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暴風(fēng)雨
幾個男人戴好面罩、手套,全副武裝走進(jìn)船艙,漆黑的尼龍布滑落地面,露出其中的巨大鐮刀,它出現(xiàn)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這是半沉眠的狀態(tài)。 他們用海綿吸滿蠟水,抹在鐮刀的每一個角落,隨后,拿出高壓水槍,沖洗表面的封蠟。 經(jīng)過十幾分鐘的沖洗,死神的鐮刀顯現(xiàn)出它真正的模樣,漆黑的刀身,如同黑洞吸收一切光線,從它身上傳來一聲嗡鳴,彰顯它的存在—— 它活了過來,它在告訴它的候選人,死神鐮刀已經(jīng)再次降世。 此處化為彼岸,煉獄的業(yè)火灼燒,撕扯眾人的靈魂,他們都是祭品。 一個人倒下去。 一群人倒下去。 在鐮刀的影響下,窗外的天空越壓越低,厚重的云層好像磚頭,重重壓在頭頂,終于,一道閃電撕裂天邊。 轟隆隆—— 雷聲沉悶,雨水自天空潑下,噼里啪啦打在甲板,水滴被狂風(fēng)卷起,拍在臉上像粗砂粒,刮得皮膚生疼。 這樣惡劣的天氣,歐洲號已經(jīng)收起船帆,也沒有游客在室外活動。 唯有文森特,他穿著一件薄襯衫,獨自守在教堂外的長廊,仰望暴風(fēng)雨,黑色的海水與天空連成一片,早已分不清何處是天,何處是海,仿佛這艘船已經(jīng)沉沒海底。 他隱約已經(jīng)明白,眼前的異常天氣與可能鐮刀有關(guān)。 船身在劇烈搖晃,但無法撼動文森特的身體。 狂風(fēng)吹亂黑發(fā),被雨水打濕幾縷,貼在蒼白的臉上,襯衫在風(fēng)中飄動,如同白色的火焰,以他的身軀作為燃料,熊熊燃燒。 冷冽的暴風(fēng)雨之中,文森特只是個渺小的人類,看上去格外單薄,他拿出一支香煙,叼在嘴邊,手里的打火機打了好幾次,沒打燃火,他嘆息一聲,背過身,用后背迎接狂風(fēng)。 終于點燃了火。 在風(fēng)雨里抽完一支煙,雨水更加瘋狂地自天空傾瀉,海浪洶涌,船身搖晃得更厲害了,文森特垂著眸子,返身再次踏入不詳?shù)慕烫弥小?/br> 教堂門口拉上了封條,不過此時的輪船方也分不出心思來教堂看守,他隨隨便便就跨進(jìn)去了。 教堂內(nèi)燭火閃爍,兩具新鮮的尸體已經(jīng)入棺,杜洛華的死不知道有沒有傳入大眾視野,愛他的觀眾那么多,他的葬禮理應(yīng)是盛大的,如今卻被束縛在小小的輪船教堂里。 萊昂納多抱著酒瓶,躺在杰西卡的棺材旁邊,歪著頭不省人事,烈酒的味道彌漫在整個教堂里,看見空掉的威士忌瓶,文森特的心提了起來,走近了,發(fā)現(xiàn)萊昂納多還在正常地呼吸,才舒了口氣。 只是單純喝醉了酒。 酒鬼睡覺,文森特睡不著,今晚很冷,前所未有的冷,輪船也在海浪中顛簸,文森特拿過自己的外套搭在萊昂納多身上,自己在教堂第一排坐下,垂下眼,閉目養(yǎng)神。 真正靜下心來,文森特便察覺到了,與鐮刀間的那種微妙的聯(lián)系,它冥冥之中與自己的靈魂相通,它在興奮,更像是催促,催他們分出勝負(fù)。 文森特將這種聯(lián)系歸結(jié)于與莫爾斯的契約。 在他的感官里,這艘郵輪正在駛?cè)氘惪臻g,這里布滿死亡,死氣沉沉,那些狂亂風(fēng)雨,不過是壓榨人們負(fù)面情緒的手段。 這里宛如地獄。 高壓之下,文森特的情緒也難以維持正面,畢竟他身上還殘留著些許人類的特征。 進(jìn)入后半夜,天空雷聲滾滾,萊昂納多睡姿怪異,輕聲打起了鼾,隱約之間,從樓上似乎傳來某些人崩潰的爭吵聲,混亂而嘈雜,文森特的意識逐漸沉下去,算是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吵鬧聲消失,鼾聲也消失,只有雷聲和雨聲,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停歇。 沒有預(yù)兆,躺在棺材旁的青年忽然睜開眼他,雙眼清明,看著自己手腕的紅線,如果不是站起來時身體在晃,完全不像是宿醉之人。 萊昂納多搖搖晃晃停在文森特的面前,神色淡漠,如同行尸走rou,盯著眼前的黑發(fā)男人,他緊閉著眼,呼吸綿長,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陰影,仿佛已經(jīng)進(jìn)入深眠。 于是,萊昂納多從懷里拿出一把匕首。 耳邊,杰西卡的聲音在鼓勵他—— “你一定要活下去,里昂?!?/br> 杰西卡是為自己而死的,她是被自己害死的。 這世上除了她,再沒有人期待自己活著,只是浪費糧食的小鬼,貧窮又骯臟,那么弱小,死在貧民窟再正常不過,只因為有一個人沒有放棄他,用盡全力保護(hù)他,他才能活到成年。 聽jiejie的話就好了,他早點死就好了,萊昂納多木然地想。 刀鋒迅猛地刺向心臟。 毫厘之差,卻再也無法前進(jìn),一只手生生握緊刀鋒,看上去瘦弱,其力量卻堅硬如鋼鐵,難以撼動,萊昂納多怔愣抬頭,對上文森特的黑色眼睛。 “你要殺我?” 鮮血滴落下來,文森特仿佛感受不到疼,既不驚訝,也不憤怒,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帶著溫和的考量。 萊昂納多心神巨震,這雙眼睛又一次的……又一次讓他聯(lián)想到父親。 “或者……你來殺了我?!比R昂納多低聲道。 “你不是說以后要做攝影師?你還要拍電影……” 面對文森特的目光,萊昂納多渾身顫抖,他崩潰地大喊:“我不拍了!” 隨后臉上布滿絕望,“杰西卡都不在了,我拍給誰看,呵,我也不可能活到最后,你來殺了我,反正我必死無疑,你做得到吧?” 文森特用力將他推開,這人的情緒太差,接近瘋魔了,文森特站起身,拿沒受傷的手揉了揉眉心,“我不會殺你,你的命運,你自己把握,還沒有到最后,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 如果不分勝負(fù)能讓萊昂納多這樣的孩子能多活幾年,也算是有點好處,文森特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總會有希望,里昂?!?/br> “是啊,希望,就是讓我殺了你,或者你來殺了我。”萊昂納多低喃。 窗外一道閃電通天貫地,劃破人間,照亮青年慘白的臉,文森特沉痛地嘆息一聲,給他留下一句“你單獨冷靜冷靜”,便想離開這座教堂,他轉(zhuǎn)身的瞬間,萊昂納多的臉上浮現(xiàn)出猙獰的神色,他被情緒支配,握緊刀,終究還是將滴血的刀鋒刺入文森特的體內(nèi)。 “唔……”刀刺入左肩,文森特吃痛,悶哼一聲,他反手捉住萊昂納多握著刀柄的手,用力把刀抽出來,旋即轉(zhuǎn)身,眼里已有怒火。 “你就那么想死?” 萊昂納多看著他,無言,文森特連說了幾個“好”,松開手,終于拿出手槍。 槍管抵住萊昂納多的額頭,這一刻,教堂里安靜得可怕,餐刀上的鮮血滴落地面,后背也被鮮血染紅,這一刀刺的位置比文森特想象中要嚴(yán)重,一時半會兒血還止不住,他臉上逐漸失去血色。 “開槍,文森特?!比R昂納多總算笑了,文森特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傷口太痛了,血也流得太多,就像全身的血都流了出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有力氣扣下扳機。 愣神時,萊昂納多劈手奪過手槍,他后退幾步,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文森特。 “你不殺了我,我可是會殺了你的!” 文森特靜默,看著槍口,在他的凝視下,青年一步一步,退至棺材旁邊。 莫名的,文森特想起萊昂納多拿鏡頭對準(zhǔn)自己的場景,不過幾天,鏡頭變成了槍口,他感覺悲涼。 “把槍放下,里昂,”文森特說,“你知道你的狀態(tài)不可能擊中我,不要屈服于一時的情緒?!?/br> 萊昂納多慘笑,“是的,是的,我不可能殺死你,但是……” 下一秒,槍口調(diào)轉(zhuǎn),萊昂納多將槍口吞在嘴里,冰冷的槍管頂住上顎。 “萊昂納多!” 文森特瞳孔劇烈收縮,有那么一瞬間,他的心跳好像都停止了,他沖向前,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動作是如此的慢,短短十步的距離,竟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快一點,再快一點…… 那是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萊昂納多不去看他,而是仰著頭,看著教堂天花板上的圣父形象,面容慈祥,雙手張開,向凡人敞開他的懷抱。 父親——請擁抱我。 砰—— 從空中降下血雨,嘩啦啦灑滿窗戶,淹沒棺木,幾滴血濺在文森特的臉上,他猛地閉上眼,踉蹌后退幾步,體內(nèi)數(shù)不清的痛楚一點點蔓延上來,連呼吸都無法繼續(xù)。 這個瞬間,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他好像變成了別的什么,他看見一幕幕死亡的場景走馬燈似的從眼前劃過,他看見有人掙扎卻逃不過一死,他看見有人只剩下半邊靈魂,他看見…… 一把通體漆黑的鐮刀,立在身前,通天貫地,仿佛能將世界劈成兩半。 他伸手握住刀柄,如同握住萬年寒冰,連他自己都變得冰冷,無情無感,只剩下無盡的死亡。 他與鐮刀合二為一,那是完全體的死神。 鐮刀對準(zhǔn)萊昂納多,緩緩降落。 “咚”的一聲。 文森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后背一身的冷汗,面對血腥的尸體,屬于人類的負(fù)面情感席卷而來,他憤怒又悲痛地喊了一聲,再也無法忍受,大步離開教堂。 門外在下暴風(fēng)雨,雨下得那么大,風(fēng)也跟著呼嘯,文森特一無所覺,茫然地走到甲板,很快,全身都濕透了,襯衫貼在身上,傷口的鮮血混雜著雨,沿手臂涓涓流下,最終滴落指尖。 他感受不到活著的實感,或許,他大概也已經(jīng)死了,死在教堂里,現(xiàn)在剩下的只是一縷游魂。 死亡,到處都只剩下死亡,這艘船早已被死亡所籠罩,如果萊昂納多那樣的年輕人都不能活下來,那么就只有死亡,是唯一的結(jié)局。 他太過混亂,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呼喚莫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