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聽朝萬萬料不到許少充會問他既然不是執(zhí)掌咸陽獄的官吏，那咸陽獄跑了人和他有甚干系？他既然看守內(nèi)獄，那只要范綏回去了內(nèi)獄一切安妥，他需要請什么罪？

    范綏深覺先生言之有理，當(dāng)即決定繼續(xù)回內(nèi)獄蹲守殿下回來。

    天大的事情被許少充云淡風(fēng)輕的三言兩語一說，顧聽朝快恍惚了，一想對呀，咸陽獄本來就和他沒關(guān)系，他不要這么杞人憂天。

    扶蘇回到秦宮就召見范綏，屏退左右，范綏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經(jīng)過全說了，追殺的刺客顯然是專屬陛下的灰蛇組織，拿不定主意該怎么辦。

    又被告知了許少充的解決之法，扶蘇沉吟思忖，他把范綏留下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果真自己一走魏曦冉險些出了問題，咸陽守衛(wèi)加倍，長君侯的計劃不能如實舉行。

    范綏只好聯(lián)系了長兄，里應(yīng)外合才把魏曦冉弄了出去，聽了范綏的回報扶蘇心底冰涼，嬴政殺心何以如此之重？

    可他也清楚以灰蛇的實力，要是全力刺殺，連長君侯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或許嬴政還是留了情面的，所以老師才會提醒他輕描淡寫就揭過此事吧。

    如果嬴政有心放過，他偏偏死揪著不放，只能激化矛盾。

    然而嬴政要殺自己的摯友，扶蘇做不到無動于衷，想去質(zhì)問，生生忍下來。

    嬴政選擇對魏曦冉網(wǎng)開一面，只可能是顧忌著自己，那么現(xiàn)在他的反應(yīng)就是最重要的，一旦他表示出憤怒不滿，直接會催化嬴政的殺意。

    不得不說長公子真相了，實則嬴政沒打算放過魏曦冉，真正顧忌的是范綏，固然嬴政有正當(dāng)?shù)睦碛商幩婪督?，可此舉會逼反咸陽令范靖，還會使扶蘇和自己生嫌隙，得不償失。

    最要緊的是范綏不是情敵，單純的一個屬下而已，嬴政還不至于容不下他。

    舉棋不定之際，終于讓長君侯鉆了空子，或許是天意吧，那就算了。

    張庭匯報完咸陽發(fā)生的嬴政早已一清二楚的事情后，伏于地上大氣不敢出。

    “姚賈抱病，不能理事，從即日起，廷尉一職由你暫代?！耸碌酱藶橹埂！?/br>
    意料之外的一道圣旨讓張庭有點懵，在趙高的催促下他才回過神接了旨意，還有這么好的事，失職了非但不受到懲罰還能加官進(jìn)爵？

    張庭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抱著圣旨退下了，腳像踩到棉花上一樣的不真實，只覺荒唐。

    陛下到底作何想的？

    在處置魏曦冉越獄的事情上，嬴政罕見的猶豫了，出了這么大的事一個人不處置難消他心頭之恨，可參與者誰都不能動，很讓人惱火。

    掌中玉骨珠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嬴政下令：“宣顧聽朝來見朕?！?/br>
    顧聽朝首次面圣，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應(yīng)對，許少充的話深深的刻印在他的腦海里，于是堅稱無辜，他本就只管內(nèi)獄，現(xiàn)在內(nèi)獄是空了，但范綏是殿下派人領(lǐng)走的，最重要的是殿下都夸他差事做得好呢。

    “長公子夸你差事做得不錯？”嬴政神情莫測，那小狡童收買人心的本事還真有一套，沒見幾次就把顧聽朝也收買了，生死置之度外的給他賣命。

    這點他倒是想錯了，顧聽朝不過是報魏曦冉的恩情而已。

    顧聽朝附和也不是，否認(rèn)也不是，額頭的冷汗滴到地上形成一個小水洼，他深知陛下既然叫他來就是掌握了一切，心理承受的煎熬更大。

    可若是他承認(rèn)了，那就是鐵板釘釘?shù)乃雷铮钕乱簿炔涣怂?，咬死了否認(rèn)還有一線生機(jī)，只不過這生死都掌握在君王的一念之間。

    摩挲著骨珠光滑的表玉，書房里一片壓抑至極的死靜后，嬴政終還是選擇成全了扶蘇，冷聲道：“罷了，罰俸一年，還去做你的縣丞吧，永不得入咸陽為官。”

    “謝陛下恩典。”一個頭長磕在地，顧聽朝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退下吧。”

    “是。”

    出了宮，顧聽朝緊繃的骨頭才松懈下來，他仰頭看了看湛藍(lán)的天空，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差一點點他就再也看不到了明日了。

    處理完國務(wù)，嬴政命趙高去宣扶蘇，步蘭殿內(nèi)沒有長公子的身影。

    原來扶蘇的老師送來一幅字賀祝他加冠，深情重義的大殿下感動不已，馬不停蹄的帶著厚禮登府拜謝，趙高晚了一步。

    許府。

    猗頓公子遙遙望見扶蘇跨進(jìn)門，起身便迎，一面走一面大笑連連，“虛之，你總算露面了，我就說先生親自下廚，他一定準(zhǔn)來，怎么樣被我說中了吧？”

    隨手接過扶蘇手中的長匣子，猗頓原回身對席上的另一位公子說：“若明你瞧，我猜得準(zhǔn)不準(zhǔn)？你欠我二十金，不許賴賬?！?/br>
    扶蘇笑罵：“好呀，你們兩個拿我對賭。”

    “快一月不見你了，你都去忙什么了？咦，你這脖子上是什么？紅紅的……哦，我知道了?！?/br>
    猗頓原拉長了尾音，笑得一臉促狹，勾搭著扶蘇的肩背，“嘿，我說你怎么一消失就是大半月的，感情是回去成親了啊，瞧瞧，尊夫人的痕跡都留在身上就出來了，是不是個令你難以消受的奇女子?。俊?/br>
    扶蘇下意識捂住了脖子，臉騰得紅了，心底暗罵嬴政屬狗的，那么喜歡咬他，還偏要在衣服遮不住的地方，什么癖好！

    “哈哈，虛之臉紅什么，我說錯了么？”

    “去你的吧?！狈鎏K笑罵著踢他一腳。

    尊夫人沒有，可不小心招惹到的那位確實讓他吃不消得很。

    齊仁驚奇的湊過來看，果真見領(lǐng)口之下還藏了不少惹人遐想的痕跡，半遮半掩的，更顯得曖昧非常。

    “虛之你可以啊，一聲不響的抱得美人歸，來告訴為兄，美人長得如何，性情如何，何方人士，為兄為你參詳參詳?！?/br>
    扶蘇哭笑不得，連連擺手，“免了免了，快別打趣我了，老師呢？”

    猗頓原道：“先生在廚房，聽說你要來，特地煮了你愛喝的魚湯，我們都是沾了你的光呢。”

    扶蘇怕被糾纏，搶過匣子就去找老師。

    咸陽聚集六國商社，猗頓氏原是魯國人，經(jīng)鹽商和牧畜成為巨富之家，財富可敵一國的龐然大物。而齊氏則是齊國商旅的代表，兩族素有往來，世代通婚。

    這二人是扶蘇化名杜若混跡民間認(rèn)識的朋友，都是性情中人，豪爽大方，最是奉行英雄不為出處的那一套，讓扶蘇省卻了不少功夫。

    當(dāng)年初和許少充見面，老師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身份，固然他一直小心低調(diào)，猗頓原和齊仁或許也對他的秦國貴族身份也有所懷疑，不過他們從不提及，這點著實令扶蘇動容。

    孟子曾云：“君子遠(yuǎn)庖廚”，許少充沒有明確的信仰，偏向法家，最厭那些虛偽繁節(jié)，君子既要食煙火，又要遠(yuǎn)離，只顯得虛偽又做作。

    年少時扶蘇受太子傅府的老師們教導(dǎo)，接觸過的儒家學(xué)說最讓許少充不耐煩，他認(rèn)為有一些說學(xué)不建立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而是空中樓閣，侃侃而談。

    當(dāng)今亂世，不以法制，妄圖談什么仁義禮教，簡直癡人說夢。

    無怪乎孔子周游列國，沒有一個君王愿意接納他，用他的儒家學(xué)說治國。因為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圖一隅安寧都難如登天，空談仁善只會把自己變成別人刀俎上的魚rou。

    秦國崇尚法家，嬴政也一直以為治世根本，早年間發(fā)現(xiàn)扶蘇太仁，對一個未來的儲君而言不見得是好事，然而他又狠不下心硬逼著扶蘇學(xué)法家。

    直到許少充出現(xiàn)，扶蘇此人易受他所欽佩的人影響，少時習(xí)武，聶申收服了他，于是他對聶申言聽計從。

    他敬佩趙允的淵博學(xué)識和平易近人，于是跟在趙允身后一口一個先生。

    再到如今的許少充，那更是打心眼里的佩服，連嬴政都不得不承認(rèn)，有時候許先生一句話比他下一道圣旨都管用。

    “老師，你看我給你畫的畫像，像不像？”扶蘇也不管一屋子的煙火，直接展開了畫像。

    憑心而論，畫中人和真實的許老師差別還是有一點大的，而扶蘇也只有看到真人一比才看的出來，忙忙要收起來。

    “這幅畫得不好，我回去再練練丹青?！?/br>
    許少充攔住他，“老師就喜歡不像的畫，畫嘛，重意而不浮于表，我看這幅就很好?！?/br>
    許少充滿意點點頭收了起來，無意間瞥見了扶蘇脖子上的吻痕，眼瞳里掠過一抹詫異，笑問：“杜若有心儀之人了？”

    扶蘇鬧了個紅臉，“沒有，怎么連老師都這樣，我來是有正事想請教老師的?！?/br>
    許少充溫和的摸了摸扶蘇的頭，“好，那就吃完了再談?wù)拢掖蛩汶x開咸陽回蘭陵去，正想和你告?zhèn)€別，一直沒機(jī)會見到你，今日就當(dāng)是給老師的餞行酒了，可算等到你了?！?/br>
    “什么？你要走！”

    有魏曦冉的前車之鑒在，扶蘇第一反應(yīng)就是嬴政從中作梗，一股怒氣陡然涌上心頭，難以自控，嬴政未免太過分了，要把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逼走嗎？

    許少充料到他會驚訝，歉意地道：“早就有這樣的準(zhǔn)備了，只是擔(dān)心你，才拖到了現(xiàn)在，你老實告訴老師，消失這半月，到底出什么事了？”

    “也沒什么大事，都過去了，但老師你要離開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告訴我！是不是有什么人和你說了什么話，讓你不得不走？”

    “和別人無關(guān)，是老師自己的決定?！?/br>
    他這么一說，扶蘇無端更加確信有嬴政的功勞了。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扶蘇心情不好，勉強(qiáng)壓著，回到宮里就壓不住了，可巧嬴政還送上門盤問他去哪兒了，為什么出宮不和怎么說一聲，頓時點燃了導(dǎo)火索。

    扶蘇猛的揪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抵在桌子上，咬牙質(zhì)問：“父皇，你老實說，你是不是要逼死我？”

    嬴政變色，皺了皺眉，試圖讓他安靜下來，“小狡童，你怎么了？”

    尖牙咬磨著下唇，扶蘇忍回即將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他不能提魏曦冉。

    滿心煩躁無處發(fā)泄，恨恨的踩了嬴政一腳，猶不能解氣，咬牙切齒地問：“老師突然要離開，和你有關(guān)嗎？”

    嬴政的臉色一厲，一字字道：“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到底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

    “朕說沒有關(guān)系，你是不是不信？”嬴政死死盯著扶蘇，臉色很是難看，“扶蘇，你竟然為了別人來質(zhì)問朕，許少充要走，都是朕的錯嗎？”

    扶蘇煩躁極了，“他突然要走！之前從來沒有說過，他為什么要走？”

    “所以呢！”嬴政厲聲打斷他，忍無可忍，驟然爆起，扼住扶蘇的脖子將他反壓到身下，氣紅了眼珠子，“沒良心的小豎子，朕真想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