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花明
直到十一月過完,謝引棠都沒再收到過許毅舟的信,不知道對方的拉練會持續(xù)多久。雖然他還沒放棄尋找,但也開始學著降低期望。 那天傍晚是如何回的學校,謝引棠已經(jīng)記不清了。當時自己失魂落魄地站定在理發(fā)店大門口,身后的街道人來人往,身前是那個對他惡語相向的女人。女老板咄咄逼人,要他替段照松還錢。他正打算掏荷包,又被及時趕到的程修延和凌天天阻止了。 謝引棠的耳邊嗡嗡作響,模糊地聽到諸如“敲詐”和“報警”之類的字眼。只是謝引棠的心思還放在不久前老板娘說的那句話上,段照松又走了,若如對方所說他是倉皇而逃,那是否意味著他此刻已經(jīng)不在這個城市?謝引棠抬頭望天,他覺得這里真的好大好大,不再是地圖左上角那串抽象的數(shù)字。他實打?qū)嵉赜X得自己就如飄揚在世間的一粒浮塵,前路盡是迷茫。 光棍節(jié)本是用來交友脫單的,謝引棠自己不合群地提前溜掉,等到了宿舍樓前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也耽誤了程修延的時間。 “怎么停下了?上樓啊。”程修延望著佇立在石階前發(fā)呆的謝引棠。 男孩的發(fā)尾不聽話地翹起,看起來毛乎乎的,大概是剛才的理發(fā)師沒有仔細給他捋順?;璋档谋跓糇詷堑赖奶旎ò鍨⒊鰜?,打在謝引棠和程修延的身上,將二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長,看上去挨得很近。 “你去吃飯吧,學姐不是定好了位置?”謝引棠側(cè)過臉道。 “嗐,回回都去那里吃,也沒點新花樣,再說也不差我一個,先陪你上去吧。”程修延揉了揉鼻子。 謝引棠點點頭拾級而上,緊了緊肩上裝著直排輪的背包帶,由著身邊的男孩在他身后跟著自己的步伐。回來的路上謝引棠給程修延和凌天天買了炸串,自己卻沒吃兩口。等到了五樓的宿舍門前,才終于說出了這一路上都想說的那句話。 “今天謝謝你,還有你jiejie?!敝x引棠背靠著房門,抬頭看向程修延。十一月的夜風有些涼,吹得久了,少年的眼眶此時微微泛紅,看起來楚楚動人?!拔蚁冗M去了,明天見。” “哎,那什么……今天那人一看就是訛你的,她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背绦扪哟蛄苛艘幌轮x引棠的神情又試探道,“原來,你是要找你叔叔啊,不好意思啊剛才不小心聽到你們的對話。要是他還做這一行那找起來應(yīng)該不難,我有很多朋友都可以幫你打聽?!?/br> 兩個人都自動忽視了那人會離開這個城市的可能性。 謝引棠抿唇輕輕地搖搖頭,“沒關(guān)系,是你和學姐幫忙,我該多謝你們。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我今天有點累了,再見?!彼麤_程修延揮揮手,不等對方回話便進了宿舍。 胸口的吊墜被隔著衣襟緊緊地攥住,他的心已經(jīng)被一個人占滿,沒有多余的空間去接受程修延遞來的盛情。 * 火爐似的盛夏霸占了這座城市好幾個月,秋天卻仿佛只在彈指一揮間。謝引棠有些恍惚,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穿上了厚實的羽絨服。畏寒是他從娘胎里帶出的毛病,冬天裹得再多他也總是手腳冰涼。謝引棠以前最喜歡干的事,就是趁段照松不注意偷偷把手塞進他的衣領(lǐng)去冰他的脖子。 澳門回歸的前一天是約定好去森林公園聯(lián)誼的日子,凌天天說考完了四級正好放松放松。雖然對這種集體活動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想和哪個陌生人建立新的社交,但凌天天幫過他,答應(yīng)了學姐的事謝引棠便不會反悔。 出發(fā)的這天,眾人在校門口集合,程修延看到謝引棠的裝備便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你是愛斯基摩人嗎?”程修延調(diào)侃道,也怪昨夜的北風太勁,聽說北街的電線都刮斷了兩根。“遠處看你過來,還以為是歡喜坨成精了?!?/br> 謝引棠身穿一件厚實的焦糖色燈芯絨棉服,玳瑁紐扣旁是一條毛茸茸的雪白包邊,米色的棉褲里面不知道穿了幾層,他整個人都圓滾滾的。男孩頭上戴著和衣服同色的毛線帽,兔毛圍巾繞了兩圈把下半張臉裹得嚴嚴實實的,讓人只能看到他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他不喜歡過冬天,雖然自己在冬天出生,可是他討厭這種刺骨的嚴寒。 “閉嘴吧你,過早沒吃飽嗎?”凌天天賞了程修延一記爆栗,又拿胳膊戳了戳謝引棠,“待會兒中午隨便吃吃,下午我們打火鍋弄燒烤自助,人多圍在一起就不冷啦。” “待會兒跟緊點我知道嗎,那里面有好多猴子,你落單了小心被他們組團打劫?!背绦扪犹裘紘樆Vx引棠,“別看是冬天,那群猴子不用穿大棉襖可靈活得很?!?/br> 謝引棠沒有搭理他,和學姐一起上了大巴車在后排坐下。 大巴先轉(zhuǎn)道去接了W大的十幾個學生,再一路往森林公園的景區(qū)開。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在車上換換零食便熟絡(luò)了起來,謝引棠一個人坐在后面,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風景聽著隨身聽。 下車的地方開著成片的臘梅,他在清州沒有見過這種花,古人的詩詞里詠頌的大多是紅梅,謝引棠看著柵欄外的木牌上寫著的名字才第一次認識這種鵝黃色透著幽香的小花。其他幾處園子現(xiàn)下還空著,他猜想大概是要過了二月才會移栽新的花樹過來,等到春天這里一定更好看。 猴子沒看見多少,零星的幾個還都藏在高高的常青樹里不敢近人。謝引棠把臉從埋了許久的圍巾里抬起來,快步走了一會兒,身體稍稍暖和了些。他正獨自一人走走看看,忽然聽見身側(cè)傳來了快門的聲響,剛一回頭便看到程修延舉著相機對著他。 “笑一個啊小冰塊,溫度已經(jīng)夠低了?!背绦扪拥馈?/br> 謝引棠瞪他一眼,再次把臉悶進了圍巾里,轉(zhuǎn)過身朝不遠處人少的地方跑了起來,只留給程修延一個圓乎乎又笨重的背影。 火鍋和燒烤都是用來活躍氣氛的,有幾個同學因為這次聯(lián)誼已經(jīng)打得火熱,開始互相交換聯(lián)系方式了。燒烤店的老板不停地過來給他們運送著原材料,又教他們怎樣串rou速度最快。等到有人來問謝引棠QQ號的時候,他才從長時間的放空狀態(tài)里回神。 “不好意思啊,我沒有QQ?!敝x引棠道。面前這個女孩有些羞澀,耳尖粉粉看起來很乖巧。他對她沒有印象,以為是隔壁學校的。 “那……能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嗎?”女生咬咬唇鼓起勇氣繼續(xù)道。 “不太方便……對不起?!敝x引棠再次拒絕,他忽然有些煩悶有些后悔,今天不該過來的。沒有下雪下雨的天,他可以多逛幾家理發(fā)店。 QQ號……謝夢祎給他申請的那個聊天賬號他再也沒有登陸過,至今為止他的好友列表只有兩個人,而其中一個被他用來自欺欺人地發(fā)送過一次“晚安”。謝引棠把鐵簽扔到小折疊桌上,面前的桌面上只有寥寥幾根,火鍋也沒有胃口吃了。 眾人吃飽喝足,又玩了抽大鬼小鬼的紙牌游戲,終于結(jié)束了這疲憊又愉快的一天。返程的時候謝引棠還是選擇了后排那個位置,只是這回程修延坐在了他身旁。謝引棠不說話,程修延便也沒鬧騰,鴨舌帽扣在臉上假寐。 身邊的人實在自我封閉得有些異常,程修延懷疑他會不會直到大學畢業(yè)了都是這樣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樣子??蓜傞]上眼沒一會兒,左邊又傳來了些窸窸窣窣的動靜。程修延取下帽子,便看到謝引棠動來動去地在找些什么。 “怎么了?在找什么?” 謝引棠摸了摸脖子,左右看了看身側(cè)又低下頭在腳邊尋找,“項鏈……我的墜子不見了?!彼婚_口,聲音里盡是慌張,他急忙站起身想看看在不在座位上,差點磕到了頭。 程修延扶了他一把,二人在座位旁找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什么項鏈吊墜。眼看謝引棠的情緒越來越急躁,程修延讓司機中途停車把他倆放了下去,好在還沒離開景區(qū)大門,順著原路找回去,路程還不算太遠。 “你那項鏈長什么樣?”程修延問。 “白色玉環(huán),有一元硬幣那么大,中間吊著一個黃金小雞,拿紅繩穿著的?!敝x引棠一邊走一邊四下里仔細地找,也沒拒絕程修延陪他一起下車,抖著嗓子給對方描述。自從戴上那條紅繩后他連洗澡都沒有取下來過,不知是不是最近這段時間他摸繩子的頻率太高了,讓紅繩磨損變得脆弱易斷。 段照松那么狠心,放在他家的照片他一張都沒給謝引棠留下。男孩這里唯一剩下的東西就是這根金鑲玉墜了,他還沒找到段照松,怎么能把項鏈也弄丟了。 謝引棠急紅了眼,跑到臘梅園外的籬笆旁找了一圈又一圈,仍不見蹤跡,恨不得想跨進去踐踏花草了。石子路通往剛才的燒烤店,大大小小灰白黑的鵝卵石看得謝引棠眼花繚亂,他一直低著頭,不放過每一處縫隙,差點被身旁疾馳而過的金杯車給蹭到,還好被程修延拽了一把。 “慢慢找不要急,現(xiàn)在天還沒黑,就算晚一點這里十步一個路燈也不會看不見的。你別慌,我陪你找到了再回去。”程修延道。 兩個人就這么分頭尋找,又在交叉路口相遇,程修延順道去管理處做了失物招領(lǐng)登記,萬一有人撿到了說不定會送過來。 天色越來越暗,路燈亮了起來,謝引棠的眼里隱約浮上了一層水霧。程修延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無措的樣子,上前安慰道,“前面就是燒烤店,我們?nèi)枂柪习?,說不定落在他那兒了?!?/br> 謝引棠點點頭,和程修延一起繞過大門前的金杯面包車去就餐區(qū)開始找。折疊桌上還有剛才他們吃剩下的杯盤殘渣,看樣子老板還沒來得及整理,今天下午只有他們這一波客人過來,如果吊墜在這里應(yīng)該不會被其他人撿走。 遠離道牙的地方黑洞洞的,謝引棠把身子俯得更低。他記得剛才有幫凌天天串過一些rou,接著就回燒烤區(qū)幫忙生火了。串rou的地方靠近燒烤店的前門,謝引棠余光瞟到那邊正站著兩個人。他在柴火堆和燒烤架旁找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一星半點紅色或者金色的痕跡,便慢慢挪動著往前門那邊靠。 “喲,今天怎么是你過來了?之前不都小劉送的嗎?”老板笑著說。 “今天剛好要給彬哥的理發(fā)店里送水,這邊也順路我就一道送過來了。上周是30箱,這次先給您送15箱,剩下的小劉明天送來,您也知道我這車小裝不了太多。賬的話還是月底清,下周日彬哥和小劉一起過來?!?/br> “好好好,還辛苦你給我搬進來。進來喝口茶吧,剛走了一群學生伢,下午給他們煮了點茉莉花,現(xiàn)在還剩半壺?!?/br> “沒事兒,我車上有,不麻煩了。” 男人笑了笑,低沉的聲音似有移山倒海的穿透力。謝引棠在聽到這人的第一句話時周身如過電一般,雞皮疙瘩在對方開口的那一剎那便爭先恐后地爬上他的全身皮膚。他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死死盯著幾步開外那個數(shù)月以來夢見過無數(shù)次,即便化成了灰,他都不會忘記的背影。 “呃……小同學,你東西是找著了嗎?”老板看著悄然靠近,只離段照松一步之遙的男孩問道。對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身前的人。 “找到了……” “哎!我找到了找到了!謝引棠你看看是不是這個!”程修延緊緊攥著一截紅繩在空中晃了晃,站在燒烤架旁朝這邊大聲喊。 段照松聞聲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一具柔軟滾圓的身體撲了個滿懷。棕色的毛線帽抵在他冒了些胡茬的下巴上,他聽著懷中人哭得不能自已的熟悉的抽泣聲,被驚雷擊中一般定在了原地,不可置信。 謝引棠抬起頭,濕漉漉的眼里再度鍍上一層閃耀的光彩,夜空中數(shù)以萬計的星星,都不及此刻他的這雙眼睛明亮動人。 “混蛋!你個大混蛋!我找到你了,我終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