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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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他被房里的動靜吵醒了。 侍女進(jìn)來給須佐更衣的時候打翻了銅盆,砸在地上哐哐的響,然后被拖了出去。 八岐在床上躺著,太陽xue直凸,這聲音無異于用銅鑼在耳邊給了一下。他皺著眉本想起來看看,結(jié)果就聽著那姑娘“千嬌百媚”的叫著求饒,又把眼睛閉上了。 隨后院子外面就響起了板子拍rou的聲音和一陣陣的鬼哭狼嚎。 此女子真乃勇士也。 才一夜,這紅木瓦房內(nèi)的龍鳳蠟燭都還沒燒盡,大紅喜字貼明晃晃的貼在窗戶上,就有人沖進(jìn)主人的婚房擺出這副姿態(tài)。這日子估計是不會太好過了。 過了好一會,外面的鬼叫也停了,在他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的時候,穿好朝服的小將軍又摸進(jìn)被子,攥著他的手腕搗鼓了半天,湊近摸摸他的臉親了一口,揮手吩咐下人說不許打擾夫人睡覺。然后就出門點(diǎn)卯去了。裝睡確實(shí)是要昧著一點(diǎn)良心的。這么大的動靜就算是只豬此時也早就被吵醒了。不過好在他們家已經(jīng)沒了高堂,就沒那些繁瑣的見公婆的禮節(jié)。八岐心安理得的躺在床上裝,裝著裝著又睡過去了。 日上三竿,八岐坐在銅鏡前梳發(fā),身后給他整理的人下手沒個輕重,扯了他好幾縷頭發(fā),他轉(zhuǎn)著腕子上的新鐲子面無表情說行了,你下去吧。身后的侍女一臉為難,支支吾吾的說外面的大夫人還在等著。說完又瞟了幾眼他手腕的上的東西。 這府里哪來什么夫人不夫人,有的人鳩占鵲巢久了還真忘了自己是什么東西。八岐沒錯過侍女眼中的笑弄和惡意,隨手給頭發(fā)挽了個髻,衣服都沒拉整齊就開了門。 對很多人來說,提到花樓就是些皮rou生意和男娼女盜的腌臜東西。八岐剛進(jìn)樓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但那些終究是少數(shù),京城的樓,多是官宦富貴之后,家道中落之人困于此。雕梁畫棟下,紗幔低垂后,他們接待的,是友人,是仇家。這是比男娼女盜更難以讓人接受的。這樓里有多少人風(fēng)月里捐身,最后又在嫩寒鎖夢中了此余生。 他曾站在高樓廊檐下看著一具具舞姬樂技裸露的尸體在黑夜里走小道被抬去亂葬崗,他們本是不賣身的。這些人,可能是白日里剛和他打過招呼的,可能是他的侍女,再往前,是閨閣里的小姐,是父母懷里的嬌兒。他比較幸運(yùn),剛進(jìn)來就被重金砸成了花魁,除了每月初一固定的登臺和自己的恩客,誰都可以不搭理。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說的真不錯,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門外的“大夫人”咬著一口銀牙,她已經(jīng)等了八岐很久了。早早的起來梳妝,一直在屋里等到快晌午連個雞毛都沒見到。表面她是府里的“大夫人”,實(shí)際卻是月讀的妾。說起來名不正言不順,但和從樓里出來的男妓比還是綽綽有余。 甲辰那年她父親給西北大軍開了城門,也算是立了一份大功,從此在右丞相手里領(lǐng)了禁衛(wèi)軍首領(lǐng)的活。她在這深宅大院這么多年,流眼淚扮笑臉,丈夫?qū)幙扇セ且膊慌鏊两穸紱]個子嗣,連新進(jìn)來的小丫頭都能踩她一腳。好不容易等到小叔子昏了頭娶了這么個玩意兒,今天終于該輪到她喘氣了。 沒想到這婊子完全沒賣她面子,甚至披頭散發(fā),衣冠不整渾身泛著一股色欲直沖人,像極南方進(jìn)貢的水蜜桃,綿軟細(xì)膩,粉白的rou一擠一手的汁水。脖子上到胸口青青紫紫的愛痕晃著她的眼睛,她這幾年因?yàn)槟锛业玫?,端的是一副菩薩面孔,實(shí)際卻極為善妒,背地里搞死的漂亮姑娘一把又一把,生怕哪個爬了上去。 本來她也沒打算來這一趟,過一年等須佐及冠就能分出府去,這家里還不得是她的。但是今早三少爺房里的婆子寅時過后就跑來說,三少爺把老爺夫人傳下來的鐲子給了新夫人,直接把她驚地從床上爬起來。什么意思?瘋了不成?她想著昨個幾乎是十里紅妝的排場,要把人抬正估計不是什么空xue來風(fēng),只不過顧忌哥哥還沒娶正房,所以給了個妾位。 威脅足夠大了。驚恐過后便是無邊的妒火,她想,憑什么?未來一年讓一個男人踩在她頭上,再讓她被別人瞧不起? 趴在床邊掌燈的小丫鬟怕的發(fā)抖,火苗一撲一撲映著夫人的影子像惡鬼一般罩在她身上。 當(dāng)然不行。 八岐不說話,勾著薄唇笑著靠在門邊上,擺出一副做皮rou生意的樣子。陽光打在他的銀發(fā)上好像整個人都在發(fā)光,額前的碎發(fā)散了幾根扎到了他的眼睛,他抬起抹了一把,做舊的金鐲子在太陽下泛著古色的光?!按蠓蛉恕焙孟癖幌铝私殿^,沖上去扣住八岐的手腕,滿心滿眼都是這副鐲子。 砸了它!撕了他! 邊上的家仆都上來拉架,女眷們尖叫,吵的刺耳,嚷嚷著救命,來人?;靵y中八岐一個不防,就被人架著重重的扇了一巴掌。玫色的眸子里泛著冷光,他抬腳踹上女人的腹部,人就直接滾出了幾米開外,一頭的珠翠散的散,碎的碎。 大夫人房里的陪嫁抱著自家疼痛輾轉(zhuǎn)的主子,朝著八岐尖聲斥責(zé)著??上н€沒說幾句就被打斷了。 “哎呀”。 月讀穿著官服,應(yīng)該是才下朝。腳還沒從轎子上下來,家里就來人說是他老婆快被人打死了。他看了急著催他去的家仆幾眼,確定是他妾室房里的人,便放緩腳步,磨磨蹭蹭老半天才到。 哦,原來快要打死他老婆的人是他的新弟媳,早知道應(yīng)該早點(diǎn)過來看看的。院子里跪了一大票子人,烏泱泱的。他弟弟昨天娶的老婆站在太陽底下,迎著光看不清表情。突然一個女人拉住了他的衣角,哭哭啼啼地。省略掉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心思,大概意思是她被打了,讓他做主。 月讀認(rèn)真想了一會,說行。然后手一揮指了幾個人留下,其他就都先下去。大夫人抬眼瞄了一圈,場上除了八岐其他都是她屋里人,老爺又幫著她,這回不叫這婊子脫層皮也讓他翻不了身。當(dāng)然,她的小動作全被月讀看在眼里。 人走了,八岐也不裝了??粗约嚎斐蓷l的衣服都懶得拍灰,一屁股坐在房前的臺階上。烈日當(dāng)空,月讀穿著厚重的官服走了大半個府,實(shí)在是熱得不行,只有八岐坐的地方有影子遮擋。他不想委屈自己,也跟著坐到他邊上,腿一伸,手往后面一支,無視下面一片驚異探尋的視線,懶洋洋的開口讓他們有冤申冤。 剛才還信心滿滿的大夫人現(xiàn)在也摸不準(zhǔn)月讀的心思,她半跪半趴在院子的石磚上,膝蓋和手掌被細(xì)碎的小石子硌得生疼,邊上還有散了一地的頭釵,她還沒這么狼狽的時候。在她還在打著腹稿想著要怎么開口的時候,她的陪嫁丫鬟快人一步,說把金鐲子給八岐是逾制的,她主子在您身邊這么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 蠢貨!她目瞪口呆的看著她的侍女滔滔不絕的說著,把她買了個精光不說還怪上月讀了。大夫人閉著眼睛垂下頭,散亂的發(fā)絲遮住灰敗的面色,小腹還在隱隱作痛。 月讀聽罷,歪著頭問八岐,她說的是真的?八岐正從自己頭上拔下了挽發(fā)的玉簪子,瀑布一般的長發(fā)披滿了半個肩膀,沒好氣地回他,“問你弟去”。 “哦”,月讀喊來外面的侍衛(wèi),指著跪在院子里的幾個人說,拉出去處理了。大夫人被人捂著嘴架了出去,她還沒開口解釋,甚至還沒來得及把母家搬出來,月讀沒給她再開口的機(jī)會。眼中豆大的淚水順著臉滑到了捂嘴侍衛(wèi)的手背上,她估計到死也沒想明白為什么。 “禁衛(wèi)軍首領(lǐng)家的女兒,跟了你這么多年你也舍得?!卑酸粗恢睊暝仡^的女人唏噓。 “她殺了那么多人,活的夠久了?!?/br> “就因?yàn)檫@?” 月讀搖了搖頭,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八岐捂著口鼻直皺眉,罵他能不能滾遠(yuǎn)一點(diǎn)。 “她爹,前兩天上了個折子,為了拍皇帝馬屁,說是要去河西建避暑山莊”,月讀被嫌棄的撅了一下嘴,轉(zhuǎn)頭坐在房前欄桿上,把臉貼在柱子上散熱,“真不知道怎么想的,現(xiàn)在海軍那邊吃緊,還想著去建這玩意兒,皇帝居然還同意了。” “他不是你的人嗎?上折子你不知道?” “人么,總會變得?!痹伦x笑嘻了會兒,又一下拉了臉,“就是因?yàn)槭俏业娜?,所以這次那幫頭鐵的言官順便把我一起罵了,現(xiàn)在臉上都是他們的口水?!?/br> 八岐拿著簪子戳著手心,聞言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假情假意的幫他罵了兩句皇帝。 “少說點(diǎn)大逆不道的話,你還能殺了皇帝不成。” “皇帝?我又不是沒殺過。” 甲辰年,農(nóng)歷二九,晚,大雪。 皇宮里一派燈火通明,寢宮中燒著木炭,隔著窗子,外面是撲簌簌的雪落。大雪壓枝,冷風(fēng)刺骨,屋外只有一枝還掛花的臘梅,在風(fēng)里搖搖欲墜,像被風(fēng)折了骨架的斷線風(fēng)箏,大概是撐不到開春了。 月讀坐在太師椅上,感受著屋子里夾雜著血腥氣的雋暖。門上的厚簾被掀起,他兩年未見的同窗穿著太監(jiān)的衣服,攥著一把匕首,血染了半身半臉順著衣擺往下滴。他把匕首往塌上小桌一扔,摘下自己的帽子,翻了案上一個茶杯就倒水喝。茶盞上飄著薄薄的一層茶花,應(yīng)該是專門泡來給皇帝夜讀批折時喝的,用梅枝兒上的雪化水,夾上檀木匣子里的苦葉。 入口便是苦,苦盡了就是涼。 “死了?”,月讀問。 八岐嘴里含著一大口水,瞪著玫色的眼珠子,鼓著腮幫子嗚嗚,張開手臂在月讀面前轉(zhuǎn)了個身,意思是他一身血,你是不是瞎。 月讀嫌棄的往后微微一仰,寬大的袖子捂住口鼻,從一邊抓過一個布包砸在八岐身上,“你去換了吧。” 又等了一會兒,八岐穿著衣服出來,臉也干凈了,笑嘻嘻地往老同學(xué)邊上一蹲,捧著下巴問他,“你不打算把我一起殺了嗎?” “想啊,把你殺了然后我?guī)е愕哪X袋出去邀功?!?/br> 外面漸漸吵鬧起來,兵戈碰撞,馬蹄踏雪,打破了寢宮的靜謐。宮娥太監(jiān)在廊廡下小步疾走,人影重重。 八岐知道他在開玩笑,起身開了窗,冷風(fēng)猛地灌進(jìn),沖的這屋里暖熏熏的熱氣淡了些許,他打了個哆嗦,銀發(fā)輕散乖乖的貼在他的臉邊上,望著屋外將要折斷的梅枝問到:“西北軍還有多久到?” “快了吧,最多一刻鐘”,月讀打了個哈氣覺得自己有點(diǎn)困,也起來倒了杯茶,“你一會兒從暗道走吧?!?/br> “去哪?” “嗯......就去京城的花樓吧?!?/br> 八岐背對著他,身影纖細(xì)高挑,好半天沒吭氣。月讀看不到他什么表情,估計不會太好。他作為從小和八岐一起讀書的狐朋狗友,能玩到一起可謂是臭味相投,自然清楚對方身上那點(diǎn)事。 及冠那年他們一起參加的殿試,他中狀元,八岐中的探花。八岐不是比他差,而是比他懶,碰到字多得就會犯懶病。 可能八岐這樣的人本來就不適合在朝堂,他的理想幾乎不可能實(shí)現(xiàn)。于是在兩年前,因?yàn)檎姴缓?,被小人鉆了空子,受朝堂上解衣脫冠之辱。 門外的心腹敲了敲門,打斷了月讀的回憶。西北軍進(jìn)來了,八岐不能再呆在這里了,見到他的人越少越好,至于朝堂上以前那些同僚,今天晚上應(yīng)該能解決一大半。 “明天,明天在花樓我要見到你”,八岐突然開口。 “嗯嗯?明天不太行誒,后天吧,后天你看怎么樣?!闭娴暮芟矜慰秃图伺膶υ挘伦x腦補(bǔ)了一下,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美人美則美已,可惜是條毒蛇,他覺得自己命格輕,無福消受就不去做這個倒霉鬼了。那會兒他也沒料到,五年后這“倒霉鬼”竟是自己的弟弟。 八岐沒理會,應(yīng)該是默認(rèn)了,快步往暗道口走。月讀攔住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素色玉鐲子扣在八岐手上說這是他家祖?zhèn)鹘o正房的,他和他弟弟一人一個。無視八岐看白癡的眼神繼續(xù)胡扯,說怕他長得太好看等不到他后天去就被霸王硬上弓。 主要樓里有他的人,這就是信物。 八岐翻了個白眼說你真賤。月讀嘻嘻哈哈,過獎過獎,沒你賤。 等寢宮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天也破曉了,月讀站在門口,覺得自己冷的像個冰雕,從天上掛星星忙到了天上掛太陽,自己活受罪不說,弟弟也跟著他一起受罪。小孩舉著把長劍,幾乎沒停過,在皇宮里劈了一晚上的“柴”。 洋洋灑灑的雪一點(diǎn)也不懂事,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化成水,寒的透骨透心。 須佐乖乖的提著劍站在他身邊,叫了他一聲“哥”。他摸著矮他小半個腦袋的弟弟的頭發(fā),用手指一點(diǎn)點(diǎn)擦去金發(fā)上的血漬,想著他們還有一個jiejie。臺階之下成河的血泊和斷肢,膽小的宮娥太監(jiān),躲在柱子背后嘔吐。他木然,算著今夜被殺被捕的,有多少是天照的手筆。 都說皇家的爭斗如惡鬼搶食,他們家又何嘗不是,連最普通的手足之情都要算計。 八岐有著一顆玲瓏剔透的心,對他們家的事不屑一顧。當(dāng)年他兩剛穿上官服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文官繡獸,武官刺禽,就連皇帝穿的也不例外。敞亮的金鑾殿上,哪個人不是衣冠禽獸。他記得那會他笑了,八岐也笑,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也只有他兩敢說。 后來八岐走了,兩年后又回來,幾個時辰前又走了。不過好歹這次走之前還給他留了一句,讓他好好“保重”。 他說,千萬別咱倆的交情不到頭,你的命就到頭了。 嘖,被小看了。 他安排八岐去花樓是有原因的,放虎歸山肯定不行,這人幾乎上哪里都能混的風(fēng)生水起。但是也不能殺,當(dāng)然不是他舍不得,就算他的老同學(xué)披著天仙一樣的皮也一樣。作為一個在朝堂上浸yin多年的老油條,月讀可以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心眼子,他一直懷疑八岐手上還有勢力,否則不可能這次就直突突的出現(xiàn)在皇宮里。精致的利己者,只要擋了他的路,親兄弟也能捅個對穿。 八岐曾經(jīng)是管兵部的。對于這件事,丞相大人到現(xiàn)在都在罵已經(jīng)被八岐捅死的老皇帝識人不清。 在須佐進(jìn)兵部后,家里的矛盾日益嚴(yán)重,好在弟弟比較乖,雖然小孩有自己的一套行為準(zhǔn)則,但是目前還是比較認(rèn)可他這個哥哥的想法。結(jié)果突然有一天,弟弟跑過來和他說,南海的海軍有異。他就讓人去查,一查差點(diǎn)把他嚇?biāo)馈?/br> 那會兒他派人在花樓里盯著八岐,也是為了防他,他自己更是直接把人包圓了三天兩頭去試探。所以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人究竟是怎么無聲無息和外界交流,甚至還控著南海的海軍。 春暮夏歸,風(fēng)中帶著柴火和花草的味道,很熟悉卻又難以真正描述,兩人坐在廊下各想各的事。 月讀看著院子里馬上要落完的晚櫻,告訴八岐下個月南海海軍的總提督要進(jìn)京述職。 八岐摩挲著腕上的鐲子,眼神飄忽地盯著院子里的一處光斑罵他畜生。又連帶著須佐一起罵,說你們真是一個媽生出來的。 月讀聽了笑的前仰后合,說他真小心眼,又安慰進(jìn)了他家門,后半輩子就享福吧。順帶幫自己弟弟說了點(diǎn)好話。 回應(yīng)他的是用力的關(guān)門聲,以及一聲字正腔圓的“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