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們無聲地潛入了彼此的世界
第五章 他們無聲地潛入了彼此的世界 2017年12月 “老師,你平常在學(xué)校嗎,你的辦公室在哪里?你上什么課,我來聽!” 路遣裹了裹圍巾,回答道:“我平常在家,沒有辦公室,也不上課,上課的至少是講師?!?/br> “老師不是講師?” “我是研究員?!?/br> “研究員?” “就是專門寫論文的,兩年后,達(dá)到指標(biāo),才算講師?!?/br> 暮懷君轉(zhuǎn)頭,看著路遣。 “總之,現(xiàn)在的情況是坐冷板凳,邊緣化。平常沒什么事,院里的老師也不太認(rèn)識?!?/br> 路遣很平淡地說著自己的情況,他似乎在笑,語氣里有點(diǎn)自嘲。 “老師什么時候會來學(xué)校?” “不一定。通常周四,來開會?!甭非部聪蜻h(yuǎn)處,企圖回避身旁的目光。 “那以后開完會,我來找老師吃飯好不好?”開完會,天已黑,讓老師一個人冷清清地離開,實(shí)在有些凄涼。 路遣低頭,正巧對上暮懷君的眼,他遲疑了一陣,才說:“嗯…好?!?/br> 獲得允許,暮懷君高興地跳起來:“那我每周都來找老師!我周四下午沒課,在教學(xué)樓下面等你!” 路遣怎樣都無所謂,只是不忍心拒絕。 不如說,他也有些癡迷了。想看暮懷君笑,想聽暮懷君問他各種各樣的問題,想從暮懷君亮晶晶的眼里滿足身為“老師”的虛榮心。 - 周四的下午,暮懷君果然在學(xué)院樓底下等他。 暮懷君穿著棗紅色的過膝大衣,圍了條厚厚的藍(lán)格圍巾,站在一棵青松下面。他的臉很白,雙頰凍得通紅。這組配色,像森林里的白雪公主。 他招手,用嘴型呼喚:老、師。 路遣走去樹下。 暮懷君綻開笑容:“老師,我想去教職工食堂!” 路遣動搖了一下,隨后才答應(yīng):“好?!?/br> “太好了,我從來沒去過。老師去過沒有?” “也沒有?!?/br> 到了食堂,路遣把卡拿出來:“懷君,你去選菜吧,我坐在這里等你。” “不一起嗎?” “我去窗口看看別的?!?/br> “西餐吃不吃?你看那邊。” “嗯,就吃那個吧。” “我去排隊,老師坐著。” 暮懷君從路遣選擇的座位和態(tài)度,察覺出某種微妙的氣氛。于是迅速點(diǎn)了兩份牛排套餐,拿上號碼牌入座,之后會有服務(wù)員用推車把食物送上來。 “謝謝老師。教職工的待遇果然和學(xué)生不一樣?!蹦簯丫贿呎f,一邊把卡座上的簾子放下,遮住兩人的身影。他笑著,把兩張校園卡擺在餐桌上,以認(rèn)真嚴(yán)肅的語氣,宣布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老師你看,你的上面是:教、職、工,我的是:學(xué)、生?!?/br> 路遣笑起來:“我這張卡,還是第一次用呢?!?/br> “老師不來食堂?” 路遣搖搖頭:“不想遇見其他老師?!?/br> 暮懷君咧開嘴,生出一股別樣的快意。 - “老師,哈……”暮懷君仰起頭,張開嘴,白氣從他嘴里冒出。 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下,不一會兒,暮懷君的睫毛上就覆蓋上了一層瑩瑩的雪花。 “快躲進(jìn)來。”路遣撐開傘。 “啊……”暮懷君還是張著嘴,接雪花,他含含糊糊地說:“不要錢的雪花冰。” 路遣后退一步,站在暮懷君身后,為他撐傘。 落在少年睫毛上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滴,好像淚水;橙黃的路燈打在他光潔的臉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抹茶味的,老師要不要嘗一點(diǎn)。”暮懷君抬起手臂,衣袖上都是雪花。 “傘上有好多,我回家慢慢吃?!?/br> “嘿嘿,那你記得放點(diǎn)果醬。” “好?!?/br> “我喜歡藍(lán)莓果醬,老師呢?” “我喜歡抹茶?!?/br> “我是說果醬啦?!?/br> “嗯…草莓吧?!?/br> “嗯,我也喜歡草莓?!蹦簯丫谛睦镄Γ蠋熢趺磿矚g草莓果醬呢。不過,老師還從口袋里摸出過sanrio呢。 “你是住十號樓吧?!?/br> “嗯。不過我還想和老師待一會兒,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 “好。” 兩人往人少的東南方向走。 大雪靜靜飄落,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老師,戴上手套吧?!蹦簯丫伦约河沂值难蚱な痔祝f給路遣。 路遣握緊了傘柄:“沒關(guān)系,你戴吧。”他的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凍紅了。 “那我來打傘?!?/br> 路遣笑了笑:“沒關(guān)系,我來打?!?/br> 說完,路遣就邁出腳步,又擔(dān)心自己的步子快了,于是回頭招呼:“懷君,走了?!?/br> 叫出那個名字的一瞬,他似乎看見,暮懷君眸子里折射出的細(xì)微雪光。 暮懷君,正愣愣地看著他。 路遣想再叫一聲“懷君”,卻失去了勇氣。 暮懷君無聲地靠近路遣:“老師,你看,后面只有我們的腳印?!?/br> 風(fēng)靜默,雪靜默,兩側(cè)樹木安然不動,空曠的校園里,只有他們兩人的呼吸。 路遣輕輕地把傘往暮懷君那邊側(cè),輕輕地把目光撫在暮懷君肩膀上。 “老師,不要傘了,我們跑起來吧!”暮懷君跑去前面,喊:“比誰先到古籍所!” 他的聲音,很快就埋進(jìn)了雪里,連同那小小的背影,一并消失于長夜。 暮懷君,這個名字,好像很久之前就刻在路遣的心里了。每呼喚一次,他的心都會感受到一股異樣的熱意。而這三個字的組合,又是那么的悲涼,好像日暮時垂墜在地平線的夕陽,在夜幕完全降臨前最后一次努力張望。當(dāng)余溫褪去,剩下的便是無盡長夜。 路遣往古籍所走,越走越快,最后收起傘,跑起來。 暮懷君在鐵門前站著,放低了聲音:“老師,跟我進(jìn)來?!?/br> 路遣走在暮懷君身邊,慢慢說:“你知道這樓以前是做什么的嗎?” “生物、化學(xué)的實(shí)驗樓,現(xiàn)在是古籍所的教室、資料室、辦公室。老師,本科的時候在里面上過課吧?” “嗯。” “現(xiàn)在古籍所的本科生也在這里?!?/br> 一樓的兩間教室,還亮著燈。里面坐著三五個學(xué)生。教室里的地上、窗臺上、桌上全是書,書柜頂是成箱的資料與古籍。 路遣往里面眇了兩眼,感嘆:“真是懷念,現(xiàn)在里面坐的人都好小啊?!?/br> “我呢,老師?!?/br> “你呀…你也很小哦?!?/br> 暮懷君的心,顫了一下。那句話,有股愛憐的味道。 “老師以前坐哪個位置?” “我坐第三排,右邊。” 他們一邊低聲說話,一邊走上沒有燈的樓梯。 “這樓里發(fā)生過好多鬼故事?!蹦簯丫f。 “這樓的結(jié)構(gòu)比較老,容易迷路?!?/br> “老師,這棟樓有幾層?” “三層?!?/br> “不,四層?!蹦簯丫恼Z氣有些得意,陰森森地說:“有個夾層。” 路遣跟在暮懷君后面:“你不怕?” “你在,我就不怕了。” “我現(xiàn)在可緊張得滿手是汗呀,我讀書的時候,明明只有三層?!?/br> 暮懷君打了個寒顫,黑暗里抓住路遣的手:“不能逃跑。要跑、跑也得帶著我!” “我盡量……” “你保證!” 路遣感受到,暮懷君冒著熱氣的小鼻子湊到了自己面前。他憋住笑:“嗯,保證?!?/br> “保證!” “保證。” 暮懷君的呼吸是急促的,路遣的呼吸是深沉的。也不知上了多少級樓梯,暮懷君最終在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停下。路燈透過玻璃窗,照著他的側(cè)臉。暮懷君一手抓著路遣的手腕不放,一手摸口袋。 “老師,開門?!蹦簯丫衙鰜淼蔫€匙塞去路遣手里。 路遣不說話,悄悄把門打開。 “我們是共犯了,老師?!?/br> 一股濃郁的書味撲面而來——這里是古籍所日文資料特藏館,只對內(nèi)部人員開放。 “老師,這里面的里面,有夾層!” 路遣裝作很不熟悉的樣子:“哦……” 十年前,他在這里念本科,還當(dāng)過此館的圖書館志愿者呢。那時新圖書館沒修好,基本上所有的文科學(xué)生都會在這里自習(xí)。他作為管理員,每天閉館前都要把同學(xué)們留下的占座物品收到前臺,包括四樓的座位,是個耗時的體力活。 暮懷君把路遣領(lǐng)到一扇窗戶下:“老師,我喜歡這個座位?!?/br> 以前,路遣也喜歡坐在這里。 從長方形的窗戶外望去,是一片田地。大雪已經(jīng)把地面覆蓋住了,看不清地里種了什么,只有枯樹的影子倒在雪地里。以前這片地是藥學(xué)院的花圃,種著五顏六色的新奇品種,現(xiàn)在變成了生命科學(xué)院的試驗田,不知道春天,這里會冒出什么植物。 路遣與暮懷君,在漆黑的圖書室,面對面坐著。 暮懷君借著從窗外照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看路遣。 路遣的鏡框,蕩漾著水紋一樣的光影。他的眼神,寧靜如潭水,正凝視著窗外。 仿佛浮光掠影的一抹,仿佛蜻蜓點(diǎn)水的剎那,此情此景,太過脆弱。 暮懷君越看越覺得陌生,似乎不再認(rèn)識這個男人了,恐怖與害怕螞蟻一樣爬上了他的身體,細(xì)細(xì)啃咬他的皮膚。他的雙腿開始麻木,手也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 “唔…” 路遣看向暮懷君。 暮懷君,臉色黯淡,如泛黃的老照片。他抱起手臂,無助地、迷茫地看著前方,企圖從模糊的黑暗中抓住什么?;蛟S因為一切都是靜止的,才把暮懷君的顫抖襯托得異??蓱z。 “害怕的話,坐到我旁邊來吧?!?/br> 暮懷君輕輕站起來,躡步去路遣身邊的座位。仿佛所有的空位都坐著看不見的人,他不敢出聲打擾他們。 “我,不是怕鬼,”暮懷君低下頭,悄聲說:“我怕你…” “我讓你害怕了么?!?/br> “嗯……” 路遣不追問原因,只說:“現(xiàn)在看不到我,好些了吧。” 暮懷君不說話,輕輕貼到路遣身邊:“嗯?!?/br> 202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