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與木
卓禹行抱著他久久不放,溫熱寬厚的懷抱讓平淵想起那只狼崽子小時候,撒嬌討食時熱乎乎的一大團在他身邊拱來拱去,粗硬的毛發(fā)刮得他臉頰刺疼,癢癢的想要發(fā)笑。 卓禹行現(xiàn)在的樣子,居然讓人腦海里不禁蹦出“脆弱”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字。 平淵把胳膊掙出去,在卓禹行后腰的脊背上輕輕摩挲,聽到男人的胸腔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震顫,似嗚咽似喟嘆。他心里擰了一下,將頭埋得更深,身體軟軟的像是抽出了骨。 “卓禹行,朕好著呢。” 卓禹行靜靜抱著他,什么也沒說。 兩人維持這個姿勢近一炷香的時間,直到宮人在殿外通報說太醫(yī)來了,卓禹行才不情不愿地將人放開。 宮人將兩名太醫(yī)領進殿內(nèi),后面一位太醫(yī)似乎十分惶恐,不敢正臉看卓禹行?!巴鯛?,下官聽說溫公子醒了,前來問診,您……”首席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 卓禹行嘴唇抿成極冷的一條線?!八潜就醯娜耍就鯚o須回避?!?/br> 首席聽到這話,冷汗刷得從額上滾下來,卻不敢抬手去擦。好在殿外忽傳衛(wèi)統(tǒng)領有要事要向王爺通報,卓禹行這才收斂,包著紗布的指關節(jié)輕輕勾了一下小皇帝的臉,起身出去。 首席等卓禹行和宮人走遠,匆匆拉過另一名太醫(yī),低聲快速道:“法師,賤內(nèi)曾患失魂之癥,多虧法師才得以活命。今日衛(wèi)統(tǒng)領托付鄙人,要鄙人無論如何將法師帶來與溫公子見上一面,鄙人勢微力薄,只能幫法師到這里了,您有什么話,就請快講吧!” 那太醫(yī)抬起頭來,赫然是身著太醫(yī)院官服官帽的持戒法師。持戒法師對首席頷首稱謝,轉(zhuǎn)身對床上滿臉愕然的平淵深施一禮。 他一開口,就將一邊膽戰(zhàn)心驚的首席嚇得幾乎跪倒:“陛下,老衲得罪了。” 平淵震驚地睜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怎么可能呢,連在襄王面前他都沒有暴露,怎么可能有除卓禹行之外的第二個人知道朕的身份?! 持戒法師不及解釋:“陛下此事也是老衲平生未見。只是十界迷悟,不外是因果關系,由因生果,因果歷然。老衲雖不知此事起因如何,但或許能指一業(yè)果?!?/br> 平淵被嚇得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持戒法師?” “是,老衲曾與陛下在法華寺有過一面之緣?!?/br> “……你來找朕,是為了……”平淵磕磕絆絆吐出幾個字,“朕借溫容之身重生一事?” 太醫(yī)聽到他不該聽的,在大殿角落發(fā)出一聲無力的駭叫,兩腿抖如篩糠。 “朕的原身已死,待時機成熟攝政王自會扶持新帝上位。此事已成定局,法師為何如此惶恐?!逼綔Y反應過來,聲音雖抖卻仍有君王氣勢。 “天機千變?nèi)f化不可捉摸,老衲本不想插手此事,但事關社稷,不得不鋌而走險,來找陛下!” 不等平淵發(fā)問,持戒正色肅然開口:“陛下可知,您高燒不退是因為溫公子的殘魂仍沉睡在陛下如今的身體里,一旦蘇醒,陛下極有可能被趕出rou身,魂飛魄散?!彼活櫰綔Y越來越白的臉色,一五一十道來。 “卓禹行……卓禹行打算為了讓朕活下去,將他的身體給溫容作殼,再讓衛(wèi)通殺了他?” 聽到此處,平淵兩手撐榻,猝然起身,如同當頭一聲驚雷,渾身的骨頭幾乎被震碎。他的眼前短暫地發(fā)黑,再睜開時仍是天旋地轉(zhuǎn)。 他聽到自己從嗓子里艱難地擠出聲音:“那這樣,卓禹行會怎么樣?”不需要持戒回答,他心如明鏡。沒有地方容納的孤魂,還能去哪里。 朕這個無能蠢鈍的皇帝哪里值得卓禹行這樣。 先不說溫容會不會回來,就算朕能以這副軀體和面貌長久活在人世,但對他來說,又有什么意義?他托庇的江山,他手中的權柄,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了也罷,連朕,他也不要了嗎。 “……陛下,大晉已在風雨飄零之際,百姓已經(jīng)失去了陛下,不能再失去王爺。無論是衛(wèi)統(tǒng)領還是老衲,都知道唯有您,才是能夠勸王爺回心轉(zhuǎn)意的唯一人選?!?/br> “他竟……”平淵仍沉浸在極致的情緒之中。震驚消退后,難以抑制的鈍痛潮涌上來,卷起一把把粗糙的泥沙在胸口割出深深淺淺的傷口。 他難道不想活么?他太想活了??扇羰且宰坑硇械幕旰兔Q他的一條活路,他是萬死也不愿。 他腦中一片空白,只看到持戒法師的嘴開開合合地吐出許多文字。僵硬許久后,他吞下一口唾沫,喉嚨像刀片劃過一樣灼痛?!半拗懒?。朕……會勸他。” 持戒法師見平淵怔愣,以為他是想要活下去而不愿,焦急喊道:“即使王爺不死,只要溫容自愿離開,陛下的性命也可無虞!” 平淵卻已不管他在說什么了。 門外亂糟糟的一片,只聽衛(wèi)通刻意拔高聲音阻止卓禹行進殿。持戒不及再勸,無奈嘆一聲佛號,對著平淵一躬,拽著墻角爛泥似的首席從后殿離去。 兩人后腳剛離開,卓禹行前腳就踏進殿里,眉間氤氳一團烏云。 “衛(wèi)通不知發(fā)什么癲,拽著本王胡扯了半日。” 見平淵赤腳踏在地上發(fā)呆,他話語一頓,走過來貼了貼平淵的臉頰,低聲說:“你還發(fā)著燒。他們開藥了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平淵驀地回神,偏頭不著痕跡地躲過卓禹行,搖搖頭。“朕都說了無妨?!?/br> 他咬咬牙,抬頭直視卓禹行,硬聲開口:“那你呢,你有沒有事?” 從剛才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貫儀容齊整的攝政王只松松套著一件外袍,隱隱能從領口看到紗布,可以想見一定是背傷又裂開了,更別說手。 他想到持戒的話,面對仍佯裝無事發(fā)生的卓禹行,比起心疼之類輕巧的情緒,不如說他此刻氣得腦袋發(fā)昏。平淵帝也是有脾氣的。 “卓禹行,你是不是覺得朕很傻,很沒用?!?/br> “什么?”卓禹行從沒見過平淵這樣咄咄逼人的樣子,圓睜的杏眼射出怒火,直直瞪著他。 “不然,你為何覺得朕要靠你才能保住這條命。朕已經(jīng)死過一次,比你更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你也想試試嗎!”他氣得胡言亂語,也不管傷人不傷人,一股腦往外吐。 “朕十九了,不是九歲。你機關算盡,不是也沒能保住朕嗎。你現(xiàn)在要去死,你去死有什么用,你以為朕會領情?” “卓禹行,你說你覬覦朕……那你告訴朕,你若是死了,又何來覬覦,何來貪圖?”他的聲音里一半是怒氣凌人,一邊是顫顫欲泣。 “朕要怎么辦,像溫容一樣,以類人之身在世上顛沛流離,輾轉(zhuǎn)于人?” 卓禹行竟從平淵水光漫溢的雙目中看到一絲發(fā)狠的恨意。 “朕只有你了。你忍心嗎,卓禹行?” “……” 平淵氣得胸口劇烈起伏,眼角紅得要滴出血來,仰起臉瞪視卓禹行的樣子像尚不懂隱藏情緒的小獸。與溫容那張煙視媚行的臉蛋格格不入的神態(tài),一舉一動都熟悉得刻進骨血。 但不知道,他還能看多久。 盡管平淵說著不要卓禹行去死,但他仍在高燒卻是事實。溫容的魂像一條冬眠的長蟲,暫時蟄伏,蠢蠢思動。 過去,卓禹行偶爾也會覺得,皇帝是不是被他養(yǎng)的太嬌氣,什么也不懂,天真得如同稚童。言官參誰誰一本,他便覺得那人可惡,被參本的官員當朝喊冤,他就又覺得他可憐。說什么他都信,做什么他都接受,直白單純,不知人心幽深。這樣的人一旦掌握權力,就只會成為釘在靶子上的羊羔,誰都想來分食一口。 作為皇帝,這是致命的缺陷,可作為愛人,這又有些顯而易見的好處。 比如在他生氣的時候,只要稍微流露一點委屈,這只小羊羔就會撲上來,拿粉色的小舌頭將他的臉舔得濕噠噠的,別的什么也顧不上了。 卓禹行似乎這時才掌握小皇帝的正確使用方法。平常隨便折騰,一旦炸毛卻是吃軟不吃硬。 “陛下請不要再說了?!?/br> 他用紗布外的指尖碰了碰平淵的臉,露出一點稱得上是傷心的表情。 “陛下問我有沒有事。我有事?!?/br> 這樣外露的情緒于卓禹行來說十分少見,足以引起小皇帝的重視。平淵本以為卓禹行會和往日一樣,就算他大發(fā)雷霆他也是面無表情,油鹽不進的樣子,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火氣一下被潑滅了大半。 他抽抽鼻子,嗓子都啞了,仍是硬邦邦的不肯服軟:“你不是死都不怕么。太醫(yī)院那群廢物,這點傷折騰了這么久?!彼焓掷_卓禹行的衣襟,“給朕看看?!?/br> 卓禹行捉住他素白的手指,抿嘴否認道:“不是因為這個?!?/br> “臣夜夜寢不成寐,只是怕一睜眼,你又不在了?!?/br> “臣也知那是下下之策,若不是陛下命懸一線,臣不會那樣做?!?/br> 千言萬語全堵在喉嚨口,平淵不想這么輕易地原諒卓禹行,便故意擺出余怒未消的樣子,卻被驟軟的語氣暴露了情緒?!胺凑銊e想那么容易去死?!?/br> “不會?!辈还茏坑硇行睦锶绾未蛩?,但此刻他確有幾分真心。 小皇帝的話動搖了他堅如磐石的決心。 無論是依賴還是別的什么情感,他們仿若糾纏不清的藤蔓與巨木,無法獨活。從伸進泥土的根到條條枝椏,渾身每一寸枝干都被死死勒穿。旁人眼里,他是被痛苦拘束的那棵木??伤溃攀且晃稄膶Ψ缴砩霞橙○B(yǎng)分和生命力的那一個。沒有他,也許平淵的呼吸會更自在些。他是這么想的。 而今他才知道,原來筠兒也會舍不得他。原來筠兒也與他一樣,會覺得沒有他的人世了無生趣。 “我不會去死?!?/br> 如果你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