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難道哥哥還有別的倚靠
蘇孟辭重得陰陽鏡后,心中有許多問題想求仙器解惑,可危應(yīng)離與他寸步不離,使他有神威也無可施展。 不僅白天尋不到時機,夜里也被弟弟摟著同睡,做不得什么小動作。 第二日上午,危應(yīng)離總算離開了一陣,他在廊下剛見危應(yīng)離走遠,便懷抱鏡子摸到墻角梨樹下,將陰陽鏡取出,看著清明鏡面,心中默念自己的疑慮。 然后鏡面金光一閃,他心中喜悅,正要一解心頭之惑,卻發(fā)現(xiàn)金光碎去后,鏡中飄蕩起一層朦朧黑霧,什么景象都沒有,連一個字也看不見。 他是想知道圣上為何將洛云公主許配給恭必衍,此前還不惜順著宮殊連的鉤子寫信去問,如今陰陽鏡失而復(fù)得,以為自己能借鏡子安心行事了,豈料一用就教人大失所望。 可這等仙器怎會說壞就壞?難不成這迷霧便是答案,只是他讀不懂而已? 他于是換了個問題驗證。 “危應(yīng)離的心上人,是誰?” 他簡直鬼迷心竅,言不過腦,徑自跳了出來,問完還四肢僵顫,心如擂鼓。 鏡上迷霧頃刻散去,浮現(xiàn)出一道翩翩人影,瞧著有些眼熟。 那人慢慢轉(zhuǎn)身,將要瞧清面容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哥哥?!?/br> 他驚得差點把鏡子扔了,手忙腳亂收好陰陽鏡,撫著胸口從樹后繞出,一眼就瞧見廊下的玄衣少年。 危應(yīng)離的容貌替天光增了抹明麗。 “哥哥在那里做什么?” 他呆看時還不忘把陰陽鏡藏到身后,“我出來透透氣……” 危應(yīng)離長腿邁了兩步便到他跟前,雙手伸出很是愛護地握著他雙臂,垂眸時長睫呼扇似絨絨雀尾,目光溫柔似朗朗風(fēng)光。 “哥哥?!蔽?yīng)離喚一聲就好像要勾了他的魂。 他抬頭細看危應(yīng)離的臉,后頭圓亮的太陽不免黯然失色。 “我知道這幾日悶著哥哥了,今晚咱們出城散心,在郊外小住幾日,哥哥覺得好不好?” 他握著陰陽鏡,手指勾了勾腕上紅繩,不用思索什么,便說:“好?!?/br> 危應(yīng)離卻低了一下眉,“可是哥哥怎么一點也不高興?” 他于是生生笑了笑,清清嗓子說:“你高興,我就高興?!?/br> 危應(yīng)離一時好似檐角冰珠,無可奈何被暖化成一滴柔水,滴落下來萬劫不復(fù)也身不由己。 他看著危應(yīng)離湊近,果不其然唇上就是一軟,兩人淺淺親過,唇瓣若即若離間,危應(yīng)離沉聲說:“哥哥真好?!?/br> 他不覺耳廓通紅,暈乎乎回道:“弟弟也好……” 危應(yīng)離忽然貼近,他上身一仰,站不穩(wěn)地往后退了兩步,然后腳跟便抵到了樹根。 危應(yīng)離緊隨而來,松開一只手撐在樹干上,另一手握住他的腰。 “哥哥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你弟弟嗎?” 他負在身后的手不住摩挲著陰陽鏡上的龍紋,一時心有所感,機靈道:“我與你一樣,你為何對我好,我就為何對你好。” 危應(yīng)離一笑燦如繁花。 “我就知道,我一直都信哥哥?!?/br> 他隨即又被吻住,這回唇瓣貼了許久,卻還是沒有從前深入激烈,單純得教人意外。 “哥哥跟我來?!蔽?yīng)離握著他手臂,領(lǐng)著他要走。 他眼疾手快把陰陽鏡塞到懷里,心虛一樣趕緊將危應(yīng)離的手腕握住。 危應(yīng)離回眸看他一眼,笑著將手往下挪了挪,滑過他手腕,勾起他手指,與他掌心相對地一握。 手掌一時暖得人心花怒放。 他看著危應(yīng)離回望他的模樣,意氣風(fēng)發(fā)俊美無邊,眼前一時晃過許多景致。 有綿軟可愛的幼童,黏人地追來,有十四五的懵懂少年,在非議排擠中獨處角落,有鮮衣怒馬的男兒,傷人暗箭中仍對他一片真心。 他想不通,危應(yīng)離真的笨嗎?真的天真嗎?才會一次次,一年年,一世世地信賴喜歡一個對他滿嘴謊言的哥哥。 危應(yīng)離披著艷艷明光的臉越是無妨無備,對他的笑越是掏心掏肺,他就越是悔恨不堪。 他一邊跟著危應(yīng)離往前走,一邊手上用了力,將弟弟的手攥緊。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兩人牽得再緊,也總不能長久。 他這rou身是真是假,此處天地萬物又是真是假,他其實分辨不清,但這一切無論真假,其實都不是自己的,真要探尋,該算是危應(yīng)離給他的。 那自己這一世的一切東西,全都還給危應(yīng)離也無妨。 危應(yīng)離牽著他去了前廳,他見廳外擺著許多廂盒,都是陳年舊物,木色衰敗不均,其上積塵滿層。不只這些,下人們還源源不斷地搬來許多雜物,甚至有上了鎖的大箱子,也給撬開了,里頭有用的東西取出理好,無用的都放在一旁預(yù)備丟棄。 他認了一認,其中有些是神機侯的東西,他記著,是因為自打他年幼,神機侯便常大手一揮,指著家中房屋亭閣或異寶奇珍,意氣洋洋道:“爹爹百年之后,這些都是你的?!?/br> 其中還有一些,他一看便想起,是賀義的東西。 說起來,賀義被危應(yīng)離派去收租,已有好些日子了,竟然沒有半點消息,更不知何時回來。 既然想起來了,他便打算問上一問,可剛張嘴,心口便一陣燒灼之感,仿若懷中揣了火把一般,驚得他伸手便摸,竟摸見陰陽鏡燙得嚇人,但只一瞬,那鏡子又涼了下來。 他有些疑惑,心道即便是天尊使的仙器,也偶有古怪異常,不大好使的時候吧。 他隔著衣裳拍了拍陰陽鏡,想它也不是損壞了,不用介意。 “賀……” 他剛說一個字,心口便又燒了起來,燙得他險些跳起,隨著這一燙,他腕間紅繩也猛然縮緊。 危應(yīng)離美目一垂,將他一看,問道:“哥哥說什么?” 他已心中有數(shù),倉促改口:“……河、河水清!改日可以游船?!?/br> 危應(yīng)離笑了笑,“本該對哥哥百依百順,可這幾日事多,若要游船,怕是得等陣子了?!?/br> 他便正好指指院內(nèi)來往的下人,關(guān)心道:“那今日這是忙什么?” 危應(yīng)離轉(zhuǎn)過身來,正對著他站定,亭亭如松,俊美奪目,而后虔誠極了將他兩手一握,解釋道:“自打爹爹去后,府上還不曾里里外外掃除清點。正好近日,該為賑災(zāi)預(yù)備啟程,便趁機滿府打理一翻,好除舊布新?!?/br> 他贊嘆道:“你想得周道?!?/br> 危應(yīng)離聞言,將他深深網(wǎng)入眼中,抬手一理他鬢發(fā),訖情盡意,披心相付:“哥哥往后不只三五月,而是數(shù)十年,都要倚我照料,我怎敢懈怠呢?只怕做得不好。” 這番話感人肺腑,使他自慚形穢,他反握住危應(yīng)離的手,眼含水波:“我是你的哥哥,該是我來照料你。” 危應(yīng)離眸光深沉,“襲了侯位的是我,哥哥一無所有,自然要我來照料。難道哥哥,還有別的倚靠?” 他想了想,自己這一世rou身,確實只有危應(yīng)離能依靠,若把rou身里的魂魄也算上,更是要倚仗危應(yīng)離贖罪的。 “你說得沒錯。” 危應(yīng)離一笑,周圍往來仆役都看呆在原處,他卻全然不知自己貌美,只拉著蘇孟辭進了屋。 一進門,蘇孟辭就被金光迷了眼,只見屋內(nèi)箱子匣子列了無數(shù),金子銀子碼得齊整,更有許多珠寶珍奇,一樣樣陳在架上。 危應(yīng)離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來,遞給他說:“這是哥哥從前每月開銷單子,我教人細細對過,應(yīng)該沒有差池了?!?/br> 他接過一看,立時為自己的奢靡浪費大跌眼鏡。他只知道自己前世揮金如土,可他花錢從不計數(shù),不曾做過賬,而此時真切看清了自己花銷之巨,只覺驚詫荒唐。 以他這樣驕奢,整個侯府,也養(yǎng)不起他一個,只是他背后有恭必衍這個金主,才沒有坐吃山空。 他為自己從前的荒誕辯解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現(xiàn)在再花不了這么多了。” 可眼前卻伸來一沓銀票,他瞧見上頭數(shù)額,便知這幾張紙價值驚人。 “哥哥為何這樣說?我從前就說過,我養(yǎng)得起哥哥,哥哥的花銷,算不得什么?!?/br> 他按下危應(yīng)離的手,竟有些教訓(xùn)的意思:“你不久便要北上賑災(zāi),若家中有閑錢,自然要拿去救人性命,怎能給我揮霍?” “哥哥……” 他仍在說:“既然接了這樣難辦差事,便不能糊弄了結(jié),你要知道人命關(guān)天,你多籌銀一兩,便能多救一個百姓……” “哥哥?!蔽?yīng)離沉聲低喝,他才從自己的思緒里脫出。 “賑災(zāi)的銀錢,我已經(jīng)籌好,哥哥不必擔(dān)心?!?/br> 他大吃一驚,想起自己前世為了糊弄此事,不知許了恭必衍多少歡情,才將將能把差事辦得不那么難看。 前世賑災(zāi)的是他,并非危應(yīng)離,所以他并不能知道,危應(yīng)離是如何應(yīng)對此事的。 “那樣一大筆錢財,你是如何籌來的?銀錢本就短缺,你籌了災(zāi)銀,又如何拿出這么多銀兩供我花銷?” “哥哥不用管。”危應(yīng)離將他的手捧在懷里,聲音不容置疑,“我襲了侯位,便該把事事辦好,哥哥一件也不用煩心。” 他看了危應(yīng)離一陣,還是將銀票還給了他,說:“那這些錢,也并入災(zāi)銀之中吧。賑災(zāi)所需沒有定數(shù),還是越多越好?!?/br> 即便有了前世記憶,但他心中仍當自己是蘇孟辭,根子里,他是個窮苦的平頭百姓。災(zāi)情對皇親國戚,富賈高官來說,或許只是暫時漫上足尖的積水,而對他這市井小人來說,是天塌一般的無助悲戚。 即使他吃得飽了,也仍記得吃不飽的滋味,便惦記著其他吃不飽的人。 “哥哥?” 他回過神來,才見危應(yīng)離一臉擔(dān)憂,便說:“我只是有些累了。” 危應(yīng)離的手自然而然滑到他腰間,將他摟住,體貼到:“用過飯,哥哥再去歇吧?!?/br> 他仍舊惦記災(zāi)情,問道:“我們何日啟程賑災(zāi)?” “三日后離京?!?/br> “先去哪里?” “自然是最近的曲州。” “但災(zāi)情最重的,是曲州北臨的冼州、闞州?!?/br> 危應(yīng)離眉間漫上一朵疑云,“從前不知道,哥哥對這種事也如此上心?!?/br> 他隔著衣袖摸了摸腕上紅繩,心中已摸清了些路數(shù),所以答得很從容:“要去賑災(zāi)的是你,我關(guān)心弟弟,自然連帶著對災(zāi)情上心?!?/br> 危應(yīng)離一笑,他這笑,先是如冰霜之中寒梅一綻,而落入人眼中,頃刻便如滿山桃放,灼得人滿眼風(fēng)花。 “哥哥放心?!蔽?yīng)離捏著他的手,也不忘珍重地摩挲把玩,“我自有分寸,一定安排妥當。先去曲州,不是求近偷懶,等到了曲州,哥哥就明白了?!?/br> “好,好……”他手背手心被危應(yīng)離手指蹭著,卻撓得他癢在心頭。 直到用膳,他二人都膩在一起,后來他午后小睡,危應(yīng)離才獨自忙去了。 待他醒來,已是暮色將近,他拿出陰陽鏡觀摩,鏡上倒沒有什么指示提醒,看著與凡物竟無二般。 想到這里,他隱隱有些詫異,將鏡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總覺寶鏡不若從前光華萬丈了,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他疏于養(yǎng)護。 他傍晚再出門去,逛遍侯府,處處氣色如新,竟如新蓋一般。 身后一陣腳步聲颯踏輕快,他一回頭,便見自己弟弟風(fēng)光意氣,噙笑而來。 危應(yīng)離一身錦衣華服,發(fā)間撩著宮香,想來剛從宮中出來,懷里卻抱著盒糖膏,走近了遞給他。 他打開盒子,聞著滋滋甜意,真有些饞了,拿出來嘗了一塊,不住點頭,將盒子捧出要危應(yīng)離也吃。 危應(yīng)離一雙鳳眸垂得迷醉,好似沒有看見他遞來的東西,反倒盯著他的唇,喚著“哥哥”,然后一摟他腰親了上來。 他嘴里甜味還沒嚼盡,就被危應(yīng)離的舌頭卷去了一半,他立時面紅耳赤,越過危應(yīng)離肩頭一看,幾個下人握著掃帚愣呆在路邊。 兩人嘴里啾啾響了一陣,危應(yīng)離克制地退了出去,笑著說:“好甜,哥哥,真的好甜……” 他對上危應(yīng)離的眼,一時有些目眩神迷,覺得不止皮rou,更是白骨,甚至自己這游過酆都而來,罪孽深重的魂魄,都燒紅了起來。 他被燒得頭頂冒煙,一時迷迷糊糊,眼前閃過許多臆想。 和這人恩恩愛愛,同游四海,白頭偕老…… 猛地回神,他又冷汗直冒,不知自己怎會有那種念頭,簡直像被狐妖惑了心神一般??晌?yīng)離不是狐妖,更不會霍亂人心,只是長得太美,又太癡心溫柔。 可他自己……他是個騙子,是個罪人。 他心中突然一痛。 當初的自己,當初的危應(yīng)留,為什么要那么無情狠毒,以致他此時,覺得如何也償不清罪責(zé),甚至這一世贖罪,也像自欺欺人,因為他贖不回那個慘死的危應(yīng)離。 “哥哥?”危應(yīng)離神色痛楚地握住他的手。 他搖搖頭,說:“我沒事?!?/br> 危應(yīng)離卻仍舊眉頭緊鎖,他只好伸手,拿拇指撫了撫危應(yīng)離的眉,這墨色的劍眉立刻在他指下溫順了。 “哥哥總讓我覺得,一時似夢,一時似真……” 他猛然驚醒,記憶從幼年一步步走到今日,他便明白危應(yīng)離為何這樣說了。 從前的危應(yīng)留,有時對危應(yīng)離溫柔愛護,有時又冷酷無情。 而如今的他,明明和危應(yīng)離數(shù)度春宵,卻又嚴辭相拒。 對危應(yīng)離來說,他一直反復(fù)無常,難以捉摸。 他摸到袖中,勾住腕上紅繩。 也怪不得這繩結(jié),會時緊時松了。 于是他下定決心,有些事,不能再猶猶豫豫,迷迷糊糊了,要早弄明白,早下決斷,然后一條路走到黑,即便撞了南墻也不要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