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下宮深似海,人心易改(一)
軍旗獵獵,暗紅色的旗幟底部一個大大的“蒙”字迎風張揚,函谷關內(nèi)外一片寂然,夜幕深沉,山影重重,威風吹開密密匝匝的樹葉露出下方接連數(shù)十里的軍營。 兩軍隔關對峙,秦軍帳營里,白發(fā)蒼蒼的老上將軍蒙驁用蒼勁粗糲的手指指點著沙盤上的山林川谷,一眾副將聽著他的戰(zhàn)策分析。 老將軍打了半輩子仗,戎馬一生,他的身體已經(jīng)老朽,而他的智慧和頭腦仍然叫屬下信服,所見獨到,用兵神謀。 這時帳外傳來一身秦庭急報,前軍主將蒙武上前接過遞給蒙驁,老將軍一看,微微嘆了口氣。 “父親,大王寫了什么?”蒙武覷著他的臉色問。 蒙驁將竹簡遞給他傳閱,搖了搖頭說:“大王想讓我一舉擊潰合縱軍,不要聽相邦的。大王的意思是只要這一次狠狠打擊了五國合縱的軍的氣焰,尤其是趙國和楚國,最好將他們?nèi)繗灉?,如此一來定能威懾其余諸侯國,此后六國再不敢合縱?!?/br> “我軍十萬,敵軍二十萬,怕是不好辦?!备睅浥诵裾f:“即便借著函谷關天險,我軍占有地理上的優(yōu)勢,但倘若想要殲滅敵人,我軍也必然要損失不小,到時候秦國銳氣大減,其余六國焉知不會合起而攻之?!?/br> 蒙武也認為秦王此令冒險,“相邦主義修河渠,鄭國引涇水東流注入北洛水,已經(jīng)調(diào)用大批民工,且耗時五六年了,工程才進行了一半,牽動秦國大量的人力物力資源。秦國此時不宜大興兵啊。況且秦王年少……” 蒙驁卻打斷他,“正是因為秦王年少,才有此令?!崩蠈④姀呐诵袷掷锬眠^竹簡,舉起來示意眾將,朗聲道:“諸位,秦王之令不可不遵,相邦建議也不可不考慮,這一戰(zhàn)要打,還要打得漂亮,否則我等難以回去交代?!?/br> 側(cè)軍主將白利憤憤道:“依我看吶,這次合縱就是魏國和韓國挑頭的,那兩國本來就在昭王五十三年作為秦國的附屬國了,結(jié)果呢,昭王一去,孝文王登基三天也薨了,看大秦朝堂不穩(wěn),立馬就反,來了一次大合縱,讓秦國大傷了元氣。要是早點滅了,哪里有現(xiàn)在的麻煩?!?/br> 另一副將接茬:“還不是他們秦國軍方不行,現(xiàn)在的小秦王即位后的第二年,鏖公領軍奪取了魏國的卷地,自后就再沒有出彩的本土秦將了,秦國出不了第二個武安君。我等都是外客臣子,給他們打戰(zhàn)還要受到猜忌,勝了沒話說,加官進爵,一旦吃了敗仗,秦國百姓能活撕了咱們。” “住口。秦國法度森嚴,秦法規(guī)定敗軍不論功,不是為你袁曉一個人破例的,自來如此?!泵沈堃坏裳?,“現(xiàn)在是商討作戰(zhàn)大計,再說些廢話動搖軍心,當以軍法處置。” 蒙將軍治軍極嚴,袁曉和白利是新入帳的,除他們外其余將領不見一聲牢sao,在他們抱怨時還頻頻去看老將軍的臉色。 兩人皆不敢胡言亂語了,老將軍一招手讓人聚攏過來,接著商討作戰(zhàn)計劃。 實則蒙驁自己心里清楚,他的身體一日不日,這一戰(zhàn)很可能是最后一戰(zhàn)。當今秦王年少,每逢君王年少都容易出現(xiàn)主少國疑的顯現(xiàn),這將大亂。 出兵之前秦王就找他討論過戰(zhàn)事,分析了利弊,秦王的分析很有幾分道理,條條理順了各國之間縱橫錯雜的關系,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兒目光老辣,不能小覷。 這一戰(zhàn)與其說是和五國合縱打,倒不如說秦王想讓他拿出態(tài)度來,想看看他蒙驁到底是呂不韋的門客,還是秦王的上將軍。 他本是齊國人,齊國重商不重武,這和齊國的地理位置有關,齊國和秦國一東一西,中間隔著四大諸侯國,本就和秦國犯不上兵戈相對。 況且商君變法后,秦國日益強大有了虎視中原的實力,成了各國的心腹大患,齊國倒能安安心心的和各國交好做生意,鮮少動兵,他自然也沒有用武之地了。 呂不韋當上丞相,深知戰(zhàn)國時期軍權(quán)才是最要緊的,秦國的本土士卒自然不會理會他這個衛(wèi)國人,還是個商人,花重金將他從齊國請來。 對于蒙驁而言,行軍打仗才是他最看重的,朝堂上的激流暗涌他并不想?yún)⑴c進去,但他卻又明白自己成了秦國的上將軍,他不想摻和也不行。 呂相是驚世之才,固然在秦人眼里比不得商君,但也是百年罕見的大才??蛇@樣強大的人往往會犯自負的毛病,從昭王到現(xiàn)在的小秦王嬴政,呂不韋歷任四朝,資歷比他深的屈指可數(shù),而且大權(quán)獨攬,權(quán)勢最易吞噬人性,滋長驕狂妄念。 呂不韋沒把小秦王放在眼里,但老將軍卻因此而隱隱擔憂,當世的秦王心思多深,思慮之遠,會讓任何一個輕視他的人吃大苦頭的。 遠在咸陽的秦宮,少年秦王在書房里一日日翻看好似永遠也看不完的奏章書策,他將歷代秦王的治世方略都研讀了三遍以上,將秦國的土地人口,文武百官了然于心。 雖然還沒有親政,但嬴政沒有一日不在為此做準備,他高坐王位看著幾個輔政大臣主持國議,一項項決策未出口卻存于心,孰優(yōu)孰劣自有實踐去檢驗。 幼時就陪同在側(cè)的仆人趙高是唯一一個能自行出入書房的存在,趙高瘦小的身子穿行在一座座竹簡堆成的山岳間,來到嬴政旁邊,將打聽到的消息一一稟報。 趙高機靈,后宮中每個后妃各有各的來歷,他能尋到法子將她們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嬴政對后宮懶于上心,但也不能坐視別人戕害他的子嗣,才派趙高暗中查探。 “花園里的毒蛇在惠香院出現(xiàn)過?”嬴政合上書簡,粗略回憶了一番,吳良人嬌媚的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真看不出來這樣的美貌下藏著一副歹毒的面孔。 趙高聲音壓得低低的,聲音微微發(fā)顫,顯然也為他查出的真相驚心,“吳良人的jiejie吳姬去歲九月掉了個公主?!?/br> 嬴政何嘗聯(lián)想不到這一層,“啪”的放下了竹簡,惱恨道:“是啊,吳姬懷孕在鄭姬之后?!?/br> 趙高不敢說話了。 查到一步再沒有不清楚的了,鄭姬妒恨吳姬和她懷孕爭寵,借機加害,不論鄭姬是沖吳姬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去的,都害了一條命,這可是大罪。 嬴政謹記師傅的叮囑,要善待鄭姬,他本是想好好照顧?quán)嵓У人泻弦馊诉x再嫁給她的良人,誰知陰差陽錯她進宮了,他不記得自己虧待過她,這后宮中能和她地位相當?shù)某藚羌г贌o別人。 “連她都學會害人了,可見這害人的事情,本來就不用學的。”嬴政的臉被燭火照得明滅不定,想到和他關系日漸疏遠的趙太后,冷嘲道:“趙高,寡人有時候真覺得住在這深宮里,還不如在趙國的時候自在,那時起碼大家還能連著心一起扛,可現(xiàn)在……” 話未說完嬴政便止住了,看趙高欲言又止,便問:“還查出了什么?” 趙高猶豫地道:“奴才懂得一點草藥知識,奉令帶祖太后撥的兩個乳母和央芷央芙jiejie們?nèi)ヅ愕?,發(fā)現(xiàn)侍女倒得草藥渣里多了一味活血氣的藥……” 嬴政目光凝住,不用趙高說完他也能猜出個大概,“吳良人還是吳姬?” “奴才沒用,沒查出來?!?/br> “不是你沒用,是她們的手段更高,把寡人的后宮當成自家后院里,為所欲為!” 嬴政豁然站起來,大踏步的走出去,趙高忙跟上。 “大王去哪兒?” “披香殿!” 嬴政到時鄭姬剛喝完藥,他的目光下意識的在藥碗上停留了片刻,轉(zhuǎn)而移到她的臉上,恍然間發(fā)現(xiàn)這張本該很熟悉的面孔居然變得無比的陌生,就像面前坐著的是個不認識的女人。 “大王總盯著妾身看什么?” 鄭姬只比他大上一歲,還是個少女的模樣,笑容羞澀靦腆和往昔無異,近乎要讓他懷疑趙高查到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冤枉了她。 一肚子的火氣在來時的路上便似浮冰被壓回了海面之下,到了披香殿他的面容已看不出來半分怒容,神態(tài)和往常無異樣。 “無事,寡人得空了來看看你們,身子可好些了?!?/br> “好多了。” 扶蘇已滿月,坐在小床上旁邊兩個少女拿著小玩意逗他,這兩人是姐妹,年長的叫央芙,和鄭姬一樣的年紀,生得嬌美活潑,而meimei央芷卻靜雅穩(wěn)沉,專心做事并不多看多話。 央芷看扶蘇直勾勾的盯著嬴政,大著膽子把扶蘇抱了過去,笑著說:“小公子喜歡大王呢,看見大王來了都開心的笑了?!?/br> 扶蘇一頭扎進嬴政的懷里,他不是開心嬴政來了,而是不想被這兩姐妹當成娃娃一樣擺弄,他多想說他早過了會對著撥浪鼓傻笑的年紀了。 嬴政捏了捏扶蘇的小手,他沒見過別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也生得這樣小,小得會讓他詫異到底能不能養(yǎng)得活,一掌就能抱滿了。 “大王,扶蘇確和您很親呢,大王也不得空,不能常來看看妾身。”鄭姬傷了元氣,氣色養(yǎng)不到和之前一樣好,笑著看小小的粉團子揪著嬴政手里的一串白玉珠鏈不松,玩得不亦樂乎。 嬴政順手退下來遞到扶蘇懷里,叮囑他不能含進嘴里,得到一個類似白眼的斜睨,拍了拍小東西的屁股,方含了絲笑對鄭姬說:“伺候你的侍醫(yī)不夠盡心,這么些日子也沒養(yǎng)好,寡人讓張望專門來照看披香殿好了。” 鄭姬欣喜地道:“多謝大王了,張侍醫(yī)的醫(yī)術(shù)是最好的,妾身有他照拂,定能早日痊愈好伺候大王?!?/br> 嬴政說:“但愿如此吧。” 小兒對大人的情緒更為敏感,變小后扶蘇無師自通的這項技能,他本能的覺得嬴政似乎有些不快,但看他對鄭姬的態(tài)度也不像不喜歡她啊。 有記憶以來扶蘇就沒有父母的概念,他記事晚,五六歲住在叔叔家,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是沒有父母的。鄭姬于他是上心,但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在,不能親自照顧他,是以他和乳母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她的長多了。 尋常孩子都無礙,母子之情是后天培養(yǎng)的,慢慢大了自會親近,偏生扶蘇是個出生就能獨立思考的靈魂,對鄭姬的感情就很復雜了,又好奇又尷尬,想親近又礙于身體的限制不能自由活動。 漫不經(jīng)心的撥弄著一顆顆玉珠,鄭姬忽然提到了毒蛇,扶蘇看到嬴政的面色突然變了一下,雖然很快就正常了,但那瞬間的變臉被扶蘇捕捉到了。 嬴政寬慰鄭姬毒蛇一事一定會追查徹底,讓她放心,傷天害理的事情咸陽宮不允許存在。他仔細觀察著鄭姬的表情,看出她聽完有幾分不自然,心下了然了。 扶蘇卻懷疑嬴政知道了什么想隱瞞,心底驚了一驚,暗道他這父王不會這么心狠吧,又否決自己是宮斗看多了,哪有連老婆孩子一道算計上的。 一道函谷關傳回的軍報拉走了嬴政。 扶蘇望著嬴政步履匆匆的背影,看來這秦王真不好當,連飯都吃不上熱乎的,剛坐下擺好了筷子,他就走了。 鄭姬身子差,抱了會兒扶蘇便覺得累了,央芙看她一招手便過來了接過了扶蘇。 鄭姬笑著夸了句,“是個機靈的,祖太后怎么舍得割愛讓你們來我這兒?” 央芙賠笑道:“祖太后病著,不喜歡人多,指了我們姐妹過來伺候夫人和小公子?!?/br> 鄭姬點頭,“那就好好的做事,我不會虧待你們?!?/br> 央芙忙謝恩,帶著扶蘇下去了。 等無人處時央芷卻勸央芙學會藏拙,她瞧著鄭姬似乎不太喜歡她們。 央芙笑她多想,央芷也希望是自己多想。 “總之日后咱們只一心做事就是了?!?/br> 央芙好笑反問:“本來就是啊,不然呢?” 那端嬴政出了披香殿,走到湖邊,問趙高對岸的院子是誰的。 “回大王,是吳良人的惠香院?!?/br> 少年秦王沉默了會兒,忽然下了道命令,“把張望還有祖太后撥的人底細給寡人徹查一遍?!?/br> 趙高應了諾,又遲疑地說:“夏太后的人應該不會……” 嬴政冷冷的打斷了趙高,“連你也開始質(zhì)疑寡人的命令了嗎?” 趙高嚇得噗通跪下了,“奴才不敢。” “不止他們,還有仔細查一查鄭姬,寡人倒想看看,這諾大的秦宮能翻出多少臟東西來。”嬴政冷笑一聲,大步流星走開,瘦削的背影如一只孤傲的離群鴻鵠。 趙高爬起來追上,后背被汗打濕了。 夏太后是先王的生母,她沒野心也沒后臺,抱病在床多年,沉寂后宮無人問津,卻突然插手送了幾個人到披香殿,個中自有深意。 多疑敏感的秦王不會認為這些都只是巧合的,他只相信所有的巧合背后都是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