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原下了車后，邁著大步往醫(yī)院走。醫(yī)院大門口的喇叭循環(huán)播放著通知，提醒病人和家屬要佩戴好口罩才能入內(nèi)。

    宋原聽著那單調(diào)無聊的重復(fù)，心里感到有些憋悶。

    他調(diào)轉(zhuǎn)步伐，去往醫(yī)院周圍的小飯館，挑了一家常去的，買了飯打包帶走。收錢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姑娘，應(yīng)該是來幫家里的忙，見他這陣子經(jīng)常出現(xiàn)，已經(jīng)對他有點眼熟。她招呼了一聲，嘮家常似的問他，是不是有家人在這里住院。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醫(yī)院附近，還總是出來買飯，是住院病人家屬的常態(tài)。

    宋原簡短地回答了一聲是。

    她接著又說，“小伙子長得挺人高馬大的，我猜還是個學(xué)生吧？”

    宋原說對，從兜里掏出錢給她。

    她一邊找零，一邊還在問，是不是附近的一中學(xué)生？

    宋原搖搖頭，“我家不在這邊。”

    那姑娘還要說些什么，宋原對她笑了一笑。

    他的一對眉又黑又密，斜著往上走，有些眉目入鬢的銳利。底下一雙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笑起來彎成兩道弧線，又中和產(chǎn)生了柔和的韻味。

    他一笑，姑娘也跟著笑，那完全是一種情不自禁的感染。就像你處在眾人驟然爆發(fā)的歡笑聲中時，不自覺就被引著笑了一兩聲。在她，則是有那么一兩秒被那張臉蠱惑了。也許是與人和人相處時的磁場有關(guān)。

    宋原禮貌地說，我走啦，下次再過來。

    姑娘回過神來，哎了一聲，說好嘞。接著又殷殷囑托道，路上慢點，過馬路注意來往的車。

    把我當(dāng)不懂交通規(guī)則的孩子在囑咐呢。

    宋原這次才真正淺笑了一下。

    宋原走后，姑娘才回過神來，她在想，剛剛她多嘴多舌地一直問，一定讓他不高興了。不過……那是長得多好的一雙眼睛啊。

    老天爺。

    進了醫(yī)院大門，走過一排夾道怒放的雜色月季，再經(jīng)過一個圓環(huán)狀的噴水池，就來到了2號樓。乘電梯往上，到4樓，第三醫(yī)院的神經(jīng)外科就在眼前了。

    宋原右轉(zhuǎn)進入一間病房，他爸沒睡著，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潔白的天花板發(fā)呆。他左手的手背上插著留置針，針管連向旁邊的輸液瓶，瓶里吊著300ml的甘露醇。

    宋原把飯放在柜子邊，打開后，拿出餐具攪了攪熱粥，想讓它變得冷卻一些。

    “爸，坐起來一點，吃飯了。”他走到床尾，伸手慢慢地?fù)u動高度調(diào)節(jié)器。他爸的上半身緩緩升高，斜靠在床頭。

    “哦……哦，該吃飯了。”他爸，宋建國，眨了眨眼，反應(yīng)有點慢地用右手支撐著往上坐。

    他拿起勺子想自己吃，宋原不讓他自己吃，從他遍布針眼、泛著烏青的手中取過勺子，一點一點地喂他。

    同病房的其他人這時安靜地看著他們。

    他們住進來以后，宋原才發(fā)現(xiàn)，也許是因為空虛，每天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蕭索地住著，其他床的病人有意無意地總喜歡互相觀摩各自的生活。他們這一對父子組合，不知道被搭了多少訕，家住哪里，多大歲數(shù)，什么工作，在哪讀書，這孩子的媽呢……老底都被透了個空。

    住院真是一件無聊的事啊?？傆腥讼敫麄儯蛘咚?，一起嘮嗑。

    他爸倒是無所謂，中年人普遍嘴碎，喜歡侃大山，十分地樂在其中。宋原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常性地?zé)┰?。程度輕的，他就閉上嘴，冷淡地笑笑，選擇不回答；對方看不懂他委婉的拒絕，還要繼續(xù)問，他拉下一張臉，叫人家訕訕的，怪不好意思的。

    每到這個時候，他爸就哎哎地怪叫幾聲，說這孩子，不太懂事兒，您別見笑。

    人家哪兒能呢，云淡風(fēng)輕地就算過去了。

    宋建國其實能自己吃飯。不像剛醒的時候，他半邊身子都動不了，睡覺的時候左腿支起來，右腿卻跟死了一樣，熱水淋上去，動都不帶動的。

    他不太敢想那時候，甚至在那之前——他沒有知覺地昏睡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宋原一天天地在病房外面守著，晚上就在門口租個床位睡，他不太敢想那時候，這孩子是怎么撐下去的。

    宋原應(yīng)該沒有哭。

    他熟悉的兒子不是一個太愛哭的人，宋原心里如果有脾氣，層次輕微的，不算個事兒的那些，他會大剌剌地表現(xiàn)出來，叫你知道他不高興。但是真正嚴(yán)重的時刻來臨之時，他……怎么說呢？

    他會像個男人。

    他才十八歲的兒子啊。

    他一個大老粗也能看出來他從小就早熟。

    宋建國一直在想，他多想給他兒子最好的，讓他一生下來就坐擁富貴，舒適一輩子，不用給人做牛做馬，被人呼來喝去。但是他沒有成功，他的人生走到了這里，已經(jīng)是微賤中年，茍延殘喘了。他無法再給兒子營造什么美滿的生活，甚至，他連接下來宋原的學(xué)費都一籌莫展。

    想到這里，宋建國咳嗽了一兩聲，胃管里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熱粥被嗆到了喉嚨管，加重了他的咳勢。

    宋原給他拍背，又舀了一勺稀粥給他喝，讓他順一順氣。

    宋建國好歹緩過了這股勁兒，他抓著宋原的手，還是有點喘：“咱們住的也夠久的了，我手和腳都能動了，再住下去也是浪費錢，回家吧，?。俊?/br>
    “我問問醫(yī)生再說?！彼卧卮鸬?，又把一旁剩下的一只雞腿拿給他。

    宋建國接過來，順從地吃了，一般宋原給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從不挑食。

    “回吧。老住著我心里不踏實，這一弄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去出車……唉?！彼哉Z。

    宋原沒說什么，看著他吃完了雞腿，又收拾了殘余的垃圾，這才被他爸催著，去樓下食堂里囫圇地吃完了一頓中飯。

    不知道為什么，那聲唉字，直到夜幕降臨，人人都躺下睡了，還依然回蕩在宋原的腦海里。

    唉……唉唉唉……

    多么愁苦的一聲感嘆。

    他爸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這一次住院究竟花了多少錢。他問過宋原，宋原回答說，不多，報銷下來大概花了三四萬。

    他爸放下心來。

    然而過不了兩天，他又開始問起同樣的問題。宋原一幅沒事人的樣子，說著，嗨，也就兩三萬。

    他爸大腦受了影響，手腳慢慢恢復(fù)了知覺，但是記憶里這一塊兒卻有了損傷。他顛來倒去地問，宋原也模棱兩可地答。

    實際上，這一趟花的錢，遠(yuǎn)遠(yuǎn)超過三四萬，甚至，是它的三倍不止。

    他們往后還要生活。他的學(xué)業(yè)，他爸的健康。

    宋原睡不下去了，他雙手捂住臉，藏住那一抹難消的暗沉和絕望。

    第二天，宋原在他爸不嫌麻煩的催促下，終于去找了醫(yī)生，詢問他們什么時候能出院。

    醫(yī)生笑瞇瞇地說，他爸年輕，恢復(fù)得還算好。這個星期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xù)了。

    又交代了一些后面復(fù)查和如何吃藥的情況。

    主治醫(yī)生是個健壯的男大夫，他對宋原的印象還不錯。

    12床病人宋建國被送來的時候，據(jù)說是走反道出了車禍，被一輛大卡車撞了，滿頭的血，人早就昏迷不醒了。他們忙了一晚上，緊急拍了CT，又做了各種各樣的檢查，確認(rèn)他是腦出血，位置非常兇險，再往右一點，就危及大腦中線了。

    當(dāng)晚就要做手術(shù)。

    醫(yī)生問誰是宋建國的家人？宋建國的家人在嗎？

    一個高個子男孩站出來，說我是。

    于是醫(yī)生把他叫到辦公室里，拿出幾份材料給他簽字，一邊向他解釋手術(shù)風(fēng)險。

    宋原當(dāng)時的臉色，宛如大雪壓境，慘白慘白的，連嘴唇都在顫抖。

    他哆嗦著問醫(yī)生，手術(shù)后變成植物人的風(fēng)險真有那么高嗎？

    醫(yī)生沉聲說，沒有那么高，但是出現(xiàn)偏癱的可能性極大，不管怎么說，先做手術(shù)，救回一條命再說吧。后面腦子里的血要靠病人自己慢慢吸收掉，還可以去做復(fù)建恢復(fù)。

    宋原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迭聲說好——好好好，我聽醫(yī)生的，肯定不會有事，咱們先做手術(shù)。

    他眼睛有點癢，宋原伸手擦眼睛，一下子把滿手的血抹到了半邊眼瞼下。他看起來既鎮(zhèn)定又驚慌。

    手術(shù)順利完成后，又有一大堆文件要他去簽，飛著跑去整個醫(yī)院的不同樓層。

    他見不著他爸，他爸也沒醒，沒必要見他。

    那個晚上兵荒馬亂的，他被黑色的恐慌壓倒，心一抽一抽的發(fā)緊，但是腦子卻反常地清醒，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打印文件，拿藥，去買ICU住院用品，向清潔阿姨租床位。在別人的指示下，他把一切都井井有條地打理好。

    然后，他爸睡在里面，他睡在外面，就那樣守著ICU過了一周。

    這周可以出院回家了，宋原也有點高興。

    爺倆兒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都已經(jīng)忍受夠了這里空氣里彌漫的消毒水味，那氣味混合著其他一些獨屬于醫(yī)院，獨屬于病痛的味道，總是往人的肺里鉆。

    他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但宋原還能一切如常地回到學(xué)校上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