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明回到將軍府不過三天，姜鈺就宣他進宮議事。

    他內心涌上一陣熟悉的煩躁，這感覺不知為何跟請了年假老板轉頭又召他回去上班的情況如此相似。

    但是封建王朝，臣子哪有休息日，皇帝允許他不上早朝已經(jīng)是格外優(yōu)待了。

    他認命地坐上姜鈺特地派來的宮廷車駕，內心充滿了社畜加班的悲涼。

    傅修明走進中殿，姜鈺正倚在榻上看奏折，看他來了就停下了動作，本來嚴肅的神情如春暖雪融，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修明，好久不見。”

    皇帝換下朝服后，就隨意地披了一件紅色外衣，與他白皙的臉交相輝映，凌厲減少，顯得艷麗動人。他在傅修明面前沒什么皇帝的架子，看起來就是個長得好看的世家公子，一見到心上人就藏不住喜悅。

    這樣的人若是露出冷漠的一面，想必也是如寒芒一般。

    傅修明想起他夢中的姜鈺，臉色冷得像冰，語氣平緩威嚴，是他從未見過的帝王面具。

    想起那個夢，他對著姜鈺的臉恍惚了一下。

    姜鈺見傅修明對自己的話沒反應，有些不滿，他走過來，拉著他的臣子一起坐下。榻上的小桌擺滿了點心水果。

    皇帝將面前的奏折撥到一邊，儼然一副放棄工作的樣子。他捻起一顆青翠的葡萄送到傅修明嘴邊，笑意盈盈。

    傅修明不好下他面子，只好張口咽下，姜鈺眼見著露出滿足的表情。他懷疑姜鈺把他當成了某種玩偶，像個小女孩一樣玩著過家家的游戲。

    “好吃么？”高高在上的皇帝眼帶期待，等待臣子的評價。

    葡萄的皮薄到了脆的程度，只輕輕一咬便能爆開甜美的汁水，充滿口腔。傅修明誠實點頭：“好吃?！?/br>
    “以前你出征沙北，凱旋時帶回這藤苗，說是支起架子種在一旁就能成活。你說，等結果后用果實釀酒，十年后再打開，是極為甘醇的美酒。”

    姜鈺說著，又往傅修明口中塞了一粒，他臉上浮現(xiàn)出懷念的表情，顯然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

    “那，釀成了嗎？”傅修明嚼著口中的葡萄，漫不經(jīng)心地問。每次皇帝提到以前的事都一副恨不得回到過去的樣子。甚至有點隱隱暗示他想回到之前的相處。

    但是傅修明覺得自己真的和他不熟。

    姜鈺笑容微斂。

    “……那之后你一直很忙，我們見面都少，更罔論釀酒……但是沒關系，我們可以重新開始?！?/br>
    他霧蒙蒙的眼中含情，配以那張奪目的臉，就算是石人也該心動了。

    傅修明內心泛起幾絲波瀾，但很快又平靜下來，轉而如坐針氈地被皇帝投喂小點心。他嘴角突然被冰冷的指尖點了一下，只見姜鈺手上沾著一小塊點心屑，自然地放到了自己嘴中：“味道果真不錯。”

    傅修明：“……”

    坦白說，傅修明從小學喜歡上扎著雙馬尾的同桌開始，一直喜歡的都是清純可人的女生，以前交往過的女朋友也是這個類型。他從未覺得自己的性向有任何彎的可能，況且就算他彎了——也不會喜歡上這種艷麗到了攻擊性很強的男人吧？

    頭疼，非常頭疼?？傆X得就姜鈺現(xiàn)在這個黏糊勁兒，馬上就要忍不住進行一些肢體接觸了，到時候他沒有不躲開的信心。

    姜鈺又突發(fā)奇想拉他去后花園中賞花，名義上是宣他議事，但根本沒干一件正事。

    宮苑中名花薈萃，皆開得十分舒展，好像知道自己盛開在天下最名貴的園子里，要奪取天下最尊貴的人的注意。

    “母親從前最愛養(yǎng)花，每到春日就要設宴，宴請倒是次要，她就是為了向大家炫耀自己種的花開得很好?！?/br>
    姜鈺撫弄起一朵月季的花葉，動作輕柔。

    “攻破京城后，他們本想火燒長歲宮以震懾天下，你說還是留下來，免得后面重修勞民傷財。之后，你千里迢迢回到景州，從早已成一片廢墟的景王府中尋得花種，栽在宮苑中?！?/br>
    他牽起傅修明的手，在指尖落下一個吻。

    “你說，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處，這里就是我的新王府，無數(shù)追隨、傾慕我的人在我身邊，我不會再孤單一人?！?/br>
    皇帝說到傾慕的時候，眼中光芒閃爍，好像意有所指。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道標，對我最好又不求回報，沒有你我根本不會走到今天?！?/br>
    傅修明被姜鈺的這一串表白炸得有點頭暈。

    ——那位將軍是怎么回事，一個大男人就不要撩皇帝了好吧！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姜鈺回憶過往的時候會讓他心頭不自主涌上一陣憐惜。他失去了很多，是后來的所有成就都無法彌補的。因此他也能想象為什么會想對他好。憐愛是一種很可怕的情緒，需要無休止的付出去平復。

    傅修明想要跑路的心思起伏不定的。一方面他真的不想和男人談戀愛，哪怕是皇帝也不行；另一方面，皇帝看起來真的很看重他。

    此外，司徒婉的話他也不是完全不信，小姑娘看著堅定要強，說起往事也不像在說謊，還冒著被皇帝的侍衛(wèi)發(fā)現(xiàn)的危險半夜里爬窗找他。

    皇帝現(xiàn)在很喜歡他，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那位將軍之前的受傷也很可疑?；实壅f他是在戰(zhàn)場上受的傷，但根據(jù)傷疤來看又沒有穿刺傷，而是鈍傷擦傷為主。

    ……初次見面時，姜鈺說“你怪我也是應該的”，把這話理解為他派自己上戰(zhàn)場所以可以怪他也太牽強。

    春光明媚，美人的笑容更是惑人，傅修明只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團迷霧中，整件事情疑點重重，讓人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傅修明滿腹心事離開皇宮，姜鈺本想留他夜宿，但被禮部大臣抓著商討祭祖的事情，只好充滿怨氣地放人了。

    宮門外，傅修明的馬車和另一人的迎面相逢，他們皆是品級極高的大員，按規(guī)矩要停下來相互問禮。

    “大人，是溫大人的車駕?！?/br>
    溫大人又是哪個？

    傅修明掀起車簾，探頭出去看，看到對面的人的相貌頓時回憶起那段對著名錄背名字樣貌官職的時光。

    “……溫國相?！?/br>
    “傅大人?！?/br>
    溫子晴微微頷首。他真人比畫上好看一些，面皮白皙，一雙丹鳳眼給素淡的五官增加了一抹風采。

    “或許該叫傅將軍才是。將軍官復原職，在下尚未向將軍道賀?！?/br>
    官復原職是什么意思？

    傅修明的腦子在飛快轉動，努力思考自然的回答，面上故作高冷地嗯了一聲。

    想來他們之間并不熟，傅修明幸運蒙對，溫子晴對他這態(tài)度似乎習以為常。

    “近日都未在早朝上見到將軍。將軍傷愈不久，想來是陛下恩典，圣寵依舊?！?/br>
    這話傅修明有點接不了，他咳嗽兩聲，說：“還好?！?/br>
    “陛下圣明仁慈，體恤我等。將軍身為我朝大將軍，也應早日康復，為陛下開拓疆土?！?/br>
    “……確實?！备敌廾骱?/br>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身為人臣，還是要遵從主君，不要有太多自己的心思才是?！睖刈忧绻创揭恍ΓZ氣卻涼涼的，“在下還有要事入宮，改日一定登門拜訪?！?/br>
    他頷首拱手，放下簾子，馬車踏著塵土，向厚重的宮門駛去。

    傅修明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等等，自己是不是莫名其妙在路中間被人陰陽了一頓？

    什么叫做圣寵依舊、什么又叫陛下體恤！他好像在嘲諷自己在其位不謀其職，還平白無故得到皇帝的偏愛，都這樣了還有自己的小心思。

    傅修明幻視了幫著老板對付打工人的HR——這都什么人?。侩y怪姜鈺說起他的時候言辭猶豫，這人果真不好相處。

    他從一開始的心情復雜地回府，變成怒氣沖沖地回府。

    傅修明回去后在府中主廳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叫來秦伯，問他以前的事情，結果秦伯作為將軍府管家，也并不清楚將軍在政事上的恩怨。

    傅修明心煩意亂地讓秦伯去忙別的事情，對方去而復返，奉上一杯茶水，他接過后，指尖傳來異樣的觸感。

    是一張紙條。

    秦伯恭敬告退：“老奴先退下了，大人早些回房休息。”他用眼神示意守在廳門口的皇宮侍衛(wèi)。

    傅修明心中一涼，卻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

    稍晚一些，他回房休息，在閃爍的燭火下打開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六個字——

    飛燕營司徒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