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三關
噩夢般的場景重現(xiàn)在眼前。 出塵的師尊,皎潔的面貌,卑微的姿態(tài),還有男人丑陋的性器、yin邪的話語。這一切是如此顛覆認知,尤其是當他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師弟、多年前親自撿回教養(yǎng)的辛修竹時。 他并不想看,也并不想聽,相隔十年,那些骯臟齷齪的東西依舊摧毀了他,將他的脊梁敲碎。 他欲嘔吐,恨不得以身相代,卻連橫劍自絕、以免師尊被脅迫遭受更多的羞辱都做不到。 師尊受不住的,他看見秦簡煙遞來的宛如哀求的眼神,不停告訴自己,師尊剛失去掌門不久,受不住再失去疼愛的弟子。 所以他寧愿屈服。 “師尊,好舒服啊……”那個身影在充血的視野里晃蕩,他從不知道一向乖巧溫馴的小師弟會有這般模樣,在人前不知廉恥地甩著勃起的性器,衣衫不整,滿臉癔癥似的發(fā)紅。 他仿佛揚眉吐氣,甜蜜至極地哼著:“終于有這么一天,師尊的眼睛不看著師兄,而是看向我了。乖師尊,含好了,師兄可還看著呢。” 許巡目眥欲裂,聲音嘶啞,如同從地獄爬起的惡鬼,沉重又緩慢地念:“辛修竹……” “哎。”那個正在師尊口中進進出出,十指插在烏黑發(fā)間的男人,居然笑著轉(zhuǎn)過頭。那是多熟悉、多純良的一張臉?。∷麖男○B(yǎng)到大,誰想到養(yǎng)出一只白眼狼來! 白眼狼又乖巧、又依賴地喊他:“師兄?” 隨著那一聲,周圍浮光掠動,不堪入目的場景消失,視線所及僅剩茫茫一片雪地。一個渾身是血的孩子伶仃可憐地倒在他的腳邊,扯著他的衣袂,力道微弱,呵氣如絲。 “仙人哥哥……” “哥哥,救救我……” “我不想死,仙人哥哥,救救我!” 許巡俯下身去,意識恍惚。他錯覺自己已如當初一般丟下劍,將這個孩子抱起,帶回長生門請求師尊和掌門的收留。 世上家破人亡的孩子有那么多,他只遇見這么一個,卷起他所剩無幾的童年回憶和惻隱之心。放下他,似乎就把曾經(jīng)孤苦無依的自己一道扔下,兩人都要葬身這冰天雪地。 他胸口酸澀,又“騰”地冒出一團火。他盯著這個柔弱的孩子,視線掃過他的咽喉、他的心臟,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輕而易舉地殺死他。 不知不覺間,劍已經(jīng)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許巡割斷了自己的衣角。 漫天雪花中,他不再去看那灘血,沉默地走過銀裝素裹。恨有千千萬萬種,他與辛修竹情誼斷絕,不會再救,可他不能對著無辜幼童出劍。 這是他的道,他的劍,師尊和掌門都期望的前路。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世界在身后割裂。 他又回到了那天的場景。 然而這次,他不再是那個被術法困在原地,動彈不得的弱小弟子,而是一個沉默如石雕的旁觀者。許巡拎著劍,對傳承試煉的內(nèi)容有了猜測。 “都是因為你……” 滿目瘡痍的青年忽而轉(zhuǎn)頭,憤恨地盯著他,額角飛花胎記如同一塊血斑,隨著神情變化猙獰地蠕動著。 ——那是徐相旬。 “都是你的錯!因為你的存在,才害了師尊!是你把辛修竹帶進門,懇請師尊收下!是你太沒用,才落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尊被欺侮!” 是啊。許巡怔怔想,若師尊不曾收他為徒,就不會有辛修竹,不會有那一天,不得不在弟子眼前將腰彎折,將自尊撕裂,向仇人討歡、獻媚。 “掌門若泉下有知,定也不會原諒你!你害得師尊如此下場,你害得掌門死也不得安寧!” “你就是個禍害!合該凄苦一輩子!” 耳畔的聲音與兒時爹娘的爭吵逐漸重合,許巡握劍的手逐漸顫抖,他知道這是幻境故意的攻心之言,卻無可避免地被挫傷。 因為……沒錯…… 他對不起師尊,對不起掌門,凡是待他好的,全部深陷泥沼。就如兒時批命先生所說,他是孽胎,是禍害,罪惡萬頃,生來不該靠近任何人! 徐相旬的臉靠得愈發(fā)近了,幾乎與他面貼面。那雙充斥著血絲的眼滿是悲涼,與強烈的厭惡:“為什么你有臉面活著呢?師尊落得如何境地?容貌盡毀修為散去……你呢?師尊受苦的時候,你在哪里?” “你在白鷺書院蝸居一方,每日每夜都說著要修煉要去找那些人報仇,救出師尊,可是你?十年以來,你有何長進?!” “元嬰巔峰你卡了多久?為什么不敢突破化神?你在怕什么?怕在天劫底下身死道消嗎?還是怕承認——你就是個廢物!再多給你十年也打不過司空勝,救不出師尊!” 許巡、或者說真正的徐相旬搖搖頭,眉頭緊蹙,強撐著一絲清明握緊劍刃,任由鋒利的冷器割破手心,幾乎削斷整個手掌。疼痛令他俶爾一醒,凝神聚氣,一劍打散了徐相旬咄咄逼人的身影。 “阿旬,你……” 身后卻傳來驚疑不定的聲音。 徐相旬猛然回頭,對上一雙溢滿痛苦的桃花眼,俊美可親的白鷺書院大師兄難以置信地望著他,聲音顫抖,像疾風驟雨中漂浮的一頁小舟: “阿旬……你何時入魔?!” 他沖上來,握住徐相旬的肩,十分用力。徐相旬只覺那手指如同烙鐵,滾在自己心肺之上,燙得他頭昏眼花、不知今夕何方。 可他仍下意識地掙開曲白英,寡淡了神情,后退一步拉開距離,故作漫不經(jīng)心道:“也沒幾日,還沒有完全入魔。待我確認之后……” 對了,徐相旬望向自己提著劍的手,魔氣已然侵入整只右手手臂。他入魔了,在聽聞裘渡掌門的消息后,大逆不道地、自行斷了清修。 曲白英不解:“為什么?” “我不瞞你,”徐相旬低聲,“此番前去一線嶺,我是打算去投奔血公子?!?/br> 那雙桃花眼迷霧朦朦,竟像哭了般。他心口軟得酸澀,又驟然一硬,道:“白英,道魔殊途,你就當許巡死在一線嶺了。” “那我呢?”曲白英竟沒有像記憶中那樣沉默離去,反而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置我于何地?” 徐相旬不禁方寸大亂:“你自然是做你的大師兄,高高在上,受人敬仰?!?/br> “你不懂嗎?”那人又前一步,“你不懂嗎徐相旬?我藏了你十年,又從未遮掩,你不懂我的心意嗎?” “不……白英,曲道長……”他呼吸一窒,心中痛得難以言喻——他知道曲白英是想問出這些話的,可他并沒有,他是為什么忍耐?自己不明白嗎?不懂嗎? 但他不能明白、也不能懂,本就流離失怙,怎敢拖累良人? “你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br> 劍就握在手里,可怎么也斬不下去。他從未有一刻如此直白地認識到自己的感情。 “沒關系的,阿旬……”曲白英的手伸過來,捧起了他的臉。徐相旬被他念得心衿搖蕩,竟沒能躲過,唇上一暖。 他的眼神也隨之一凜。 “撲哧——”一聲利器捅入身體,曲白英踉蹌著后退兩步,眼神惶然,手里匕首叮咚落地。 徐相旬別過頭去不愿看他,那張屬于曲白英的臉不適合泛起痛苦,大師兄該永遠笑著的。 “為……什么?”幻象還在演,眼淚漣漣地看著他。徐相旬合鞘,冷淡的臉上忽然浮現(xiàn)一抹笑意,答非所問:“只是突然想到,萬一叫那家伙曉得被一個幻象奪了先,恐怕會氣到跳腳?!?/br> 曲白英太過聰明。 聰明到就算他什么不說,也知道他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如他一眼認出師尊,還在裝模作樣時,對方便打蛇上棍地替他纏住了秦簡煙;他講要去投奔血公子,故意想氣走曲白英,便二話不說轉(zhuǎn)頭就走。 不留一點難堪,以退為進,白鷺書院的大師兄可有副好手段,才硬生生地用十年,在鐵石心腸里鑿出一條道來。 徐相旬撫上心口,微微苦澀。 二十年前宗門大比,八進四那一輪比賽,他擊敗了一位來自小宗門的天才修士,自此二人相識??蓪Ψ讲贿^成就他名聲路上的一顆小石子,不曾被放在心上。 不想世事難料,因果輪回……十年后,當他落入囹圄,為天下人追殺,奄奄一息逃難至落嶺時,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居然是這位似敵似友的多年對頭。 曲白英欺上瞞下,讓白鷺書院生生多出一名“許巡師兄”,騙過了所有人。彼時他狼狽不堪、心念俱灰,誰也看不出這是長生門意氣風發(fā)的大師兄,秦劍仙最引以為傲的弟子。 幾番瀕死,皆被那近在耳畔一聲連一聲的“阿旬”救回。 如果沒有曲白英,徐相旬早已入魔。而今雖仍舊走上這條路,被迫和主動終究有所區(qū)別。他感念他、敬佩他、欣賞他——也傾心于他。 卻不由地想,倘若有天曲白英因窩藏魔頭而千夫所指、顛沛流離……他尚是戴罪之身,本就不該再連累任何人。 因此這份早已牽動的心意,不會讓誰知曉。 幻境粉碎崩塌,徐相旬往前踏出一步,沒有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