先生一笑。

    寧宣將瓷盤放在地上，自己也盤腿坐下，熟練地將魚rou切成小塊，然后盛了滿滿一勺，送到小貓咪嘴邊。

    小貓咪將頭別向一邊。

    寧宣跟著轉(zhuǎn)了過去：“很好吃的，試試看嘛？”

    “就像這樣，啊嗚一口，”他示范性地將三文魚塞進(jìn)自己的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加重語氣道，“特別好吃?！?/br>
    ”嘗一口看看？就一口，就一口?！?/br>
    小貓咪無動于衷地看著他表演，忽然尖耳朵動了動，隨即站起來，看向船艙的方向。

    寧宣也回過頭，就見艙門打開，先生緩步走出，一邊走一邊還同身后的人吩咐著什么。

    他還有些拿不準(zhǔn)自己該不該湊過去，小貓咪已經(jīng)邁開腿，“噠噠噠”跑到了先生腳邊，又輕又軟地“喵“了一聲。

    ——就像是受了好多委屈一樣。

    重華打住話頭，低頭看向繞著自己打轉(zhuǎn)的小貓咪。

    小貓咪沒有看他，只是無聲地把背拱得老高，要抱抱。

    重華笑了笑，俯身抱起這個(gè)撒嬌精，問：”這是怎么了？“

    小貓咪自然不會回答他，身后的青年便接聲道：”黎爺是想先生了吧。“

    重華不置可否，抬眼看向跟著小貓咪過來的寧宣。

    寧宣手上還端著盛了三文魚的盤子，在先生的注視下緊張地站直了身體：”黎爺不愛吃，我，我去做點(diǎn)別的……“

    話音未落，便見小貓咪從先生懷中探出腦袋，舔了一大口魚rou，吃得津津有味。

    寧宣：“……”

    ”阿黎淘氣，辛苦你了?！?/br>
    重華沒好氣地揉了揉小貓咪毛絨絨的后腦勺，也就由著它賴在自己懷里干飯。

    ”不辛苦，不辛苦，“寧宣期期艾艾應(yīng)道，耳朵根如火燒一般。見小貓咪還想以這個(gè)高難度動作吃飯，他忙把盤子端高，還幫著將魚rou攏到一處，免得這位爺吃得費(fèi)力——先生抱著也輕松些。

    按說貍花貓并不是十分親人的品種，或者說，并沒有經(jīng)過長期的繁育來培養(yǎng)親人的特性。但這一只小貓咪卻粘人的過分，時(shí)不時(shí)就來找飼主要抱抱。

    來往的友人無不嘖嘖稱奇，也有人向重華詢問訓(xùn)貓秘方，重華只是一笑置之。

    他大約能猜到原因：黎從前是那么朝思暮想著與他親近，如今雖然沒了記憶，看來還是保留了這一點(diǎn)本能——這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經(jīng)歷了那么一遭生離死別，重華對黎更多了幾分耐心，何況誰又能拒絕小貓咪投懷送抱呢？但凡能騰得出手，他都會抱抱小貓咪，揉揉腦袋，撓撓下巴。

    小貓咪倒也挺容易滿足，被抱一會兒就整只貓都精神了，再被放到甲板上，也能自己乖乖埋頭干飯，并不會一味癡纏不休。

    吩咐寧宣看著小貓咪吃飯，重華信步走到甲板邊緣，眺望海天的盡頭。

    故國江山，父母之邦。

    越靠近這片土地，他越是感受到胸腔內(nèi)翻涌的激烈情緒，那是原身殘留的，對祖國的深沉情感。

    “等上了陸，安頓下來后，你和阿宣去找找父母吧，”平復(fù)了一下心情，重華扶著欄桿，對身后的青年淡淡道。

    這青年名寧憲，是寧宣的親哥哥。民國元年，重華剛來到這個(gè)世界，覺察到黎的氣息，冒雨翻窗出去搜尋。抱著黎寄身的小貓咪回住處時(shí)，正巧被他們的母親攔住，央求他買下這兩兄弟，給他們一口飯吃。

    重華其實(shí)沒什么憐貧惜弱的優(yōu)良品德，只是那時(shí)揣著軟綿綿的小奶貓，心腸也變得柔軟。想著自己從沒照顧過人更沒照顧過貓，兩個(gè)孩子瞧著也伶俐能干，便一同帶了回來。

    隨后他遠(yuǎn)渡重洋，這兩個(gè)孩子也跟著他長居異國，算來也有五個(gè)年頭了。雖說當(dāng)時(shí)是簽了死契，與父母親族再無關(guān)聯(lián)，但五年來這兩兄弟為他打理內(nèi)外也算是勤勤懇懇，尤其寧宣照料小貓咪極為用心，重華倒也不吝讓他們?nèi)@一份人情。

    寧憲卻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

    他遲疑了一會兒，低聲道：“不敢隱瞞先生……去年萊恩先生起行的時(shí)候，我央了他幫忙尋爹娘……我私下攢了一些錢，想報(bào)爹娘養(yǎng)育之恩?！?/br>
    重華馭下向來大方，也就開始手頭不甚寬裕的時(shí)候量入為出了一陣子，后來創(chuàng)業(yè)有成，錢財(cái)上便再沒短了這兩兄弟。莫說寧憲這般在外行走的，便是寧宣這個(gè)常年看家的，小金庫也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但主子給零用是主子仁義，畢竟是簽了死契的奴才，背著主子跟家里聯(lián)系，怎么都說不過去。被重華似笑非笑的目光盯著，寧憲苦了臉，小聲道：“阿憲認(rèn)罰，先生消消氣?！?/br>
    “十鞭子，先記著?！?/br>
    “哎?！睂帒椕?yīng)下。見重華沒有著惱的意思，他才敢接著道，“年初萊恩先生來信的時(shí)候，也給我?guī)Я讼ⅲ朗恰业镆呀?jīng)亡故了?！?/br>
    “我爹在碼頭給人扛包，失足摔了。先生給的那筆錢，延醫(yī)用藥花個(gè)精光，還是沒救回來……我娘也跟著去了?！?/br>
    重華沉默了一會兒，嘆道：“你若是早些講，說不定能免了這頓鞭子?！?/br>
    “不敢求先生饒恕，”寧憲抿了抿唇，回頭看剛才來的方向。小貓咪吃飽喝足，就地躺了下來，寧宣正哄著它換個(gè)地方睡覺，不要擋在路中間——秋日的陽光下，少年笑容舒展，不知人間愁苦。

    “若是，若是先生垂憐，此事能否瞞著阿宣？“

    ”你瞞得了一時(shí)，能瞞得了一世？“

    ”……能瞞一時(shí)是一時(shí)吧?！?/br>
    重華看了他一會兒，微微點(diǎn)頭，算是允了。

    ”多謝先生，”寧憲松了口氣。

    沉默良久，他還是沒忍住，低聲道：“鎮(zhèn)日聽那些革命黨說滿清壞，民國好……怎么我爹娘熬過了滿清，卻死在了民國？”

    這說法其實(shí)有些偏頗，但重華也沒有糾正的意思。

    他想起原身自盡前，那寫了整整一頁紙的“無藥可救”。

    革命十余年，天下還是那個(gè)天下。國家貧弱，百姓流離，窮人賣兒賣女，也換不來幾日衣食飽暖。

    這國，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