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在他心里已經(jīng)存了……

    將近十五年。

    本來他以為這件事可以一輩子埋進心底，等到死去之后一同帶進土里，可是就在剛才的那個瞬間，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要一個答案，又或者說是一種解脫。

    就在問出那句話的瞬間，他那躲藏在軀殼中的靈魂，束縛的鐵鏈應聲而落了。

    他永遠記得那天在書房門外聽到的話。

    那是小學升入初中的暑假，弟弟突然暈倒在地上，他跑下樓想喊父母去看，卻聽見從虛掩的門縫里傳來的聲音：“或許該讓陸離見見他的親生母親?！?/br>
    在那之后他還聽到了什么早已經(jīng)記不起了，但那天父母慌忙地把蘇熠送去醫(yī)院，留他一人在家的落寞卻還很新鮮，仿佛仍能在心尖尋得。

    也是從那以后，他每一天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生活，開始變得沉默而寡言，開始努力成為最乖巧懂事的小孩，開始扮演起優(yōu)秀又關心他人的哥哥。

    他的努力自然讓他成為被親戚夸贊的對象、最根正苗紅的“別人家的孩子”，也自然得到了父母更多的關注與愛護。

    可是這時他們的偏愛變成了溫柔的鞭子，每一次的關心都是在抽打著他，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明晰：

    父母對他的熱情只不過是或補償或疏離的客氣。

    他們從不會像對待蘇熠那樣來對他，不論是斥責還是打罵。

    在蘇熠青春期里和家里鬧得最兇、離家出走奪門而出的時候，曾大聲叫嚷著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你們永遠只會偏心他，那當初為什么還要生下我！”

    蘇陸離在心里自嘲，蘇熠好像一直都很羨慕他，但卻不知道，他也一直在羨慕著蘇熠，羨慕他在這個家里是那么……

    恰當。

    恰當?shù)讲恍枰魏稳嗽O，也不需要那么優(yōu)秀，只用做他自己，就可以在這個家里名正言順地扮演角色。

    蘇陸離有些哽咽，卻能感受到客廳里凝固的沉默空氣。他看向身旁的兩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上都是驚異之色，齊齊看向自己。

    蘇熠以為他剛才是聽錯了，率先開口打破寧靜：“你剛才說什么？”

    蘇陸離看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

    “小熠你先回房間吧?！碧K母沉默了片刻，終于出聲，招手讓蘇熠上樓。

    “媽……他說的是真的嗎？”蘇熠看出蘇母臉上的異色，不禁追問。

    “你先回房間?！?/br>
    蘇熠看她堅持，只好應了聲起身，深深看了眼蘇陸離就往樓梯走了。

    蘇母長出了口氣，轉向仍坐在原處的蘇陸離：“陸離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了解蘇陸離的性子，若是沒有一定的依據(jù)，他是斷然不會問出口的。

    “初中之前吧。”蘇陸離波濤洶涌般的思緒未曾在表情中顯露，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也平靜下來，“當時聽到您說……要讓我見我的親生母親?！?/br>
    “這么久了嗎？”蘇母抑制不住的驚訝，歲月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可現(xiàn)在她的眼中卻含著不曾見過的滄桑。良久，她復又開口，聲音里帶著心疼：“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很辛苦吧?！?/br>
    她身體朝前傾了傾，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對不起，陸離……你那時突然變得寡言少語，我卻以為你只是長大了不愿再跟mama親近，也沒有找你談談心……”

    蘇陸離感受到手背傳來溫暖的觸感，他看著面前幾近落淚的母親，心頭微微被觸動。

    “我……”他說喉嚨里似乎被什么軟綿綿的東西堵住，話剛出口便驚訝于自己聲音的沙啞。

    “這件事本想在你成年的時候就告訴你的……可是你爸爸他覺得說出來可能會讓你心存芥蒂，所以就讓我一直瞞著?！碧K母說著，嘆了口氣：“你其實是他和他前妻的孩子。”

    蘇陸離張了張口，一瞬間突然感覺荒謬。

    這個認知已經(jīng)在他腦子里停留了十余年了，如今突然被打破，現(xiàn)實就像是碎裂的鏡子嘩啦啦地傾落下來。

    他來不及深思那些本應出現(xiàn)的疑慮，比如他的生母為何不曾出現(xiàn)，幼時的記憶里為什么不曾有過她的影子……現(xiàn)在他的腦子只被一個命題占據(jù)。

    他和蘇熠確實有血緣關系。

    一直以來任由自己陷入甜蜜陷阱的借口突然不復存在，那些刻意被他壓制的道德感便猝不及防地壓下來，壓迫得他呼吸困難。

    他突然不敢再與蘇母對視，逃也似的奪門而出。

    這個動作發(fā)生地倉促，等他已經(jīng)拉開了大門，蘇母才反應過來喚他：“陸離你去哪——”

    可他腳步未有停頓，轉身離開又緊緊關上了門，只留那聲音在略顯空蕩的客廳里回蕩。

    蘇母起身想去追他回來，卻與樓梯死角處的蘇熠對上了眼神。她愣了一下：“你都聽到了？”

    蘇熠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他拋下一句“我去找他”，便也大步出了家門。

    他下了電梯又一路出了小區(qū)，都沒看見蘇陸離的影子，急切感便如漲潮般涌上來。

    打了幾通電話都是無人接聽，蘇熠不禁更加擔憂起來：蘇陸離實在走得急，他衣服穿得單薄，而且可能連手機都沒有拿，甚至現(xiàn)在是身無分文的狀態(tài)。

    他站在冷風里苦思冥想，這種急切與無力交織的感覺無疑最是磨人。蘇陸離一直那樣端著自己，所以這種摔門而出的經(jīng)歷從未有過，不像自己，離家出走的次數(shù)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

    所以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他。

    蘇熠有些痛恨自己的無力，他邊走邊朝四周搜尋他的身影，飄忽思緒也跟著揉亂打結。

    聽蘇陸離剛才的意思，他應該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家里的養(yǎng)子。蘇熠為他從未察覺蘇陸離這些細微的心思而自責，心里也泛著陣痛。

    這么多年蘇陸離該有多難過。

    他吐了一口氣，在寒冷夜晚的路燈下變成了一團白霧。

    蘇熠突然福至心靈，他腳步一頓，隨即折返回去。

    他推開天臺的那一扇門時，心里在默默祈禱蘇陸離千萬要在這里出現(xiàn)。

    好在他的祈禱好像真的發(fā)揮了作用，冷淡的月色下，天臺的欄桿邊，真的有位落寞的青年。

    蘇熠一瞬間屏住了呼吸，這股激動卻不是找到蘇陸離的狂喜，而是心驚rou跳的緊張——

    蘇陸離背對著他站在臺階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腳跳下去。

    “陸離?！碧K熠走進了輕聲喚他，怕自己聲音太大而嚇到他而一腳踩空。

    蘇陸離只是簡單的轉身，就讓蘇熠有些心驚?？赡苁撬砬橥钢嗳酰执┲鴨伪〉脑?，這樣看過去總會覺得他會隨著頂層呼嘯的冷風一同去了。

    “你別沖動，先下來好嗎？”蘇熠艱難地勸道，語氣里滿是懇求。

    “站在這里可以讓我冷靜。”蘇陸離終于還是有所回應，“我在思考……我們的事?！?/br>
    “我們？”蘇熠大腦迅速運轉，他緊緊盯著面前的人，突然有了一絲了然：“你是覺得，血緣會阻撓我們的關系嗎？”

    蘇陸離沉默不語，仍是居高臨下地看他。

    蘇熠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道：“那又能怎樣，我可是……一直都以為你是我的親哥?！?/br>
    他頓了頓，看蘇陸離還是沒有反應，又硬著頭皮補充：“不過要是你不愿意繼續(xù)我們的關系，我們也可以回到最初的時候……沒關系的?！?/br>
    蘇熠突然覺得難堪，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抱有期待。

    他早該意識到的，在剛才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他們這段不正當?shù)年P系可能已走到了盡頭。

    良久，他聽到風聲里傳來的嘆息。

    “你的立場就這么不堅定嗎？”

    “我……”蘇熠低著頭，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他反應過來時，一抬頭就看見暗淡的月光下蘇陸離勾起的嘴角。

    “我仔細想了想，好像一直以來都是你付出的更多。”蘇陸離語氣輕松道：“所以這些都不算什么?！?/br>
    蘇熠有些意想不到，他愣了一秒，內心的喜悅便沖上來，讓他的聲音顫抖：“那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嗎？”

    “嗯。”蘇陸離應道，又撫了撫自己的臂膀，“突然有點冷呢?！?/br>
    “你慢慢跳下來吧，我在下面接住你。”蘇熠上前幾步，向他張開了手臂，目光誠摯而溫柔。

    蘇陸離朝他微微一笑，輕巧地躍進愛人的懷里。

    蘇熠拉開外套的拉鏈將他單薄的背全然裹住，溫熱的氣息瞬間籠罩在他身上，又微微低頭認真地看他。

    “既然抱都抱了，那就再親一下吧?！?/br>
    蘇熠說著，垂首吻上他的唇，好似春風化雨般柔和。此刻，世間的萬千聲色都不及愛人被親吻過的笑靨。

    “我會好好愛你?！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