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范無救):雨
范無救還是帶著那枚玉佩,蹭著好心人的馬車,連夜去了永安城。 他特意好好梳洗了一番,將自己打扮得干凈了些,揣著那枚貴重的玉佩,心下惴惴地進了永安城。 他深知財不外露的道理,故而早早乘了車進城。他將玉佩藏得深,就正正貼在自己心口上。別人問起他,他只說是去永安城探親,再不提及其他。 到了永安,他問了許久的路,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找到了那間“承德書院”。 顧先生是個四五十歲的人,頭發(fā)花白,但也慈祥。他見了范無救出示那枚玉佩,便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經(jīng)過。 只是范無救以往為了生計,做了許多小偷小摸之事,在卷宗上留下不少案底。這會想要入書院學(xué)習(xí),手續(xù)繁雜,行事并不方便。 于是顧先生便收他做了干兒子,買通了關(guān)系,為他更了姓,換了名。 “顧無求。日后你便叫作顧無求了?!鳖櫹壬?。 范無救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辛苦先生為無求奔波,無求定會發(fā)奮用功,不負(fù)先生期望?!?/br> “好,好,好。你有這份心,我就放心了?!鳖櫹壬碇?,笑道。 讀書自然是辛苦的,尤其是對于范無救這種半路入門的人來說。 書院的小孩四五歲便熟讀,他如今十三歲,卻要從學(xué)起。 他在書院時常遭人嘲笑,是全書院的笑柄。那些人笑他窮酸,笑他瘸,笑他笨;好在他們礙于顧先生的顏面,并未對他實行欺凌,只是些言語羞辱罷了。 不過對比起他以前的生活,這點困難便算不得什么。 每當(dāng)他挑燈夜讀,感到困倦之時,他便拿出那枚玉佩看看。 然后,他便好似有無窮的動力,繼續(xù)學(xué)下去。 范無救最快樂的時刻,便是那名男子的來信之時。 他知道了,那名男子名喚謝必安。 他知道了,謝必安便是當(dāng)今圣上三子,生母為繼后蕭氏,身份尊貴,不是他這種人可以肖想的。 可他還是存了那么一點點,一點點的希冀。想要更靠近他,哪怕一點點也好。 范無救想,他若是考取了功名,是不是就能離他更近了些? 于是他的夢想,從考上秀才,變作登科及第。 偶爾,謝必安的來信也會提及他。 謝必安會問顧先生,那名小孩如今狀況如何、是否用功。 謝必安提他的時刻并不多,但只要提到那么一句,他便能雀躍好幾個月。而后愈加勤奮地念書。 不過兩年,他便將他人五六年的進度趕了上來。雖仍是不及同齡,但書院里卻再也沒人罵他癡笨,笑他愚鈍了。 沒關(guān)系,功名一直可以考。既然現(xiàn)在追不上別人,那就慢慢追。 二十歲不行,那就三十歲。 他總要跟上他的腳步。范無救想。 直到那天。 那是將近三年后的一天。十二月,大雪紛飛。 他幫先生整理古籍,路過書房時,不慎聽見顧先生與他人的交談。 顧先生唉聲嘆氣的:“唉,只怕楚王此番,是兇多吉少啊。” “新帝多疑,先帝未崩之時,朝臣多青睞楚王,他那時便視楚王為眼中釘,rou中刺;如今他已繼位,生殺予奪,楚王雖無意皇位,可就怕有心人挑撥?!?/br> “新帝登基,帝位未穩(wěn),約是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多半是要尋個由頭,將他牽制在京城罷了。我聽說林御史家的孫女與楚王兩情相悅,她尚未交換庚帖,新帝許是要以婚事,將楚王留在京城罷。” 顧先生長嘆一聲:“但愿如此。只愿楚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br> 范無救手一抖,懷里抱著的書差點傾翻。他抱緊了書卷,穩(wěn)了穩(wěn)心神,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夜里,他摩挲著那塊玉佩,望得出了神。 而后他拿起一旁的羊毛毫筆,攤開一張宣紙,細(xì)細(xì)地畫了起來。 范無救并不會畫畫。只是這些年,他每想起謝必安,便會落筆畫一張。 熟能生巧,漸漸的,畫紙上的人像越來越逼真。仿佛謝必安就是從他的畫中走出來的一般。 范無救放下筆,手指撫上畫中人的臉。 只有這時,他才敢大膽地在喚出那個他日思夜想,宛若夢魘的名字:“必安?!?/br> 除夕夜…… 范無救垂下眼,很快,我就能再見到你了。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 記得那個,令人討厭的市井無賴? 還未至除夕,范無救便收拾好了行李,準(zhǔn)備趕往江臨城。 顧先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左右勸他不住,便由他去了。只囑咐他路上要小心,早些回來。 范無救謝過了恩師,背上行囊,尋了個腳快的馬夫,踏上了旅程。 他坐了三天三夜的馬車,方至江臨城。城內(nèi)掛滿了紅燈籠,一派喜慶吉祥之相。 臨近新年,城里只剩一間客棧還開著,客人也不多。范無救便也圖個清靜,舒舒服服地住下了。 還有兩天。 范無救看著不遠(yuǎn)處的望鄉(xiāng)橋,摸著懷中的玉佩,愉快地笑了起來。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到江臨城的第二日,天竟然罕見地下起了雨。 明明是寒冬臘月,卻不知撞了什么邪,那大雨一陣陣的,不見消停。江臨城傍江海而生,這會大雨瓢潑,伴隨著海上卷來的颶風(fēng),將不少人家的屋頂都掀翻了去。 一時間,城內(nèi)人心惶惶,都說這年過得有鬼,怕是有大事要發(fā)生了。 范無救打開客棧的窗戶,看著這詭異大雨,內(nèi)心的想法倒是愈加堅定起來。 我一定要去。他這么想著。 第三日,天將破曉,范無救撐著傘出門??蜅W∷薜娜瞬⒉欢?,那店小二自然是眼熟范無救的,他坐在柜臺上,勸他:“客人,你看這大風(fēng)大雨的,都快要將人都吹走了去。若無什么要緊的事,便在客房內(nèi)歇著,莫要出門了?!?/br> 范無救謝過他,道:“確是有要緊之事?!?/br> 他說罷,撐起傘,瘸著腿走入了呼嘯的暴風(fēng)雨之中。 恍惚間,他聽見那店小二嘆息道:“唉,也不知道惹了什么不該惹的。大冬天的下雨,真邪門!” 范無救一步一步,走到了江臨城的望鄉(xiāng)橋下。 江水因這兩日的暴雨,水位漲了不少,橋洞下是萬萬站不住人的。 范無救只好撐著傘,站在橋邊。 他從清晨等到晚上,連人影都未曾見到一個。 那紙傘更是被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吹壞,再也用不了了。 范無救蹲下身,抱著膝,就好像他多年前,在那家酒樓后門做的那樣。 “你怎么還不來呢。”范無救念道。 雨愈下愈大,好似天也在嘲笑他的天真。 “謝必安,謝必安。”他捏緊了心口處的那枚玉佩,“你會來么?” 他眼睫上堆滿了雨水,這讓他幾乎無法睜開眼睛。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他喃喃問道。 鼻子有些酸澀。他也分不清究竟是進了雨水,還是自己在不知廉恥地哭泣。 他想,要是能見到謝必安,第一句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 他有很多話想說。 可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這句為好——“我現(xiàn)在讀完了很多書,你考考我吧?!?/br> 慢慢的,身體好像也不再冷了。 渾渾噩噩之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溫柔地抱住他,帶著他不知去往了何方。 隔日雨停。 望鄉(xiāng)江下游,一名漁夫打撈起一具尸體。 尸體主人模樣生得俊俏,看起來像個讀書人。 他蜷著身子,手里緊緊攥著一枚龍紋玉佩。 漁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手中的玉佩取走,然后將尸體踢回了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