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鹿臺垂釣,滄海射鯨(一)
玉白色的魚鰾浮在水面忽上忽下,水面下紅尾金紋的鯉魚狡猾的啄食掉魚鉤上的餌料,魚兒吃飽不肯饜足離去,盤游四周等待下一次的投喂。 可魚竿早便像被人遺忘掉了,岸邊一襲白衣和一身青衣的年輕男子面對而坐,中間擺著一張精巧的編竹小桌,擺上一壺清茶幾碟點(diǎn)心,俄爾一人拿起一塊點(diǎn)心掰碎了投喂湖中的被喂養(yǎng)得膘肥體壯的橢圓球型的鯉魚。 扶蘇端詳著手里這塊綠梅糕,可觀賞卻不可食用,酸得人牙都要掉了,丟一塊喂魚,鯉魚群圍上來,轉(zhuǎn)一圈又游開了。 他想不出來魏曦冉到底摻了什么料做出來的,也不知道長君到底長了一副怎樣的味蕾才能面不改色的吃進(jìn)肚子里。 扶蘇擱下綠梅糕,用帕子擦了擦手指,瞥見不遠(yuǎn)處的長君,回頭又瞧了瞧無動于衷,目不斜視盯著釣竿,但視魚兒咬鉤不見的魏曦冉,莫名想嘆口氣。 “你為什么要嘆氣?” 魏曦冉問出來時扶蘇才意識到自己嘆出了聲,這兩人僵持了好些日子,魏曦冉一直是不咸不淡的,長君也像混不在意,當(dāng)事人都沒做出應(yīng)對來,倒是他這個看戲的局外人沉不住氣了。 扶蘇有些不理解,“熙和,你若真不想再和長君扯上糾葛,又為何要同意你師父收留他并給他療傷呢?這住下來療傷啊,一來二去的不就多了接觸,時日一長,你們又毗鄰而居,你要是真不喜,豈不膈應(yīng)?你要是……” 魏曦冉已經(jīng)猜出扶蘇未出口的后半句話了,截住了他的話頭,“杜若,不,現(xiàn)在該叫你殿下了,長君贈我?guī)煾柑觳牡貙?,良藥名書不計其?shù),十年如一日,我?guī)煾笇λ匀涣硌巯啻?,如今他那副身體隨時都能咽氣似的,醫(yī)者父母心,又有這份情在,我?guī)煾覆豢赡芤娝啦痪取!?/br> 扶蘇不善解決這種情感類的糾紛,但他又實(shí)在放心不下魏曦冉,“你我之間不需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客套,你叫我什么都成。熙和,你當(dāng)真,放下他了嗎?” 魏曦冉淡淡道:“我不知你所指的放下是什么樣的,但要是說我對他沒有了一開始的牽腸掛肚,那就是放下了吧。只要他不死在我眼前,我也就無所謂了?!?/br> 見扶蘇還是有些不解,魏曦冉哂笑,端起茶盞對著光線對扶蘇道:“這杯盞談不上多精致,卻也能入眼賞玩,我在大象山也有一套很喜歡的青瓷盞,有一個啊是我經(jīng)常喜歡使用的,可是忽然有一天,不小心磕到哪里了,裂了一道縫。” “我是個長情的人,喜歡的東西有了瑕疵也舍不得隨意丟棄,哪怕那茶盞再不能使了,裝了水就會漏。杜若,我不丟也不一定是多舍不得,只是沒有必要而已,一個茶盞而已,本就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東西,不需為它的去留費(fèi)那番功夫。” 扶蘇聽懂了,“你是說,現(xiàn)在長君對你而言也不重要了,所以你也不在意了?!?/br> “我不想再在這種事情上浪費(fèi)許多神思了,我已困在愁悶里太久,早該走出來的。我的人生中不能只有一個長君,就像你的世界里,也不只有一個我,還要裝下這個天下?!?/br> 魏曦冉轉(zhuǎn)著手上的茶盞,釋然一笑,“杜若,我叫慣了這個名字,改口叫殿下還真不習(xí)慣。日后你便在你的廟堂上憂國憂民,我便在山間林野里懸壺濟(jì)世,代你看清綿綿無垠的江山,我會把我的所見所聞寫成信,集成書。那才是我想過的人生,自在逍遙,隨性灑脫?!?/br> 扶蘇也被他說動露出向往的神情,“那你可真是太自由了?!?/br> 魏曦冉看著扶蘇欲言又止:“杜若,你和嬴政……” “你也早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吧?”扶蘇并無最大秘密被揭穿的驚惶,輕舒了口氣,往椅子上一靠,淡淡地道:“就那么回事,你想的是對的?!?/br> 魏曦冉?jīng)]料到他承認(rèn)得如此干脆,接受得這般坦蕩,一時無言,還是覺得難以理解,“萬一有朝一日,他后悔了,你可怎么辦?即便你現(xiàn)在是大秦鐵板釘釘?shù)膬?,可你也知道歷史的走向,要是真有那一天,你豈不會很……被動?” 只用被動來形容已經(jīng)是很委婉了,扶蘇明白魏曦冉的擔(dān)心,他們彼此的了解都很深,扶蘇喝了口微涼的茶,入口苦澀,久后才有回甘。 “其實(shí),我也有過這樣的擔(dān)心。” 半晌后,才聽到扶蘇語調(diào)輕揚(yáng)通透地道:“熙和,要該如何證明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呢?未來啊,是不可預(yù)測的,除了死亡和現(xiàn)在,再無別的可以確定了。就好像女友和母親掉水里救誰的問題,江山和我,嬴政選哪一個?” “杜若?!?/br> “噓,聽我說。我知道你擔(dān)心什么,他除了是我父皇,還是天下的主宰??赡銊e忘了,我除了是他的兒子,還是大秦的長公子,未來的繼承人,這天下,是我們共同的責(zé)任。” 扶蘇勾唇一笑,“我欣賞后代大明的骨氣,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嬴政不會為我放棄天下,我也不允許,我和他都屬于大秦的?!?/br> 魏曦冉喟然一嘆,“……不論過了多久,你果然還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殿下啊?!?/br> 扶蘇的態(tài)度很明顯了,他根本不需要嬴政在江山王座和他之間選一個,想通了的長公子開始明白,原來這份責(zé)任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紐帶,遠(yuǎn)勝過血緣羈絆。 嬴政的兒子不知他一個,可能夠站在嬴政的身邊,分享權(quán)力,能夠并肩而立,一同守護(hù)大秦的,只有他一個人。 如此,便夠了。 他不是柔弱婦人,也不是不能自理的小童,他不需嬴政的保護(hù),他要的是一份勇氣,這也是他與生俱來的職責(zé)。 既享八方之供奉,理該還恩天下,庇佑萬千生靈,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唯有如此,方不辜負(fù)來世間走一遭。 驕傲的長公子,風(fēng)華盛世,嚴(yán)以律己,寬以待人。當(dāng)?shù)迷娊?jīng)里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美潤內(nèi)斂,溫暖如春。 要喜歡上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人物真的太容易了,魏曦冉突然間很能理解心甘情愿追隨在扶蘇身邊的信徒,甘愿為扶蘇奉獻(xiàn)一切的心情。 世間之人不論男女,都有慕強(qiáng)的本能,當(dāng)他們遇到優(yōu)秀的人會欣賞會傾慕,但若是超過自身太多,宛若九天之云,云端之月,傾慕便會轉(zhuǎn)為敬仰,只可小心翼翼的供奉而不敢褻瀆了一絲一毫。 魏曦冉道:“殿下,我好像也對你心動過,不過殿下不要誤會,這份心動無關(guān)情愛,若殿下不棄,我愿斗膽引之為知己。人生若得一知己,雖死而無憾也?!?/br> 扶蘇有點(diǎn)訝然,“熙和,你突然這樣說話,我都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了,你還是叫我杜若吧,不然我都要感覺象牙塔的那一世都是一場夢,現(xiàn)在反而太不真實(shí)了?!?/br> 魏曦冉臉色沉了下來,“那可不是夢?!?/br> 發(fā)生過的事情哪怕再荒誕都不是一場夢就可以解釋的,站在魏曦冉的前世的角度上,他有足夠的理由將長君千刀萬剮。 可當(dāng)眼睜睜的看著魏棲山變著法給長君做藥膳調(diào)理身體,一臉心疼的勸長君慢點(diǎn)喝,多食些,魏曦冉都覺得很幻滅。 魏曦冉也想提醒自己不要心軟,即便第一世的事情恩怨相抵,前仇舊恨一筆勾銷了,那象牙塔的那筆帳也很難算得清。 如若不是長君,他早就被消滅了,哪里會有機(jī)會復(fù)活。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他被迫的欠了長君很多個,根本就還不完的人情。 所以魏曦冉很糾結(jié),他不知怎么面對長君了,師父還活著,他也還活著,長君也受夠了折磨,誰欠誰的早就算不清了。 扶蘇倒是想等出魏曦冉的答案,但嬴政已然等不及了,在鹿臺耽擱的時日過長,咸陽那邊因?yàn)槔钏挂稽h倒臺引起的動蕩也接近尾聲,離宮多日,該是歸期了。 臨行前,扶蘇解下一塊玉佩贈給魏曦冉,不論他何時去咸陽,出示此玉就會有人帶他來相見,且在大秦境內(nèi)都不會有人敢為難。 魏曦冉回贈了一枚仙鶴腿骨制作的骨哨,發(fā)出的頻率能夠被一種鷹捕捉,且有暗格藏了一枚毒針,危機(jī)時候能救下扶蘇一命。 嬴政以此物過于危險為由,將骨哨從扶蘇的脖子上解了下來沒收,托起扶蘇的右手,很隨意的將自己拇指上的血玉扳指褪給扶蘇戴上。 扳指大了一圈,卡在指節(jié)處才勉強(qiáng)沒掉下來,扶蘇無奈的笑了下,手里把玩著一枚漂亮精致的大海螺,放到耳邊聽風(fēng)聲。 其實(shí)那不是風(fēng)聲,哪怕聽起來很像。 扶蘇將海螺放在嬴政的耳邊讓他聽一聽,“父皇聽到什么聲音?像不像海邊的風(fēng)吹?” 寬大的青銅馬車行駛得很安穩(wěn),扶蘇側(cè)坐對著嬴政,眉眼彎彎含著笑意。 嬴政心頭一熱,輕輕伸手捏了捏扶蘇的耳垂,低應(yīng)了一聲。 扶蘇得意地道:“那不是風(fēng)聲,海螺儲存不了海風(fēng)的,你聽到的是你血液流動的聲音啦,嘿,是不是有點(diǎn)恐怖???” “是嗎?” 嬴政拉著扶蘇的手臂將讓帶入懷里,摁著扶蘇的腦袋貼到胸口,“王兒聽一下朕因你而加速的心跳聲,豈不更有意思?” 扶蘇的臉頰貼著溫?zé)岬谋∩溃宦暱爝^一聲的心跳擂動著耳鼓,帶給他的震動遠(yuǎn)勝過海螺的輕輕飄飄。 “朕的心只為你一人加速,王兒明白是什么意思嗎?”嬴政垂首以額頭抵著額頭的姿勢凝望的扶蘇,深情脈脈,“因?yàn)槟阕≡谶@里,知道嗎?” “我,我才不知道……”扶蘇的臉慢慢紅了,什么時候嬴政也學(xué)會說情話了? 嬴政扣住扶蘇的腰將人壓進(jìn)懷里親了一口,鳳眸含笑,說道:“不知道也住了這么久,再想走可就沒那個可能了,朕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br> 扶蘇紅著臉嘟囔了句:“的確,父皇做強(qiáng)盜更適合?!庇行┦虑榭此剖呛蒙塘浚瑢?shí)則壓根就沒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強(qiáng)盜又是什么? 嬴政聽到笑了,“恭喜狡童又揭開了父皇一重身份,該賞你什么好?” 扶蘇忙推拒道:“別,什么都不要賞,安靜坐會兒就好。” “干坐多無趣,不如來玩玩游戲吧?!辟f完,氣氛就變得有些曖昧了,手也已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