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告白
段照松在外面閑逛了一天,上午本想去熟悉的旅行社看看有沒有過年期間可以報的團,結果門上貼著的通知單告訴他老板早幾天前便停止接待了,這會兒年前最后一波旅行團怕是已經(jīng)到了青藏高原。 這幾年他攢了些錢,每到春節(jié)前夕他總會報個團出去走走看看,總好過一個人在家對著四面白墻,冷冷清清的。 除夕這天,大街小巷的鋪子幾乎都關了,街上連賣炸串的都難見到。段照松隨意地從城西走到城中,只有百貨商場還有為數(shù)不多出來購物的人,門口的舞龍舞獅挺好看的,渲染著整條街的節(jié)日氣氛。他在廣場邊的麥當勞里買了些快餐對付了晚飯,便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 守歲跨年永遠都是孩子們最積極,中心廣場上空升起了數(shù)十盞孔明燈,映照著地面上那一張張童真的笑臉。看著天空中的孔明燈越飄越遠,段照松收回了目光。入了夜總是有些冷,他把手揣進口袋里縮著脖子往背風的角落走。天也不早了,到家用熱水泡個腳就上床睡覺正好。 老舊的大院小區(qū)里,房子最高只有三層。90年代的尾巴,樓道里不會安裝高級的聲控燈。所以當段照松爬上三樓的拐角看到自家門前蹲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的時候,還是嚇了一跳。 那影子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蠕動了一下身子抬起頭來,遠處小區(qū)外的路燈無法投射到這么遠的地方。段照松瞇著眼睛分辨幾步之外的人模糊不清的面容,下意識道,“謝引棠?” 謝引棠的腿凍得發(fā)麻,蹲了許久因為血液循環(huán)不暢已經(jīng)失去了直覺。過去的一個多小時他腦子里一直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一個說“門縫都是黑的他肯定走啦你還等什么?”,一個又說“再等等吧萬一過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呢?” 他被吵得心煩,把剛剛跑了好遠的路才找到攤位買到的烤串攏進懷里,生怕被風給吹涼了。他這一等就等到了十一點,謝引棠沉默著跟自己較勁,就再等一鐘頭吧,段照松不回來他就回去。 “你……回來啦?”男孩一出聲,兩個人都愣了愣。大概是在寒冷的室外待得太久,謝引棠的聲音沙啞地發(fā)著抖,像是被凍壞了。 段照松回過神趕緊登上最后幾格臺階,一邊掏鑰匙開鎖一邊責備地輕斥著,“這么冷跑出來做什么?”從見到謝引棠的那一刻,他躁動的心便沒有平靜下來。 謝引棠站起身,沒有防備地踉蹌了一下,懷里的烤串差點脫手而出,好在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撈了一把。他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想著你可能沒人一起過年,我……我買了些吃的,一起吃點吧。”說罷也不去看段照松,自顧自地走進了對方家里,拉開了玄關的燈繩。 蝸牛殼子般的二居室,進門便是撲面而來的一股潮氣,和溫暖明亮的謝公館自然是天差地別。謝引棠即便進到客廳,也還是凍得直哆嗦。這房子也太冷了,段照松是怎么活下來的…… 段照松不知道他等了多久,進屋后趕緊提過墻角一直閑置的取暖器插上電放在謝引棠身前。他平時回家洗漱過后便倒頭就睡,幾乎用不到這個。 “這些有點涼了,我去給你熱熱吧?!敝x引棠好像生怕段照松讓他熱乎一會兒就趕他走,殷勤地拎著一兜吃食便要往廚房去。看著男人仍舊嚴肅的神情,他拿不準對方是不是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只能小心討好。 烤串被拿走,謝引棠被按在沙發(fā)上坐好。段照松給他按開了電視便自己去廚房給食物二道加工了。少年縮在沙發(fā)里伸手烤火,一邊又偷偷伸長了脖子往旁邊的門里瞧??吹綄Ψ矫β档谋秤埃虐残牡靥Я颂Т浇?。 啤酒被換成了汽水,段照松陪謝引棠在茶幾邊坐下,二人隔著一個身位的距離吃著謝引棠帶來的宵夜。怎么會看不出男孩有意示好,大冷天獨自一人從家里溜出來等一個不知道還在不在清州的人,說不觸動是假的。段照松也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只是如果能趁此機會讓謝引棠死了心從此抽身離去,也未嘗不可。 “吃完我送你回去?!?/br> “昨天是我不好,對不……” 一個“起”字被少年含在舌尖,他食不知味地啃了半天竹簽子,眼瞅著盤里的烤串見了底,男人始終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謝引棠暗暗著急,難道真要他認錯了段照松才肯原諒他嗎? 二人同時開口,他的抱歉又被堵了回去。 “沒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倍握账傻馈?/br> 明明就是介意,他曾幾何時對自己這般冷淡過。謝引棠放低姿態(tài),摳著手指在小品的背景聲中再次應道,“我不該亂說話,我不知道你……我以后不會那樣說了,對不起啊。”當面認錯需要勇氣也需要厚臉皮,其實回去以后仔細想一想便能明白段照松生氣的原因,不全是因為他任性地氣走了孟小婉,他不知分寸的玩笑也許觸及了對方最深處的傷心事。 “你……是不是離過婚,你有孩子對吧?”謝引棠覷著段照松的眉眼,怯生生地問到。之前在理發(fā)店不小心發(fā)現(xiàn)的那本寫滿了名字的小冊子,也許就是他小孩的筆跡。 段照松回望了一眼謝引棠,少年的臉頰被取暖器烘得粉嘟嘟的,耳朵上的薄紅也不知是不是害羞所致。他看著對方略顯局促的樣子有些無奈又有些心軟,不知者無罪,驕傲天真的小少爺這般委曲求全,到底還是因為自己表現(xiàn)得太過嚴肅了些。 男人抬手收拾著茶幾上的杯盤,語氣和緩地開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用道歉,我沒有怪你。”不知為何,謝引棠向他說對不起,令他有一種莫名的憐惜和心口泛酸的感覺,他頓了頓繼續(xù)道,“很晚了,再坐會兒我送你回家?!?/br> “晚一點吧,我想……我想把晚會看完,可以嗎?”謝引棠看著他,圓溜溜的黑眼珠在眼眶里打轉,長睫微顫,楚楚動人又可憐巴巴。段照松不自然地把臉撇向一邊,那副委屈的神情他不忍直視,仿佛是自己拋棄了他似的。 小品過后的歌舞類節(jié)目不太引人入勝,小太陽烤在身上暖洋洋的。吃飽喝足又給段照松認了錯,謝引棠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后便開始犯困了。他摟著抱枕輕輕地點著頭,眼皮直打架。小腿抽了一下把自己抽醒,男孩強打著精神狀似認真地看著他并不感興趣的節(jié)目。 段照松看他昏昏欲睡又不敢睡的樣子有些心疼,拿過遙控器調(diào)低了音量,又溫聲道,“你瞇會兒吧,待會敲完鐘以后我叫你。”外面天寒地凍的又是大年三十怕是也不好叫車,他準備零點過后先去叫好了出租再上來把謝引棠抱下去。 少年很快側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謝引棠個子小,但躺在窄短的舊沙發(fā)上也不得不曲起膝蓋。睡眠條件其實挺差的,不過段照松沒轟他走,還坐在他身邊,令他心安。 電視機里的載歌載舞并沒有奪走段照松的注意力,他目光放在屏幕上,思緒卻飄得很遠很遠。 很多年以前,在沒有電器的鄉(xiāng)下,除夕夜的消遣大多都是幾個人聚在一起打打夜牌。段照松是個孤兒,過年除了和師傅師娘一家人吃頓年夜飯,便只能跟鄰居們打牌守夜了,到底是寄人籬下,總不好還睡人家的屋子。結了婚以后,原以為除夕夜不會再像以往幾年那般冷寂,卻沒想到還未等到入冬,自己又成了一個人。 為什么……為什么你會出現(xiàn),會在這個我本以為仍是平平無奇的孤單除夕夜,出現(xiàn)在我身邊。 段照松垂眸看著身旁毫無防備呼吸綿長的男孩,內(nèi)心百感交集。他那么好,長得好看,家世優(yōu)渥,成績也是拔尖的,日后必然是人中龍鳳。謝引棠是萬年才得一顆的人參果,他不過是路旁一株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罷了。這樣的貴人,自己怎么配得上,他何德何能還能讓人家在這清冷的夜里苦苦等上那么久。 他也忒不識好歹了,謝引棠看重他,他卻只敢躲得遠遠的。只有在此刻,在這安靜的夜里,在對方闔眸安眠之時才敢貪婪地看他一眼。 精致的下頜線勾勒出一張完美無瑕的臉,透白的皮膚下紫色的毛細血管若隱若現(xiàn)。謝引棠的睫毛又長又密,被光在下眼瞼處投映出扇形的陰影。山根兩側的眼皮輕輕合攏,這世間最清澈的一雙翦水秋瞳便藏在下面。少年紅唇微張,似是在誘著誰前來一親芳澤。 段照松總是會不自覺地忽略謝引棠的性別,他從不知有著正常性取向的自己總也抗拒不了這人的靠近,他忍不住微微俯下身子,用雙眼描繪著男孩的五官。他想記得更牢一點,等以后謝引棠上了大學,肯定會離開這里。等他離開后,烙在心底的這幅容貌偶爾也能被翻出來,偷偷回憶一番。 耳邊響起主持人恭賀新年的祝福聲,緊閉的窗戶也沒能將樓下院子里偷偷放炮的孩童吵鬧的聲音蓋住。理智終歸沒有壓過沖動,看著仍舊在自己身下靜靜睡著的少年,段照松無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內(nèi)心掙扎了片刻后他前傾著低下頭,屏住呼吸在謝引棠的眉心印下輕若鴻毛的一個吻。 正要起身卻被一把攬住了脖子,被抓了個現(xiàn)行的段照松慌亂地想往后撤,猝不及防便撞進了一雙清醒的含笑的眼眸里。 謝引棠根本就沒睡著,感受到不斷靠近的人影時他用盡了這小半輩子的演技才沒讓砰砰作響的心從喉嚨里跳出來。他箍著段照松的脖子不放輕一絲力道,視線在眼前古銅色的臉皮上逡巡,非要從對方的面上逮到一縷害羞的紅不可! “為什么偷親我,為什么,一直回避我?”謝引棠用力把男人壓向自己,二人的鼻尖都快要湊到一起了。 段照松仍在徒勞地把眼神撇向一邊,他做賊心虛,他又趁人之危了,腦子打結嘴就變得更蠢笨,“我……太老了,你以后會遇見更好的人,不值得……” 還未說完便被打斷,謝引棠略抬起頭,嘴唇游離在對方鼻下半寸的位置,他放下了一切自尊與驕傲,低聲下氣:“可我現(xiàn)在喜歡你,你寧愿我一直等一個不一定會出現(xiàn)的值得的人,也不愿意現(xiàn)在讓我嘗一點甜頭嗎?段照松……”他第一次叫了男人的全名,似乎這樣便能縮短二人的年齡差距。 男孩的字里行間都透著委屈和祈求,他紅著眼問道,“如果我明天就死了,那你現(xiàn)在吻我,好不好?!?/br> 新年伊始,怎么能說出這種不吉利的話。段照松猛地轉回了目光,想要阻止謝引棠繼續(xù)說下去。少年卻沒有給他斥責的機會,他豁出去了,段照松罵他恬不知恥他也不管了。 謝引棠閉上眼,抬起下巴貼上了男人溫軟飽滿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