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暮色下的低語

    2018年1月

    “老師，今天去吃你之前說的那家店吧?！?/br>
    “好。”路遣抬頭看向暮懷君，笑了笑：“你在這里啊?！?/br>
    暮懷君穿著深藍(lán)色的大衣，坐在對面建筑物的窗臺上，像一只嵌在標(biāo)本里的精靈。

    “小心點(diǎn)。”路遣見暮懷君要往下跳，走過去，舉起雙手要接他。

    暮懷君漆黑的雙眸里，倒影出他的湖藍(lán)色大衣。幽藍(lán)的眼眸閃了閃，隨后黯淡下來。

    路遣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地上：“下來，我接著你?！?/br>
    暮懷君抿抿嘴：“你得接住啊?！?/br>
    路遣點(diǎn)頭。

    暮懷君俯下身，伸出雙手，有些害怕的樣子。

    路遣走近，笑著張開雙手：“來。”

    暮懷君閉眼，像一只小鳥，輕盈地?fù)湎氯ァ?/br>
    路遣穩(wěn)穩(wěn)地抱住了他，暮懷君軟在路遣懷里，暢快地笑起來：“哈哈哈……”

    “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一跳就上去了！”

    “下來就不敢了？”

    “嗯。”暮懷君邊喘邊笑，亮晶晶的眼眸，漾著靜謐的水光。

    兩人從辦公樓背后的小道離開，從東南門出校，身影與夕陽一同沉入大地的陰影中。

    他們似乎已習(xí)慣于在暮色下會面，在昏黃的光影里相視而笑，朝無人知曉的地方前進(jìn)。

    “老師，你的家在這里嗎？”

    “我在這里買了房子，但是老家不在這里?！?/br>
    “那老師在來這里念大學(xué)之前，都是在老家嗎？”

    “嗯?！?/br>
    “你一個(gè)人在這里，會不會想家？”

    “還好，沒有很眷戀。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換過好多城市，好多房子。你的故鄉(xiāng)是什么樣的城市？”

    “在海邊，風(fēng)很大?！甭非残α诵Γ粫r(shí)找不出什么特別的事物可說。

    “我小時(shí)后有一段時(shí)間，也住在海邊呢。我們，在海邊玩沙、打排球，那里有很多白色的洋房…有酒店、綠孔雀、五百歲的海龜會和我擊掌，閃爍的燈光讓我摔倒，很冷很冷的空調(diào)吹得我全身都是雞皮疙瘩，玻璃的落地窗濕乎乎…”暮懷君越說越混亂，他的臉紅起來，惶恐而憂懼?！袄蠋煛趺催€沒有到啊！”

    路遣看一眼暮懷君：“就快到了?！?/br>
    “快點(diǎn)走到亮的地方去！”暮懷君抓住路遣的手，“跑起來吧！”

    他們跑出小路，來到校門口的大馬路上。

    路遣指著遠(yuǎn)處的紅綠燈：“直走，前面右轉(zhuǎn)。”

    暮懷君站在路燈下，盯著路遣看。

    “老師！”

    “嗯，我在?！?/br>
    暮懷君疲憊地笑了笑，似乎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

    “慢慢走過去吧。”路遣說。

    “嗯。”

    市區(qū)的老巷子里，藏著一家日式餐廳。

    路遣給暮懷君倒茶：“走累了吧。”

    “老師，你小時(shí)候過得有趣嗎?！蹦簯丫吭趬堑奈恢?，懶懶地看著路遣。那盞小小的暖黃燈光，把他襯得很懷舊，很蒼白。

    路遣喝了一口水，低頭看杯里微微浮動的茶葉：“白天上課，晚上寫作業(yè)，周末出去玩，和普通小孩一樣?！?/br>
    “你成績很好吧？”

    “還可以，但不是最好的?！?/br>
    “你爸爸mama是不是很嚴(yán)格？”

    “他們工作很忙，但很關(guān)心我?！?/br>
    暮懷君點(diǎn)點(diǎn)頭：“有沒有好朋友？”

    “有啊，那時(shí)候鄰里之間經(jīng)常竄門。我記得我對面那家人要搬走時(shí)，他家小孩給了我好多零食。我那時(shí)傷心得哭了。有盒威化餅干，我吃了一塊，就再也舍不得吃，后來受潮了，只能扔掉?！?/br>
    “你們平時(shí)會玩什么游戲？”

    “彈珠、卡片之類的。學(xué)校門口有干脆面嘛，我們會搜集里面的英雄卡。那時(shí)候還喜歡看漫畫，誰要是帶來一本，都是在全班傳閱的。”

    暮懷君笑著：“真有趣…我都不記得小時(shí)候的事了，好像哪里都是一樣的?！?/br>
    菜上齊了。

    “老師，我沒記錯(cuò)的話，你平常在家是分餐制吧。”

    “嗯。”

    “我們用公筷?！?/br>
    “好的?！?/br>
    路遣把贈送的布丁推到暮懷君面前：“這個(gè)你吃吧?！?/br>
    暮懷君客氣道：“老師，你先嘗一點(diǎn)?！?/br>
    “你吃剩下的，我再吃?！?/br>
    暮懷君抬起頭，略微驚訝地看向路遣。而路遣的雙眸，平靜如潭水，不透出一點(diǎn)情愫。

    “那我全部吃掉咯。”

    “你吃吧。”

    暮懷君低下頭，那盞小小的布丁，好似金色的滿月。勺子舀下去，缺了一口，變成上弦月。嗯，甜甜的。

    “老師，喜不喜歡吃甜食？”

    路遣笑了笑：“喜歡?！?/br>
    暮懷君似乎聽到了意想不到的滿意答復(fù)，眼睛一閃，打開了話匣子：“我也喜歡甜食！小山家的抹茶巴菲很好吃，MOMO的樹莓舒芙蕾搭配香草冰淇淋也很棒，李先生家的蜂蜜蛋糕雖然在網(wǎng)上很有人氣，但最好吃的其實(shí)是其貌不揚(yáng)的海鹽面包……”

    “小山家的抹茶，最早是開在南路小區(qū)的居民樓里?！?/br>
    “對對！我之前去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搬走了，我輾轉(zhuǎn)了兩個(gè)地方，才在商場找到新店的?！?/br>
    “這樣啊，我都不知道呢。下次去嘗一嘗?！?/br>
    “他家還有季節(jié)限定的草莓蛋糕哦，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br>
    暮懷君之前的疲憊與憂郁終于一掃而盡，他很快吃完了布丁，開始吃壽司。

    “老師喜不喜歡鵝肝？”

    “嗯，鵝肝在口腔里化開的感覺，還不錯(cuò)?！?/br>
    “我這輩子沒吃過比鵝肝更難吃的東西！那刺身呢？”

    “也吃。我不挑食的?！?/br>
    “我總擔(dān)心里面有寄生蟲。還有，凡是帶腥味的食物我都拒絕?！?/br>
    “像是羊rou之類的？”

    “嗯…主要還是看烹飪技術(shù)。沒有怪味的話，我可以嘗一點(diǎn)?！?/br>
    “這個(gè)壽司呢？”路遣指了指上面的生魚片。

    暮懷君表情復(fù)雜地?fù)u搖頭。

    “你把海苔吃掉吧，我吃剩下的?！甭非矂偛啪桶l(fā)現(xiàn)了，暮懷君在悄悄分離壽司上的海苔。

    “可以嗎？”

    “嗯。”

    暮懷君很不優(yōu)雅地把壽司拆散，夾走海苔，送進(jìn)自己嘴里。

    路遣無奈地笑了笑，把暮懷君弄散的米粒與生魚片吃下。

    暮懷君小動物一樣的雙眼，微微閃爍，浮出滿足的光影。他靠在位置上，瞇著眼：“我吃飽了。”

    “就吃這么點(diǎn)，是不好吃嗎？這蝦要不要？”

    暮懷君看了看烏冬面上漂亮的蝦，不好意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

    路遣拿起公筷，把三只蝦都夾給暮懷君。

    “老師也吃。”

    “你都吃掉吧。”

    暮懷君還是還了一只蝦回去。

    “這家店……”說了一半，暮懷君又不說了。

    “不合你口味吧?！?/br>
    “唔，還好?！?/br>
    “那就是不太行了?！甭非残πΑ?/br>
    “這些食材，都是全國統(tǒng)一的配置。”暮懷君吃得出來好壞。

    “的確是，只有蝦還勉強(qiáng)。這家店好像換老板了。以前是日本人，客人也幾乎是日本人。我們這些學(xué)日語的，常常跑來這里吃飯，和老板練口語。那馬路對面，就是個(gè)培訓(xùn)班?！?/br>
    “哦，我知道，我也去樓上聽過課。不過我現(xiàn)在遇見的老師，和你那時(shí)候的肯定不一樣了吧?！?/br>
    “我們外教是老頭子，教完我們就回國了。他家是在北海道開溫泉旅館的……”

    暮懷君看著昏暗燈光下的路遣，覺得他，離自己很遠(yuǎn)。路遣，長得端正而嚴(yán)肅，氣質(zhì)與那些老教授相似，溫和中帶著難以接近的疏離感。但當(dāng)他說起話來時(shí)，就會笑，眼神里、語氣里，舉手投足，都透出股少年氣。

    暮懷君被路遣渾然一體的氣質(zhì)深深吸引。那份來自年長男人的溫柔與穩(wěn)重，讓暮懷君充滿安全感。好像溫柔的暮色，輕輕包裹著他，帶他進(jìn)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老師。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br>
    “是么?！?/br>
    暮懷君笑了笑：“嗯。下學(xué)期，可以繼續(xù)找你嗎？”

    “可以啊?！?/br>
    “那時(shí)候，總會有什么不一樣了吧?！蹦簯丫难劾?，有些惆悵與無奈。

    路遣目光沉沉，沒有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