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洛出門后，伊凡留在家里，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開始不習慣房子里沒有阿爾洛的感覺。

    雖然阿爾洛在家的時候，他們也不總是湊在一起聊天或親昵。但只要伊凡一有動靜，阿爾洛的注意力就會落在他身上。少了他，原本不大的房子突然變得空曠起來。?

    伊凡正琢磨著自己確實變得黏人了這個新發(fā)現(xiàn)，就意外收到了社工的通訊邀請。

    自從他晉級后，這個一直負責照顧他的社工就再沒出現(xiàn)過，伊凡原以為這輩子都不用再和他打交道了。

    他接起視頻鏈接。原來話癆的社工這一次磕磕巴巴，表現(xiàn)得非常不自在。

    社工先生說：“伊……咳咳，伊凡殿下您好。很抱歉我們之前沒安排好，讓您受到了一些傷害……我知道您不喜歡服務任務，但職責所在不得不聯(lián)系您。您、您還記得嗎？您還有一些C級時的殘留任務……您、您什么時候有空，我可以安排您挑選……”

    伊凡愣住了。

    雖然阿爾洛在社工那里吃了不少苦頭，但負責伊凡的社工卻除了喜歡嘮叨外沒什么別的缺點?？吹贸鏊辉趺礋釔圩约旱墓ぷ鳎贿^也從不瀆職、沒從他這里謀取到什么私利——這個社工，甚至能算是阿爾洛之外對自己最關心的蟲族了。

    “好吧，那我現(xiàn)在就去社區(qū)服務中心看看……不不，不要準備房間。我在外面就可以……不用把道具搬到外面！”熟悉的疲憊襲來，伊凡揉著太陽xue說，“聽我說，我想試試只用精神力。”

    ……

    伊凡換了外出的衣服，背著琴步行來到社區(qū)服務中心。

    社工早早在門外迎接他，但伊凡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想進去。在遇到阿爾洛之前，他也知道這里面被關著一些很慘的雌蟲，但他既無余力，也不怎么關心。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阿爾洛就曾被關在這……如果親眼見過這里是什么樣子，伊凡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

    他走到一扇打開的窗戶邊，示意社工把需要精神力撫慰的雌蟲帶到這扇窗所在的房間，然后把琴盒放在旁邊的長椅上，不等社工帶著這一次的任務雌蟲到來，便閉上眼拉起了琴。

    ——曾經(jīng)，他封閉了自己的心，帶著恐懼闖入雌蟲們羸弱的精神世界。他以弱者自居，卻傲慢地以自己的標準，把他們天生的情欲看成骯臟的淤泥。他不肯敞開自己的心，也不敢進入別人的。感謝阿爾洛讓他認清自己并不是弱者，感謝阿爾洛讓他找回了勇氣。

    ——伴隨著舒展悠揚的樂聲，開滿玫瑰的花園緩緩浮現(xiàn)于現(xiàn)世。演奏者明明穿著最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西褲，渾身上下肅穆又冷清，卻用音符勾勒出一個鮮活艷麗的新世界。

    花枝載著花苞蜿蜒纏繞住整棟建筑，拉扯著里面所有的蟲族進入了伊凡的世界。往來辦公的社工們緊張駐足，被關押被cao弄的雌蟲側目。現(xiàn)實里的建筑無法遮擋演奏的伊凡，所以這些蟲族都能清晰地欣賞他。他們以不同的表情注視著玫瑰綻放、傾聽琴聲，但伊凡作為這個世界的中心，卻不需要去觀察和理解參觀者們的想法。

    他們和他保持著距離，因為他身邊花叢中的荊棘清晰可見。

    這次的任務獲得圓滿成功。伊凡不僅徹底解決了自己這一次服務對象的煩惱，還順便梳理了服務中心所有雌蟲的精神力?？上У人Y束演奏，精神力的威懾力不知為何就消失了。為了躲避社區(qū)服務中心帶著狂熱表情蜂擁向他的可怕蟲族，伊凡無師自通了“隱身”這個高等雄蟲的進階戰(zhàn)斗技能，這才順利脫身。

    ……

    在中央星的另一頭，阿爾洛發(fā)表完危險言論后，也不免有點后悔。

    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雌蟲朋友們雖然正直，但接受能力和伊凡殿下完全不能比，全都拒絕向他透露任何探索任務的消息，反而一個勁勸他吃飯吃菜吃水果，爭取盡快代謝掉侵蝕他理智的酒精，保證回到自己雄主身邊時又是一個清醒、理智、可靠的前第六軍團少校。

    阿爾洛一邊埋頭苦吃自己面前被朋友們夾得像小山那么高的飯菜，一邊郁悶地琢磨該怎么挽回他在朋友們心目中的印象，好讓他們相信自己并沒有發(fā)瘋。結果直到吃完飯都沒有想到什么好主意。

    飯后，阿爾洛不想就這么無功而返，朋友們也不太放心。雙方都依依不舍，而目前只有阿爾洛是有雄主的，不方便太晚回家，于是朋友們干脆把他送到了小區(qū)門口。

    “阿爾洛，回去以后別再胡思亂想了。你想要打聽的事，我們都會留心的……”戴文依依不舍地拉著阿爾洛的手不放，有心再勸兩小時。

    阿爾洛點了點頭，雖然專注地聽著戴文說話，卻習慣性地觀察四周。然后，他逐漸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叢灌木不太對勁，雖然看起來平常，卻給他一種特別美好的感覺……

    阿爾洛定睛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他發(fā)現(xiàn)伊凡殿下正蜷縮著身體，抱著琴盒蹲在那里，頭上還頂著幾片小樹葉。他隱藏得太好了，應該是用精神力擾亂了蟲族視覺，同時屏蔽了自己的聲音和味道。如果不是和伊凡殿下做過深層的精神鏈接，阿爾洛也很難發(fā)現(xiàn)他躲在那里。

    發(fā)現(xiàn)了阿爾洛的表情變化，伊凡慌忙搖了搖頭，豎起食指貼在嘴唇上——阿爾洛理解了，這是不讓他表現(xiàn)出異樣，不想出來和雌蟲打招呼的意思。

    阿爾洛轉過頭，想立即、馬上和朋友們告別，然后到伊凡殿下身邊去，弄清楚他為什么要躲在綠化帶里。

    沒想到，在他走神的短短幾秒鐘內，其他雌蟲根本一點都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都在低頭查看自己的終端。

    阿爾洛湊過來，戴文就把自己的終端挪到面前讓他看——是一段新聞。

    “……經(jīng)查，中央星主腦厄洛斯曾被入侵，公民郁孟若的信息涉嫌被大幅篡改。調查組抽取原郁孟若直系親屬雄蟲的血樣，與數(shù)據(jù)庫信息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兩者相似度小于80％……原蟲族公民郁孟若的雄父提供了該公民出生時的DNA圖譜，與數(shù)據(jù)庫信息對比相似度僅為72％……”

    “……根據(jù)調查結果推測，原公民郁孟若在成年的關鍵時刻遭受到異族的攻擊，隨后就被取代。異族間諜把自己的精神力變化推給成年和遭遇攻擊，迷惑了醫(yī)生，還聲稱失去了記憶?？上в捎谶@名間諜切斷了和家族的聯(lián)系，又馬上離開中央星遠離所有舊識，所以才一直潛伏下來，還控制住了包括前第六軍團少將沙爾卡在內的大量蟲族?！?/br>
    阿爾洛困惑地微微蹙眉，戴文輕聲提示，“是長官的雄主。”

    阿爾洛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他聽到新聞最后一句說：“據(jù)記者發(fā)回的最新消息，軍團內部已經(jīng)緊急抽調聯(lián)軍前往邊境逮捕該間諜。”

    戴文收回了終端，輕輕擁抱了阿爾洛一下說，“我們走了。”

    周圍的雌蟲們也逐一和阿爾洛告別。

    “阿爾洛，成熟點，好好過?！?/br>
    阿爾洛注視著雌蟲朋友們離開，幾秒鐘后才回過神來，回到伊凡殿下身邊。

    伊凡站起來，捶了捶發(fā)麻的腿，有些擔心地問：“阿爾洛，怎么了？”

    阿爾洛沒有回答，輕輕地把伊凡頭頂?shù)娜~子摘下來，溫柔地問：“還是您先說吧，為什么躲起來？殿下，發(fā)生了什么？”

    伊凡咽下追問，先把自己這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雌蟲。

    “其實您不需要躲的……只要表現(xiàn)得嚴厲一點，他們就不敢湊上來了?！卑柭逅闪艘豢跉猓銖姷匦α艘幌?，“那我抱著您，我們飛回家吧。”

    伊凡說：“好。”

    阿爾洛在征得伊凡的同意后，立即抱住了他，張開翅膀騰空而起。他把人類抱得緊緊的，抿著嘴一言不發(fā)，神態(tài)里沒有過去在伊凡殿下身邊時常見的小心翼翼，看起來甚至有一點兇狠。

    伊凡能感覺到阿爾洛的手臂在顫抖，卻很清楚這種顫抖并不是因為乏力。大概對阿爾洛來說，抱著他就像人類抱著柔弱無骨又特別可愛的奶貓吧？既怕自己多用一點力氣就會傷害它，可是又恨不能把它揉進胸膛。善意的理智和喜愛的沖動不停較量，所以才會這么緊張。

    伊凡就沒有這個煩惱。根據(jù)經(jīng)驗，只要他不動用精神力，就算再用力也不用擔心弄傷阿爾洛。他伸出雙手，用力抱住雌蟲，緊緊貼住他，輕聲問：“到底怎么了，阿爾洛？”

    阿爾洛這次沒有再轉移話題，他說：“沙爾卡長官的雄主被判定為異族間諜，正在被圍剿。戴文他們……應該是想辦法趕去幫忙了……”

    伊凡感覺到阿爾洛的顫抖變得更劇烈起來，連聲音都變調了。伊凡意識到，現(xiàn)在的阿爾洛既難過又恐懼。過去他只見過阿爾洛這么害怕過一次，就是雌蟲被掛在治安官的刑訊室刑架上，誤會自己要和其他雄蟲串通起來折磨他。伊凡來不及思考，習慣性地安慰道：“阿爾洛，不要怕?！?/br>
    雌蟲緊緊抱住他，揮動著兩對翅膀，像正被追捕一樣拼命向更高的天上飛去。

    他是真的很怕……就算伊凡殿下安慰他，也依舊害怕。

    伊凡殿下也是異族……

    假如有一天他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也會被各大軍團的精英聯(lián)合起來圍剿嗎？

    蟲族軍團對付能偽裝成高等雄蟲的異族，肯定會動用大量高等雄蟲軍官。阿爾洛相信自己有能力殺掉高等雄蟲，但那必須是經(jīng)過精心籌備，靠伏擊、突襲殺掉高等雄蟲，可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正面對敵，雌蟲能起的作用終究有限……

    連他都起不到什么作用，今天和他告別的那幾個雌蟲朋友就更沒用了。但他們受過長官雄主的恩惠的庇護，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退縮的。所以告別的時候，大家彼此都明白，這一面應該就是永別了。

    他們能保護好那位殿下嗎？

    輪到自己的時候，他能保護好自己的殿下嗎？

    在阿爾洛胡思亂想的時候，伊凡摸了摸他的頭發(fā)。

    “阿爾洛，追上戴文。我們也去幫忙。”

    阿爾洛驚訝地望向伊凡，還沒來得及消化伊凡殿下這個突然的決定，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服從了標記者的命令，轉向疾飛。阿爾洛嚇壞了，他過去都自愿服從伊凡殿下，伊凡殿下也從沒有動用過精神力cao控這個能力?，F(xiàn)在他第一次下達不可違逆的命令，阿爾洛卻不得不凝聚所有精神力，竭盡全力撬動這個命令。

    “殿、殿下，請讓我停下來！”

    “不，停下會追不上戴文的?！?/br>
    “我們?yōu)槭裁匆ィ∧鸀槭裁匆?！您和他沒有關系！”阿爾洛連續(xù)質問后，突然反應過來，“等等，殿下，您和長官的雄主是同族嗎？”

    伊凡相當氣人地回答：“我不知道。”

    阿爾洛要崩潰了：“戴文！還有我所有的朋友，他們連我都沒叫！您根本沒有理由幫忙！殿下，他們要面對軍艦，要打仗，會受傷，會死！您不是戰(zhàn)士，您不該去！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您的手受傷了，您以后就再也沒法拉琴！”

    伊凡還是第一次聽到阿爾洛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不，也許這不叫說話，該叫聲嘶力竭的怒吼。

    他湊近雌蟲，親了親他因焦急漲得通紅的面頰：“我知道我沒義務去，是我想要去?！?/br>
    伊凡把頭埋在阿爾洛的肩膀上，避開高空呼嘯的空氣，暢快地笑了笑。

    ——這個突然到來的糟糕消息，意外地打破了他遵紀守法的慣性思維。

    既然阿爾洛愿意為了他去犯下殺害高等雄蟲的大罪，戴文他們會為了另一個異族去反抗軍團聯(lián)軍，伊凡作為一個人類，為什么要遵守蟲族的法律，老老實實地被困在中央星，為了維持自己和阿爾洛都不在乎的“伊凡是守法雄蟲”設定，不斷妥協(xié)忍讓，以換取一些他根本不需要也不看重的東西呢？阿爾洛非常在意他的吃住，在意他賬戶里有多少錢，想讓他安穩(wěn)健康高品質有規(guī)律的生活，但伊凡自己對這些，其實壓根不在意，所以放棄起來也格外輕松。

    “你長官的雄主和整個蟲族，其實都和我沒關系。但我喜歡他，你的長官和朋友都站在他那邊，我們又恰好都很強，所以我想去幫忙?！?/br>
    伊凡語氣輕快，好像卸下了千鈞重擔。

    “我們去幫忙，然后離開蟲族的領地。讓強制任務見鬼去吧，我再也不做了?！?/br>
    就算他再怎么把強制性服務任務爭取和調整到他能接受的范圍，再怎么安慰和說服自己和阿爾洛，說那和他在地球上開小型演奏會差不多，可他當然知道，那是完全不一樣的。過去他演奏，是出于純粹的熱愛，而現(xiàn)在卻不拉就要去賣身——就像阿爾洛說的那樣，他沒做錯事，憑什么要接受懲罰？

    “在離開前，讓我、讓其他蟲族都看看，戰(zhàn)場上的阿爾洛是什么樣的……”

    伊凡親了親阿爾洛泛白的嘴唇，認真地說，“還記得嗎？我?guī)慊丶业哪翘?，你說過的，你能帶我到一般飛船到不了的地方?！?/br>
    假如沒遇到阿爾洛，不會戰(zhàn)斗也不會駕駛飛船的伊凡很難脫離蟲族；但他遇到了阿爾洛，而阿爾洛是會飛的，還有一對因他而生的翅膀。

    “現(xiàn)在，帶我去吧?！币练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