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肆

    空宮古廊殿，寒月照斜暉，紅淚銷殘燭，深殿門重夜漏嚴(yán)，一滴，一滴……好像也要滴穿漱玉的心。

    從小到大，漱玉早已習(xí)慣孤獨，但經(jīng)歷了短暫的溫情後，他卻無法再忍受孤獨，他好像被裴夢瑤寵壞了。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黑夜愈來愈漫長，漱玉愈來愈難以入睡，脅下的傷疤更是因為陰雨天而常常發(fā)痛，使他連手臂也抬不起來。

    望舒殿里鴛鴦艷錦初成匹，錦中百結(jié)皆同心，蕊亂云盤相間深。昨夜漱玉又在那匹玉色素云緞上繡到四更時份，直到春夜銀河靜，月明深院中庭，他方才不知不覺地伏在花梨木繡桌上沉沉入睡，醒來時卻還是精神萎靡。

    漱玉終於明白，無間地獄是什麼樣子。

    原來漱玉已經(jīng)走到了那一步，前路已是萬丈懸崖，後路已被親手?jǐn)財?，他只能一直留在死水里，反反覆覆地承受著失去的懲罰。

    春深花簇小樓臺，水紋細(xì)起春池碧，惆悵金閨終日閉，燭燼香殘簾半卷，銅駝煙淡曉風(fēng)輕，繡衾香冷懶重薰。

    素手擘開五色銷金紙，漱玉一身六銖衣薄惹輕寒，長使含啼眉不展，玉纖慵整云散，花翹低墜，越羅香暗銷，交帶垂玉佩。他坐在碧鎖窗前練習(xí)著瘦金體，長長的指甲早己經(jīng)剪短，最近指節(jié)甚至磨出了幾顆血泡。

    金星深浮雕云龍珠硯差不多乾透了，茶茶一邊磨著墨，一邊勸道：「娘娘，您還是休息一陣子吧，反正聶大人明天才會來授課，您不必練字練得那麼勤奮?！?/br>
    漱玉置若未聞，在熟宣上一絲不茍地寫下「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cè)粲型觥埂?/br>
    雖然漱玉的瘦金體練得有板有眼，但筆觸畢竟脫不了簪花小楷的秀氣，全然沒有瘦金體應(yīng)有的的灑脫，終究是成不了大器。

    墨跡尚未乾透，漱玉已經(jīng)把那紙熟宣捏成一團(tuán)，隨手丟到廢紙簍里，里面的紙團(tuán)早已堆積如山。?

    茶茶向旁邊的小閽寺打了個眼色，那小閽寺連忙搬走廢紙簍。

    漱玉懶懶地站起來，正想回到寢殿歇息時，一個小閽寺卻進(jìn)來通報道：「陛下有賞賜，請娘娘準(zhǔn)備謝恩?！?/br>
    綠樹藏鶯鶯正啼，酴醾芳架引繁英，漱玉整理衣衫儀容後，便領(lǐng)著一眾宮人走到望舒殿外，跪下來領(lǐng)受賞賜。?

    那幾個閽寺也是從未央宮來的，宣旨的閽寺年紀(jì)較長，後面跟著兩個小閽寺，那兩個小閽寺的手里也捧著一只青白釉碟子，碟子上覆著竹蓋，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

    「奉陛下口諭，賞賜望舒殿嫣貴妃醋菹鵝鴨羹和入爐羊罨。」

    漱玉磕頭謝恩後，茶茶攙扶著他站起來，那兩個捧著碟子的小閽寺走到正殿里，宣旨的閽寺向漱玉行了大禮，這才恭敬地道：「啟稟娘娘，剛才岑凝華在未央宮里伴駕用膳，陛下心情不錯，特地挑了不同的菜肴賜給各宮嬪御?！?/br>
    自從漱玉作為帝王的嬪御入宮之後，他不曾得過旨意到未央宮里伴駕。

    「勞煩公公了?！?/br>
    漱玉微微一笑，他斂裾轉(zhuǎn)身，穿過暖風(fēng)輕扇，落盡桃花片，回到正殿里。

    茶茶自是跟隨著漱玉，他低聲道：「娘娘，那麼……」

    漱玉明白茶茶要說什麼，他本就很少食用葷腥，後來為了替裴夢瑤還愿，更是終生茹素，不知道多久沒有碰過葷腥，偏偏裴夢瑤卻賞賜了這兩碟油膩至極的葷腥。

    他知道裴夢瑤不是有意的，裴夢瑤大約只是隨便挑了兩道菜式，他完全地忘記了，他的嫣貴妃很久之前為了替他祈福還愿，已經(jīng)不再吃葷腥了。

    正殿里沉水煙橫香霧，當(dāng)中夾雜著一股濃郁的rou香，足以使許多人饞涎欲滴，可是漱玉早已戒掉葷腥，驟然嗅到這股氣味，不禁使他有點反胃，但那是帝王的賞賜，自是由不得他作出任何推辭，否則就是抗旨的大罪。

    漱玉走到錦地浮雕開光花鳥紋八仙桌前，那兩個閽寺已經(jīng)打開竹蓋，雖然那兩碟菜肴的份量不是很多，擺放得也是相當(dāng)精致，可是仍然引不起漱玉的胃口。

    他再次跪在未央宮的閽寺前謝過恩，這才肅然坐下來，拿起雕花牙箸，夾了一塊入爐羊罨送到嘴里，味道肥膩得使他幾乎吐出來，但他還是努力地咽下去。

    玉漏春遲，檻窗外滿地桃蔭，鏤日如云影，直到云影改變了好幾遍形狀，漱玉總算吃完兩碟菜肴，他再三跪下來謝恩，那些未央宮的閽寺才離開了望舒殿。?

    茶茶早已悄悄命人把白瓷痰盆拿過來，待未央宮的閽寺一離開望舒殿，茶茶立即把痰盆遞到漱玉的面前。

    漱玉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聲把剛才吃下去的連著黃膽水吐出來。

    「娘娘請慢用。」茶茶把蜂蜜水奉給漱玉，回頭命小閽寺把那個痰盆拿下去。

    漱玉斜靠在窗下的陰刻云龍海水紋黃花梨長榻上，他一邊喝著蜂蜜水，一邊苦笑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這樣暴殄天物，實在是罪過了。」

    茶茶嘆道：「娘娘許久不碰葷腥，怪不得反應(yīng)會那麼大?！?/br>
    淡煙深鎖垂楊殿，舞轉(zhuǎn)風(fēng)搖菡萏紅，漱玉嚲袖閑偎碧玉籠，銀釵敲著枕函聲，他摩挲著象牙白貼花松竹紋瓷杯，幽幽地嘆了口氣。

    正在此時，小閽寺又進(jìn)來通報道：「太醫(yī)令大人和太醫(yī)丞大人正在恭候娘娘召見，為娘娘請平安脈?！?/br>
    太醫(yī)或女醫(yī)不能單獨入宮為嬪御請脈，必須與另一個太醫(yī)或女醫(yī)同行，而不同於一般嬪御只是由女醫(yī)局的醫(yī)監(jiān)和醫(yī)正請平安脈，漱玉奉了裴夢瑤的圣旨，素來是太醫(yī)局里地位最高的太醫(yī)令和太醫(yī)丞為他請平安脈。

    漱玉這才想起今天是請平安脈的日子，他興趣缺缺地道：「請兩位大人進(jìn)殿吧?！?/br>
    穿過淡煙疏柳一簾春，赤欄桿外桃花雨，漱玉回到寢殿里，茶茶侍候漱玉脫下橘黃地盤縧西番蓮紋披風(fēng)後，他便躺在繡床上，讓茶茶為自己蓋上鮮紅聯(lián)珠狩獵紋錦毯。

    茶茶從髹赭紅漆云鳳紋妝奩里取出一卷潔白的絲線，漱玉懶懶地伸出一截皓腕，皓腕嫩似春荑明似玉，雖然指甲已經(jīng)剪短，但他的指甲的形狀本就長得漂亮，又是染了nongnong的鳳仙花汁，更是宛若薔薇花瓣，紅艷嫣然。

    只見茶茶把絲線系在漱玉的皓腕上，再把絲線的另一端放在床邊的綠釉鼓陶繡墩上，然後把床帳從紫銅滿雕鳳朝牡丹帳鈎解下來。

    厚重的青地串菊織金緞帳低低垂落，把整張黃花梨月洞門架子床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留下一絲縫隙，確保兩位太醫(yī)不會見到貴妃娘娘的真容。

    緞帳里一片昏暗，漱玉靜靜地抬頭看著床頂上五彩斑斕的天華錦紋。

    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地響起來，大約是小閽寺把太醫(yī)令和太醫(yī)丞引來了。太醫(yī)令和太醫(yī)丞行了大禮，同時說道：「下官拜見貴妃娘娘，恭請貴妃娘娘萬福金安?！?/br>
    漱玉淡淡地道：「平身，賜座?！?/br>
    太醫(yī)令常常為漱玉請平安脈，也沒有多作寒暄，只是問道：「請問娘娘最近感覺怎麼樣？」

    「沒什麼特別，就是常常提不起精神而已?！?/br>
    「請問娘娘還是難以安寢嗎？」

    辟寒金小髻鬟松，漱玉的指節(jié)繞著一縷青絲，他略略猶豫，還是點頭道：「是的。」

    「下官待會給娘娘開些有助入眠的藥方，請娘娘按時服藥?！?/br>
    漱玉身為貴妃娘娘，除非是生了重病，否則望聞問切里的望聞自是免了，所以太醫(yī)令仔細(xì)地問過近況後，便取起繡墩上的絲線，為漱玉懸絲診脈。

    過了一陣子，太醫(yī)令道：「娘娘的脈像還是有點虛浮，看來郁結(jié)依然堆積心頭。最近春光爛漫，娘娘不妨多多出去散心。」

    漱玉不輕不重地應(yīng)了一聲，太醫(yī)令和太醫(yī)丞每次請平安脈時也說著差不多的話，漱玉也習(xí)慣了身體總是好不起來。?

    他自嘲地笑著，就算自己想要散心，也是走不出望舒殿和素韾園，而他早已把素韾園的櫻花樹有多少根樹枝也數(shù)過五遍了。

    「下官還有什麼能夠為娘娘效勞的？」

    一雙葡萄花鳥紋銀香囊懸在緞帳上，散發(fā)著升霄靈香的香氣，那股香氣總是彌漫不去，使漱玉的胸口更是煩悶。

    漱玉忽地想起每天聚在望舒殿里的一眾嬪御，她們那五花八門的薰香總是透過竹簾源源不絕地滲進(jìn)來，混合著形成一種無法言喻的香味，比現(xiàn)在的霄靈香更要濃烈，而且是充滿壓逼感的，如同滔天巨浪般要把漱玉溺斃。

    想到這里，漱玉的眼神更是黯淡，他幽幽地道：「之前我不是請兩位大人改良紫云湯的藥方嗎？請問結(jié)果怎麼樣？」

    說著，漱玉緩緩地?fù)崦约旱哪橆a，指尖劃過的肌膚吹彈得破，就像一塊白嫩嫩的水豆腐，絲毫不像是男子該有的模樣，那自是從小到大各種邪門歪道的調(diào)教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