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無邊渡化
我跪坐在地上,想著花海中燕無殤堅定的神色,突然覺得十分好笑,便仰頭大笑起來,然而這樣的笑法十分費力,我只笑了兩聲,便進行不下去,身體不由自主地瘋狂咳血,好像要把整個肺部咳出來似的。 身后的人問我,“你為什么不走,是因為你與他之間的血契么?” 這次我聽清了,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索性當(dāng)做沒有聽到,心中想完了燕無殤的事情,又開始想孤月夜,想她對我的囑托,想她臨死之前不想閉上的雙眼,最后神思耗盡,頭疼地厲害,便干脆老老實實地坐著,什么都不想了。 一角白袍轉(zhuǎn)至我眼前,他居高臨下看我,低聲道:“我不懂你們……但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死?!?/br> 他的聲音很小,血池之中厲風(fēng)尖嘯,那幾個字甫一出口,便被切割成碎片,隨風(fēng)而去了。 垂死之中,耳目皆已混沌,周身一片寂靜,一秒仿佛有千年般漫長。我沒有聽清他的話,只是沉沉睡去,如此渾噩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聲聲尖利的哭嚎之聲將我喚醒。 抬眼一瞬,我呆立當(dāng)場。 那人臨淵而立,口中吟誦不息,法咒之聲響徹寰宇,撞鐘般層層向外蕩開,每一字都帶有騰天倒地,驅(qū)雷奔云之力。平地之上,狂風(fēng)乍起,他站在風(fēng)旋中央,滿頭銀絲狂舞,衣袍上下翻飛,全身金光奪目,重瞳盡覆嫣紅。他雙掌合十胸前,停留片刻,糾纏的指間光電激竄,似有風(fēng)雷孕育其中。然后,待法咒聲止,他便一寸寸向外拉開兩只手掌,明明兩掌之外空無一物,卻似頂著千鈞之力。隨著手掌不斷分離,掌心中閃滅不息的電光之中,赫然出現(xiàn)一柄法器,琉璃金身,長十二指,兩端尖銳各有五股刃頭,其上花紋精美繁復(fù),是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這法器威力巨大,所散發(fā)的琉璃金光照徹整個巖洞,將所遇之物盡皆攔腰斬斷,無數(shù)觸手倒下,一時間空中斷rou橫飛,血漿漫天,尖嘯哭嚎之聲在洞壁間來回激蕩,簡直能震碎人的天靈。 金光大盛之下,血池則更加激狂,如瀑的血水倒流而上,于高空中形成一道極為壯觀的倒懸血瀑,源源不斷地流入那些斷裂的觸手之中,由是無數(shù)觸手起死回生,攻勢比之前更盛,金光斬了一波又一波,卻總也斬不干凈! “血池不空,邪祟之物永不斷絕……除非渡盡其中亡靈怨念,否則燕無殤無法醒來,”他于風(fēng)旋之中深深看我一眼,雙眸凌厲不知是何意味,嘴唇開合,聲音被狂風(fēng)吞噬,我努力辨別其中話語。 他說:“……思舟,我不會讓你死,”說罷,他收回目光,縱身一躍,跳下深淵—— “——前輩!”我伸手朝前抓去,卻只抓到了一團空氣,張口拼力大喊,出口卻只有氣流般微弱的嘶啞之聲。 血池狂浪滔天,戾氣逼人,張開血盆大口,將他一口吞了進去。 他手結(jié)法印于周身升起一道球形護盾,潛入血池深處,熾熱的濃漿很快將他圍裹得密不透風(fēng),護盾的抗衡之力與血池中的戾氣激烈碰撞,本來無形無色的表面擦出熾白火花,發(fā)出霹靂之音,遠遠看去如一只被雷電纏繞的光球般急速向前推進。然而愈往里深入,怨氣愈濃,及至最深之處,池底的戾氣幾有萬鈞之重,如泰山壓頂般覆壓而上,他身上的護盾終于支撐不住,在觸底的一瞬,裂出一道缺口。 裂紋蔓延擴散,血漿終于找到入口,爭先恐后的朝里鉆去,燒灼一切能夠燒灼之物。他手握法器,踩在腥臭的血漿中,左手結(jié)印護住心脈,右手猛力一揮,大半身探出護盾,于烈焰之中一聲爆喝,將那柄看起來有無上威力的法器狠狠插入陰蝕血陣的陣眼之中。 只是一瞬而已,他半身盡毀,大片皮膚被燒成焦炭,長發(fā)盡被火舌吞噬,整條右臂皮rou層層燒開,化為血水,經(jīng)脈盡斷,最后只留下一截森白的骨頭。那白骨似乎毫無痛感,緊握著插入地底的法器,掌中溢出源源不斷的琉璃金光。法器似有所感,繁復(fù)紋路中金光流轉(zhuǎn),轟然發(fā)出一陣長吟,低沉悠遠,莊嚴(yán)肅穆,清凈明徹,一波波震蕩開來,砸入我耳中,我只覺得周身頓如雨雪初霽,光明臨身,心中苦意與惡念盡消。 法器已立,血池之底諸惡靈如避蛇蝎,戾氣化成的血水瘋狂回旋退避,在法器周圍形成一個巨大旋渦,旋渦的中心一滴腥污也無,唯有金光爍爍,妙法清音。 他沖出池面,閉目立于旋渦之上,雙手結(jié)印于胸前,口中緩緩流淌出古老的經(jīng)文。清音出世,每一字皆具化成形,與池底法器遙遙應(yīng)和,化作點點靈光灑向血海,于劇烈震蕩的波浪中緩緩沉浮,閃爍明滅。光華流轉(zhuǎn)間,靈光匯聚成層層薄紗,化為萬朵琉璃金蓮,盛放于血池之上。池中血水原本顏色極濃,妖冶近乎于黑,但在金蓮種下之后,卻開始一層層變淡,殷紅,丹朱,緋色,淡粉……越來越淡,直到完全透明! 而原本狂躁的水面也逐漸平靜,似乎在認(rèn)真聆聽,低沉的吟哦在巖洞之中回蕩,明明是凡人之語,卻因至純至凈而幾近天音。 “……諸法性空,應(yīng)觀泡影,恒無久長。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破除我執(zhí),諸苦皆消,無余涅盤……” 誦經(jīng)聲止,他緩緩睜開雙眼,重瞳流轉(zhuǎn)出五色華光。巨大的金蓮盛放于他腳下,所覆之地盡皆化為空透的鏡面,平靜不起一絲波瀾。他再次踏入池底,拔出深深插入地底的法器,而在那一瞬間,透明的池水突然波動,隨著法器的離開,化做無數(shù)水滴,蒸騰而上,漸漸消失于虛空之中。直到這一刻,這原本戾氣沖天,滿池腥臭的陰蝕血陣,竟真如他口中所念,成為一方空境!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浩瀚無邊的渡化之力,被眼前之景震撼得無以復(fù)加。血池空明凈徹,成大圓滿之境,戾氣全消。惡靈放下執(zhí)念,散入天脈,魂歸忘川,再踏輪回之途。巖洞穹頂封印力量消散,崖壁之上太陰祭的祭文在星月之光的照射下逐漸失色,至此血光不再,山石露出鮮活本色,草木蜿蜒而出,崢嶸其上,滿目皆是生機勃勃。 他看了周身一眼,終于氣力耗盡,于漫天星光之下,俯身緩緩跪倒在池底…… 我跳下崖石,狂奔至他的身邊,雙手顫抖著將他抱了起來。此時,他上衣已被血漿噬盡,裸露的胸膛脊背之上,縱橫交錯滿是血痕,亦或是燒到焦黑的皮rou,翻卷著向外裂開,有的地方血rou模糊,有的則直接見骨。而那只已成白骨的右手,正無力地垂在身側(cè),上面還殘存著些許碎rou與斷裂的經(jīng)脈,顫巍巍地掛在骨縫之間,好像一碰就會掉下去似的。 我不敢亂動,只輕輕翻過他臉探他鼻息,他的臉也未曾幸免,皮膚被燒得大片焦?fàn)€,如今黑紅白交錯,除了一雙烏沉沉的重瞳沒有任何改變之外,其余地方倒是比之前戴的鬼面更加嚇人了。 但還好,他尚有微弱的呼吸,他還沒有死。 他看著我,扯開嘴角笑了一下,道:“哭什么,血池空了,燕無殤沒事了?!?/br> 我哽咽問他:“你呢,你有沒有事?” 他翻身掙扎起身,動作間扯動身上的傷口,嘶了一聲,似不在乎般道:“沒事,死不了,”又拿起法器指向燕無殤身上的鎖鏈,“這縛靈鎖沒力量了,我要把他弄下來,你,要不要過去接住他?!?/br> 他雖然是這樣說,但并沒有給我反應(yīng)時間,話音剛落便用法器射出一道金光,鎖鏈應(yīng)聲而落,燕無殤從百丈高空直落而下,我慌忙跑過去,卻還是晚了一步。只見燕無殤哐當(dāng)一聲在我眼前摔倒地上,因沖擊力巨大蕩起漫天塵土,我大驚失色,撥開眼前灰塵,看到他仰面躺在地上,身下被砸出了一個圓形大坑,大坑的邊緣散布著許多黑色焦痕。 我:“……” “沒事,摔一下而已,他也死不了,”前輩聲色淡淡,蹣跚著走到我身后,看了一眼燕無殤身下的大坑,未覺有任何不妥之處。 燕無殤果然悠悠轉(zhuǎn)醒,剛開始雙眼迷蒙,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然四顧了一會兒,最后將視線聚焦在我臉上,緩緩遲疑道:“……思舟?” 他臉上黑色符文褪去,露出略顯蒼白的底色來,也許是因為剛被吸走了大量靈息,所以現(xiàn)在看起來非常虛弱,他伸手虛虛握住我手掌,眼波洶涌似海,問我,“……是你救了我?” 我不想讓他太過吃力,便主動向前走了兩步,燕無殤的視線越過我肩頭朝后看去,目光突然定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前輩,你怎么也在這里?” 身后的人淡淡“嗯”了一聲,算是打了個招呼,但并不回答燕無殤的問題,只是對我說:“思舟,陰蝕血陣被打斷,妖獸的死魂雖然出不來,但布下這陣法的人一定能感應(yīng)到這里的異變,如今我與燕無殤都身受重傷,對方身份不明,實力莫測,我們還是趕快離開為好?!?/br> 他說得很對,我趕忙扶起燕無殤,燕無殤滿身的血洞,此時很多雖已不再流血,但看起來仍然極其可怖,我小心避開他傷口,一手扶著他腰,一手將他上半身架到我肩背上。 燕無殤順勢將半身重量都壓了下來,他挨得我極近,嘴唇若有似無碰到我耳尖,弄得我很癢,我一邊心想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有心思做這些,一邊抬眼狠狠瞪了他一下。 他勾唇笑了一聲,壓低聲音在我耳邊,完全沒有因為成為祭品受重傷而悲傷的樣子,反而有些高興,“思舟,你果然舍不得我死,對不對?” “是因為你與他結(jié)了血契,”前輩走在我倆前面,與我們隔出一段距離,聽到燕無殤的話,未等我回答便涼涼開口,“血契之下兩人同生共死,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了?!毖韵轮夂苊靼?,是叫燕無殤不要自作多情的意思。 雖然事實是這樣沒錯,但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就像將一盆冷水直接潑到燕無殤臉上一般,燕無殤果然不爽,捏在我腰上的手指一緊,似乎被觸怒了。 然而前面那人絲毫未察覺來自身后的怒意,繼續(xù)道:“出去之后,把血契解除掉?!甭曇羝降瑓s是命令的語氣。 此時我們?nèi)艘呀?jīng)離開了坑底,回到了來時的洞道,我站在那方斜出的巨石之上,回身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巨大的坑底中,散布著許多血漿燒灼地面所留下的焦痕,這些焦痕也并非是雜亂無章,似乎能連成什么圖案,但是有些地方被破壞掉了,一時看不清楚,但是這圖案上的東西非常巨大,似乎還伸展著兩只翅膀。 不知為何,明明只是一片焦黑的灼痕而已,卻看得我一陣心驚。 我扯了扯燕無殤,剛想讓他看看,他卻打斷我話,直身大步向前,逼停前面的男人,沉聲問,“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前輩停下腳步,抬眼回應(yīng)燕無殤的目光,不慌不忙,一字一句重復(fù),“出去之后,把你和思舟身上的血契除掉。” “……思舟?呵,你倆熟么?。俊毖酂o殤聽前輩這樣叫我,怒極反笑,眼角流露一絲狠意,“我與他之間的事情,你又是誰,何需你來插手!” 前輩沉默了一瞬,我想他確實沒有插手的理由,我也想不通他為什么執(zhí)意管這件事,但他依然面不改色,一步不退,“燕無殤,你若是不解除血咒,我便親自動手?!?/br> 兩人身高相仿,氣勢皆強,本是劍拔弩張之態(tài),但此時在我看來,他們中一人滿身血污,一臉灰敗之色,一人拖著只剩一截白骨的手臂,眉梢眼角全是焦痕,這幅樣子對峙起來,卻是可憐到一絲氣勢也無了。 我心中哀嘆一聲,想著,不管怎么樣,還是趕緊出去再說吧,便上前一步,準(zhǔn)備將他倆隔開。剛想說些什么緩和氣氛,只聽燕無殤忍無可忍,狂吼出聲:“公陵渡!我尊稱你一聲前輩,你可不要太過分了!” 一剎之間,我感到喉嚨酸澀暴脹,勸解之詞完全堵在里面,燕無殤的聲音在我耳邊隆隆響起,那其中“公陵渡”三個字如一道驚雷,直將我震得神思恍惚,大腦一片空白。 我滿身冰涼,心頭又起一道烈火,如此冰火交加之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身體狂顫了兩下,倏然往前栽去。 “——思舟!”兩道驚呼出聲,有人接住了我,我不知道是誰,也無心理會,滿心皆是“公陵渡”三個字。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似乎認(rèn)識我,怪不得他怕我掉下血池,怪不得他拼命幫我救燕無殤,怪不得……! 我摸了摸我的小腹,丹田之中,有一片念珠的碎片靜靜躺在那里,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了法印之力,但這么多年了,我依然沒有把它丟棄。這是那個把我放在玄天宗山門前的人種在我體內(nèi)的護身之物,它曾讓我以一個劍修的身份在玄天宗生活百年,又曾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為我擋下一次滅身之禍,后來它碎了,我舍不得丟掉它,便將它的殘片埋進丹田之中。 再后來,我從孤月夜的口中知道了我的身世,我?guī)е@枚殘片奔向南明離洲荒蕪人煙的大澤,只為求得當(dāng)年的真相…… 一人將我背起,應(yīng)該是燕無殤,我聞到了熟悉的清君冷香,他道:“思舟重傷在身,此事之后再說,現(xiàn)在趕快離開這里!”說罷,便足下運力,飛奔起來。 我向后一眼,看到白袍的人緊跟其后,心想,真好,這么多年,今天,我終于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