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亂局
原本的清麗風(fēng)景蕩然無存,此刻天光黯淡,陰云濃聚,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照影橋被數(shù)十名匪徒包圍了,一個個目露兇光,手里的刀刃齊齊對向橋中央的沈淮。 沈淮佇立原地,橫眉冷對,身邊只有兩名侍衛(wèi),此時拔刀出鞘,神情再凜然也顯得勢單力薄。 知縣驚得渾身發(fā)抖,一副飽受蒙蔽的樣子,指著人罵:“你好大的膽子!謀害皇親可是死罪!” “三殿下對我有一飯之恩,不能不報?!碧匾徊讲酵说侥切┓送街g,“王爺,您束手就擒吧,也能少受些苦……” 話未說完,他身后突然傳來慘叫,不知從哪里又出現(xiàn)一隊人馬,神兵天降一般,直接殺了過來,我定睛一看,竟是沈淮的人,終于能呼出一口氣。 橋上頓時亂作一團。 賊匪們大多被沈淮的兵衛(wèi)絆住,也有的舉刀殺上前來,包圍圈內(nèi)的無辜者大都是質(zhì)弱文人,左支右絀難以招架,還有人喊著“王爺”撲過來給沈淮擋刀。 沈淮眉頭緊鎖,一邊把人拎開,一邊腳下騰挪躲過攻擊,劈手過去奪刀。刀被他搶到手中,臂上也被拉出一道血痕,我看得喉頭發(fā)緊,心驚rou跳。 沈淮的手下勇猛善戰(zhàn),這幫匪徒漸漸顯出頹勢,卻越發(fā)不要命了,身中數(shù)刀還要抱住一人摔進湖里,橋下的清水頓時暈開大團大團的血紅。 我置身在血rou橫飛的混亂中,任何刀劍都傷不到我,可我仍覺得撕心裂肺的疼。 仿佛回到當(dāng)年京城,四面八方伸出無數(shù)只手來拉扯著我,把我往死地里推。我頭疼欲裂,耳目不明,嘴里總嗆著腥稠的血,幾近窒息,不知道自己是否活著,還是已然身處無間地獄。 沈淮的刀口已經(jīng)卷了刃,臉上濺了血,眼里像跳著火星,有侍衛(wèi)殺過來要護他走,突然,另一邊疾沖來一人,揮刀向他撲去。 電光火石之間,我腦中空白一片,嗡嗡亂響,飛身擋上前去,卻見那刀穿過我,直接劃過了沈淮身上。 我眼前一黑,下一瞬,耳邊傳來巨大的落水聲。 我好像喊出了聲,卻沒有任何回音。 之后的一切景象都變得失真而模糊。似乎有侍衛(wèi)跳下水去救他,橋上的拼殺也仿佛愈發(fā)激烈,最終平息,站著的只剩下沈淮的人。 直到湖邊浮出一個熟悉的人影,我才恍惚又回到人間。 我沖過去看他,沈淮意識很清醒,睜著眼坐到岸上,咳了幾下,渾身濕淋淋的,衣上的裂口處洇出血來。 侍衛(wèi)們在不遠處的橋上收拾殘局,那個太守似乎半路逃了,正有人去追。 沈淮坐在岸邊,沉默不語,水滴滑過他的眼角,沿著臉龐緩緩淌下,他的手里攥著那塊玉佩,上面的掛繩已經(jīng)斷了,是整齊的切口。 他在亂兵中八風(fēng)不動,此刻卻顯出幾分失魂落魄來,起身時還踉蹌了一下,我心急地想伸手去扶,難道方才在水下撞到了? 侍衛(wèi)遞來一張干凈的帕子,大概是讓他先擦擦水,他接過后卻將那玉佩包起來,放進了懷里。 沈淮站直身子,又恢復(fù)到從容不迫的模樣,我不如他,經(jīng)過這一遭,魂都快被嚇散了,此刻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但我從未比此刻更希望被人看見,隨便什么都好,我當(dāng)一柄劍,一片甲,也好過當(dāng)一個身形飄渺卻有知有覺的孤魂。 沈淮在我眼前拼殺、受傷、落水,我近在咫尺,卻完全置身事外。方才的一幕幕從腦海中晃過,我好像受著無聲的凌遲。 我望著面前這失而復(fù)得之人,甚至生出幾分怨恨。 沈淮,阿淮。 我不想看你身陷險境,不想看你受傷,只盼你好好活著。我臨死前神志不清,萬念俱灰,只有這一個愿望,你當(dāng)初不是答應(yīng)我了么? 天空飄下絲絲細雨,無聲地潤入草地與湖面。 太守被抓了回來,蓬頭亂發(fā),表情驚惶。 沈淮沒去看他,而是抬頭遠目,視線所及之處,重重青山隱在雨霧中,天然的水墨畫里,蔥郁山林間挑出幾瓣金色的檐角。 沈淮悠悠開口,聲音冷得像冰:“藏兵于寺,此計不錯。” 伏在地上的太守悚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抬頭望他,瞳孔發(fā)顫。 沈淮像是來了興致,居高臨下,像踩著獵物的猛獸,露出了潛藏已久的鋒利爪牙,繼續(xù)緩慢地說道:“你猜,那寺中還剩多少活人?” “哦,還有一件事?!鄙蚧崔D(zhuǎn)身欲去,又回頭撂下平淡一句,“沈漣的私生子是假的?!?/br> 太守癱軟在原地,眼神像是死了。 沈淮一行人上了山,往寺中去。 山路濕滑,雨霧沉在潮濕的衣襟上,沈淮一聲不吭地走得很慢。沿途草木茂盛,樹林陰翳,還未走近前方的建筑群,血腥味就從霧中撲出,昭示著一場方才平息的惡戰(zhàn)。 山寺古老,寂靜無聲,灰白外墻上爬了深綠的藤蔓,磚石地上滲著暗紅的血,沒見到一具尸首,應(yīng)當(dāng)是已經(jīng)收拾了。 一面往寺中走,一面有人來向沈淮稟告:“人已經(jīng)活捉了,東西沒讓他毀掉,都還在?!?/br> 沈淮點了點頭,走進一處干凈的內(nèi)室,將身上衣袍換了,處理傷口。 血淋淋的新傷下,還有不少陳年的舊傷,一道長過一道,橫生在緊繃的肌rou上。我此前從未見過,當(dāng)下真想吐出一口血來,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疼的。 一切處理停當(dāng),沈淮不肯歇息。藏在寺里的主謀被生擒了,正在受審。 沈淮走進這間陰暗的屋子,只見點燃的火把下,柱子那里綁著一個看不出具體形狀的血人。 那人聽見了動靜,抬眼看過來,看清來者后,原本一片死灰的眼中頓時點著了一般,攪動著瘋狂濃烈的恨意。 “沈五?!?/br> 他掙扎著,聲線嘶啞,像砂紙磨過,又像毒蛇從陰溝中蜿蜒爬出。我頓時毛骨悚然,心中警鈴大作,莫名地想要出手阻攔些什么。 那人睜著血紅的眼,滿是血污的臉上一陣抽搐,咧開嘴,露出一個陰惻扭曲的笑容—— “孟家那小子,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