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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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簾的動作難免帶進些風雪,把帳篷內(nèi)熱烘烘的暖意都吹得略散了一些,棋盤邊的兩人自然也注意到商猗歸來,先前融洽的氣氛一掃而光,喻稚青立刻斂回笑容,移過頭去,仿佛視男人為空氣。 商猗站在門邊,反而突兀地像陌生造訪的來客,獨他懷中的小兔仍舊無知無覺,撲朔著后腿,毫不見外地想躍去喻稚青的懷抱。 喻崖仍是氣定神閑的溫和模樣,先是微笑著同商猗打過招呼,施施然起身道:“原來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辰,我該去阿達那兒為他送藥了,雙陸便先留在這里,過幾日再來與殿下對弈?!?/br> 阿達雖然目前看著身子硬朗,但那樣肥碩終究有傷身體,前些日子更是在夜里打呼打到一半時無端停了呼吸,把身邊伺候的人嚇得夠嗆,如今被強迫著忌口減重,喻崖也為他調配了纖體的湯藥,每過幾日便要下山一回,監(jiān)督阿達將藥飲下。 “慢走?!?/br> 喻稚青答得疏離,顯然又恢復到往日的冷清。 喻崖收拾著藥箱,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望向商猗,關懷了一句:“那藥丸服著可好?” 商猗漠然頷首,公然撒起了謊,他從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壓根沒服喻崖贈他的藥,如今早不知曉將那藥瓶丟去何處。 此時的男人簡直比喻稚青還要冷漠,抱著懷中小兔往門邊一讓,顯然是迫不及待想要送客的意思。 喻崖自然也察覺出這個所謂的“侍衛(wèi)”比往常更加敵意,了然般掃了一眼看向旁處的喻稚青,卻是故意提聲說道:“對了,差點忘記與殿下的約定,咱們可是說好了的,下次來時總要讓在下這個當師傅的找點顏面,好好罰你一回,殿下切莫忘了?!?/br> 他揚了揚小指,仿佛已經(jīng)與喻稚青拉鉤起誓。 其實喻崖無非是指兩人今日對弈時聊起的閑話,他見喻稚青對中原文人雅士的游戲頗有興趣,約好下回教喻稚青射覆的玩法,并沒什么隱晦之處,但經(jīng)由他以如此曖昧的口吻說出,倒顯得兩人關系親近,仿佛存了秘密一般。 喻稚青心思敏感,但在這種方面卻是遲鈍異常,只以為喻崖又開了一個稍過分寸的玩笑,或許是商猗在場的緣故,他未曾接腔,只是點點頭充作回答,卻不見站在一旁的男人眸中又冷了幾分。 喻崖繼續(xù)背起他那半人高的大藥箱,總算告辭,卻又在與商猗擦身而過時順手摸了摸商猗懷中的小兔。 小兔倒是個有骨氣的,翹屁一撅,轉而將長耳朵埋進商猗的懷抱,似乎十分不喜這個滿手藥味的男子,堪堪躲開襲來的手掌。 喻崖面上始終掛著謙和溫潤的笑意,不以為然地收回手,從容離去。 桌上殘局尚未收起,喻稚青自己為自己斟了杯茶喝,他除了與阿達議事,也就同喻崖相處時費些口舌。而男人則無聲收拾起帳篷,一如每日所做的那樣,仿佛無波無瀾。 小兔被放回地上,這兔子被一日日養(yǎng)大,越發(fā)的通人性,知曉他的主人愛潔之后,甚至學會了定點排泄,相當愛護個兔衛(wèi)生,如今在帳篷里跑來跑去,最終蹦到喻稚青輪椅邊,想求小殿下抱一抱它。 然而他的小主人此時卻又看起了羊皮卷,依舊沒空搭理自己,小兔不滿地垛了垛腿,又蹦到另一個主人那處,卻發(fā)現(xiàn)對方雖然神色如常,但緊抿的雙唇和陰鷙的眼神卻令它發(fā)自本能的有些害怕,簡直像是撞見了草原的野狼,只能委委屈屈縮到角落,用前爪扒拉下耳朵慢慢舔舐。 喻稚青正全神貫注地批著折子,忽然發(fā)現(xiàn)硯中的紅墨快用盡了。 以往男人無微不至,總是守在一旁,不時便為他添墨倒茶,將人伺候得極好,今日卻有些反常,沒有及時補上。 若是小殿下此時留心,便會發(fā)現(xiàn)帳篷中那個看似打掃房間的冷峻男子,其實已經(jīng)站在同一處地方良久,而手上正擦拭著的陶罐,瓶身亦有開裂之兆——然而喻稚青本就不喜商猗這個仇人對他的過分照顧,總懷疑對方是將自己當作廢人看待,是故并未將男人的異樣放在心上,自己取來桌上的紅花汁液,往硯里添上一些。 一時之間,屋里靜默得駭人,卻又都相安無事地度過。 批完折子,照例該是喻稚青練習行走的時刻,男人總算放下那個即將被他生生捏碎的陶罐,走到喻稚青輪椅前。 “你......” 到底是自幼共同長大,喻稚青總算看出男人臉色有些不對勁,方要開口詢問,卻又怕顯得自己有多關心對方,遂住了口,卻又在商猗抱他起身時用力嗅了嗅。 很好,對方身上沒有血腥味或藥粉味,應當是沒有受傷。 直到此時,喻稚青仍不知曉商猗反常為何,見他身體無礙,遂不再細想,專心扶住男人結實有力的手臂。 最初練習行走時,喻稚青總懷疑商猗存了促狹的心思,想要借機占自己便宜,然而警惕幾日,發(fā)現(xiàn)男人當真只是扶著他復健,并無逾矩之處,認認真真充當著“拐杖”的職責,便也就安下心來,認真于腿上的動作。 雖然喻崖說恢復得很好,但喻稚青的雙腿依舊無力,能在男人的攙扶下走上三四步都屬不易,更莫提獨自站立或是別的,喻稚青求好心切,但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卻也懂得,何況也不敢提要給藥加量這種會大補過頭的話來,只能更拼了命地勤加練習,常練到一身熱汗方肯止歇。 今日也是,喻稚青剛起身走了三步不到,便又是膝蓋發(fā)軟,不由自主地往前跌去,穩(wěn)穩(wěn)落進男人懷中。 若是往常,商猗便該將人往上托一托,令他回到先前的姿勢繼續(xù)練習,可今日的商猗卻沒有那樣做,反而是就著這個姿勢將人抱緊,遠遠看去,倒像是兩人站立相擁一般。 喻稚青自雙腿殘疾后,便很少有“站著”的時候,商猗知道懷中的少年沒有力氣,用力懷住對方腰肢,令其勉強立于身前,卻是忽然開口道:“殿下近來又長高了些。” 小殿下原本正別扭著這個要跌不跌的曖昧姿勢,聽了商猗的話,不由仰起頭來打量眼前這個比他高了大半個頭的男子——他比商猗小了四歲,自幼便比這家伙矮去一截,過去倒也不覺得如何,如今成了仇家,倒是在意起這些,仿佛處處都要壓商猗一頭才好,只是他終日纏綿病榻,要么就是坐在輪椅之上,就連十歲的孩子都能比他高出一截來,根本沒有同人比較的余地,也就只有像商猗這樣抱著他時可以比較一番。 他也察覺自己似乎的確又長高了一些,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似乎才到商猗肩膀,而如今卻已到對方耳根之處,他正處個子發(fā)育的時候,說不定過不了多久自己便能趕上男人,甚至比對方還高出一截。 思至此處,喻稚青略顯得意地說道:“那是自然,喻崖今日診斷時也說,我還有的長......唔!” 喻稚青剛說完喻崖名字,話音未落,便忽然被商猗往一旁帶了帶,不得不變換了姿勢,男人動作太快,喻稚青后腰不輕不重地撞上漆木方桌,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驚呼。 他背抵著木桌,男人一只手停在他胯骨的位置,撐著喻稚青身子不往下滑,另一只手則按在桌沿旁,顯然是一個將喻稚青囚于臂膀間的姿態(tài)。 男人微微垂著腦袋,深邃長眸打量著懷中微微蹙眉的少年,有一縷長發(fā)落在對方衣襟上方,仿佛白衣無端染上一撇墨跡。 兩人呼吸交錯,身體緊貼,喻稚青被迫與男人對視,總算發(fā)覺出商猗今日乃是相當?shù)牟粚?,這樣壓迫的姿勢令喻稚青十分不適,低聲呵斥道:“滾開!” 商猗一手摟著喻稚青,另一只手卻是往后移去,喻稚青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棋子落盤的聲音,就在他以為是錯覺之時,便聽男人冷冷問道:“是這樣下的么?” 商猗正安靜而認真地看向自己,仿佛在等一個答案。 喻稚青不解地轉過頭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方桌上的那局與喻崖未下完的殘棋被人動過,原來方才不是錯覺,商猗動過一枚喻崖的棋子。 喻崖下棋下到一半便已認輸,喻稚青道他不夠細心卻非謙詞,而是棋盤當真有回旋之處,只是醫(yī)者未曾注意,早早棄子投降。 而商猗剛剛那一棋,卻是將先前的困境轉危為安了。 自然不會有什么人會細心教他這個,商猗不過是往日為喻稚青買藥途中在街邊偶然看人玩過幾局,天資聰穎,大概知悉了規(guī)則。 “以后我陪你下。” 喻稚青看著棋盤,忽然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沉默著不肯與對方對視。男人卻又拉著喻稚青的手,逼他執(zhí)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自己又執(zhí)喻崖的黑棋再落一枚,如此一來一回,倒像他二人對弈一般。 雖然商猗自那回他隨蒼擎逃跑后,就經(jīng)常會干些發(fā)瘋舉動,但今日這種自說自話、幾乎入魔的模樣卻是頭一回,喻稚青簡直要驚出冷汗,待商猗又拉著他的手想讓他落棋之時,他方如夢初醒般,掙扎著想將手抽回:“商猗,我不想下了!” 小殿下氣喘吁吁,胸膛微微起伏,顯然是動了真怒,而身后棋盤也在他的掙扎中顛覆在地,黑白棋子混成一團。 反觀男人,卻是一派冷靜,只是冷得過了頭,話語中盡是冰涼:“是不想下,還是不想和商猗下?” 喻稚青一貫是吃軟不吃硬,此時亦冷笑著反問:“笑話,我憑什么要和你這個仇人下棋?” “你父你兄踏著我雙親的尸骨登上皇位,國土淪喪百姓傷亡,這些血債你們根本償還不起!” “商猗,難道你以為我們還能回到過去么?!” 小殿下罵人永永遠遠就那幾句老話,商猗本以為自己早就聽慣了,可此時胸口卻仍有穿心之痛,痛得令他難以分清著到底是當真心痛還是自己胸口舊傷復發(fā)。 少年瓷白的脖頸就在眼前,甚至經(jīng)不起他用力一攥便會折斷,每次喻稚青令他發(fā)怒時,素來寡言的他便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講給對方聽。 可能說的實在太多,該從哪里開始說起? 說鶯哥是我殺死的,說你那年提議逃出宮玩耍,我收拾出了一個包袱,你笑著說還是我心細,其實那里面是我在宮里的全部積蓄,十多歲的我打算把你騙出宮后,就把你藏起來,讓皇帝皇后再也無法找到你。 或許再早一些? 說那年冷宮時母親瘋瘋癲癲唱了一夜的啼血花腔,高昂如爬上山坡的朝陽,是他伸出稚嫩的雙手掐斷了那首長曲,令自己的太陽無聲西沉。 商猗閉上雙目,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將那些想說的話咽入腹中,語氣卻是緩和下來:“既不能下棋,那便做些仇人該做的吧?!?/br> 言罷,他將懷中少年一把抱上方桌,欺身壓進喻稚青雙腿之間,將自己精心為小殿下挑選的衣料悉數(shù)撕毀,喻稚青雙腿恢復些許,仿佛是想將男人蹬開,卻被商猗順勢攥住足腕,一切反抗都在絕對的力量壓制面前顯得如此無力。 他緩緩俯身,吐息如攀附皮膚爬行的毒蛇般慢慢上移,而攥住足腕的右手則仿佛暗示一般地微微用力:“若將這里捏碎......即便是多少個喻崖,也醫(yī)不好了。到那個時候,殿下只能永遠坐在我的懷里?!?/br> 商猗說完,卻是對上喻稚青濕潤又倔強的眼眸。喻稚青顯然不知道商猗這回又是發(fā)的什么瘋,害怕商猗真的會把自己雙腿折斷,偏又不肯認輸,拼了命地瞪著對方,仿佛相當無畏。 他卻不知,他自以為自己那般舍生忘死的堅毅眼神,在商猗眼中與小時候摘不到皇后宮中的桂花樹,那種想摘卻又不好意思求人幫忙的別扭模樣差不了多少。 往事似乎觸及男人心中的柔軟,商猗垂下眼簾,終是放過喻稚青足腕,卻又貼得更近,手掌從胸前滑到腰腹,商猗低頭輕咬著喻稚青耳垂,手掌停在喻稚青平坦的小腹之上,忽然意有所指道:“倘若男子也可生育,殿下只怕此時已經(jīng)有我的孩子了?!?/br> “不準胡說!” 喻稚青氣得面紅耳赤,奮力想要推開身上那人,可心底卻是松了口氣——雖然商猗發(fā)瘋已是常事,但如今這個比較發(fā)瘋的商猗卻比方才那個沉默之人好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