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回跟許衷見面已經(jīng)過去快兩周，陳涯自打確定了許衷又開始忙了后連他那套復式的門兒也不進了。每天放學就拎著書包回老家屬樓，帶著關(guān)章宋悍成在他爹留下的那間破屋子里打游戲，第二天大課間再沒皮沒臉的借小班長的作業(yè)抄。陳涯像每一個高二學生那樣，日子正常起來便滋潤得沒邊兒，他便故意把許衷拋之腦后。

    可惜的是，意外總比明天更先到來。

    理科班兒一周就那么幾節(jié)文科課，今天偏偏趕上上午最后一節(jié)，人心個個兒浮躁。政治老師講得慢條斯理，板書能省則省，經(jīng)濟學調(diào)動起臺下一片鼾聲。陳涯也不例外，他正趴在陽光底下，得天獨厚的曬了一身暖兒，睡得死沉。這堂課本該就這么上下去，直到禿了半頂腦瓜的李主任猛得一推門，高呵道：“都起來！像什么樣子。”同學聞聲嘩啦啦坐起，個頂個繃著身子緊張，除了陳涯。該是他在太陽底下太顯眼，老李吼完例行公事得一嗓子，卻沒有掉頭，反而大步往陳涯那排走去。宋悍成懵都不敢懵了，撇著長腿罩陳涯板凳就是一腳，還是晚了。陳涯一抬頭，露出臉上壓得一層紅印。李主任那顆鹵蛋似的禿頭給太陽映得油光锃亮，他提著教鞭一指?！澳?，去我辦公室?！?/br>
    二十分鐘后，許衷的手機在審判庭里嗡嗡得震起聲來，他的被告人雇主汗流浹背，聽著這聲十分不可置信的瞪著他。許衷黑水潭似的眼睛一瞥，隨機摁了關(guān)機。

    當天，李主任在辦公室里發(fā)了好大的火兒。雖然他才從老校區(qū)調(diào)來一月有余，但在他二十多年的職業(yè)生涯里，從沒有見過這么管不住的學生。這名脾氣火爆的老教師唾沫橫飛，指著陳涯的鼻子狠罵。“就你這樣兒的混蛋，家長怎么也不管管。你瞧瞧你那目無尊長的樣子！”陳涯高出他一頭，目光越過李主任山坡似的腦殼，像觀賞山頂落日那樣望著窗外正午的太陽，兩眼被映得金黃。他混不吝的木著一張臉，任由李主任口水狂噴得罵，仿佛耳邊聽得不是李主任的高叫，而是辦公室外同學鬧哄哄放學的聲音。這更叫李主任氣不打一處來，今天勢要在這學生身上立個下馬威。他短粗的指頭狠狠搗在陳涯胸膛?！鞍。繂柲阍捘?！你爹媽從小怎么教你的！教成這個熊樣子還不來管，難不成他們死了嗎？”旁邊年輕的女班主任聽這話嚇得一凜，也顧不得別的，抻手就拉過李主任，小心翼翼的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李主任立馬噤聲，一時間，辦公室里安靜得出奇。陳涯垂下眼來，目光輕飄飄得落在李主任臉上，嗤笑道?！笆前?，我爹媽都死完了?！彼^看了眼表?！耙呀?jīng)放學好幾分鐘了，老師，檢討我會寫，就不打擾各位了?！痹挳厓墒忠徊宥担叱鲛k公室門去。

    陳涯回班時人已經(jīng)走了個干凈，只剩下關(guān)章自己拎著他的書包等他。這白凈的男孩兒顯然已經(jīng)在辦公室門口偷聽了半晌，他一向不如宋悍成能說會道。這會兒見著陳涯就只剩沉默的份兒，他將書包遞給陳涯，陪他走出門去。大風天萬里無云，深秋的太陽亮而不曬，風兜進陳涯的開衫校服。他扭過頭看著關(guān)章，一單一雙的眼睛明明透黃，此刻卻好像失了暖色，只?？莺诼淙~般的凄涼?！澳慊厝グ?，我中午得去許衷那兒吃飯?！标P(guān)章張了張嘴，話沒脫口，他先替陳涯紅了眼圈。“涯哥，他憑什么那么說你啊?！标P(guān)章哽著喉嚨，他兩人在空蕩的校園里正走著，關(guān)章卻像是繃不住了，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去，他幾乎吼著?！皠⒑飪海侠?，他們都憑什么那么說你啊?！标愌霓邮秩е募绨?，輕聲叫他，“關(guān)章?！狈路鹗芰诉@一切傷害的人不是自己。關(guān)章抬頭去看他，他看見的陳涯背著光，這個只比他們大了一歲的男孩兒此刻卻像是頂天立地的巨人。陳涯說：“這一切都沒有原因?！彼砷_了手，語氣溫和?！胺艑W很久了，你爸媽該急了，快回家吧。”

    關(guān)章走后，陳涯買了份兒飯，獨個兒回了陳正宏那套老家屬區(qū)的房子里。他扒了兩口飯就嫌油膩，再也沒胃口動，一頭倒在床上。兩分鐘后爬起來，從衣柜里拽出來陳正宏常穿的那件兒“背靠背”的運動衫，抖開披在身上。顯然，十九歲的陳涯已經(jīng)比父親大了一圈兒，這衣裳裹不住他了。這件衣服放在柜子里將近十年，上面屬于老陳的味道消散得不剩多少，空有一股子朽木的潮苦。陳涯蒙頭躺在床上，想著老陳的臉。他能記起來老陳最后的臉，曾經(jīng)虎背熊腰的體育老師那會兒瘦的只剩一具包皮的骨架子，一雙枯枝似的手死死抓著他，是回光返照的力氣。陳正宏呼吸都帶響聲，口齒不清?！瓣愌模鸵竽銉牲c。你不能活得窩囊，你得照顧好你媽?！蹦请p與陳涯一模一樣的黃眼珠瞬間恍惚，一下兒就渙散了，心電監(jiān)護儀滴滴得響起來，十分聒噪。那聲音直到現(xiàn)在都能在陳涯耳邊回蕩，陳涯撕拽著老陳的衣服，嘶吼著：“可是你死的那會兒，我媽甚至都沒來看你啊?！标愌膽嵑拗?，不解于老陳那忠貞的責任感，他將老陳的衣服攥在懷里。合上眼想著老陳和善的臉，詢問著，聲音低得像氣音?！暗?，那如果是為了第二條沒有做到第一條呢？”

    下午，許大律師打贏了官司，終于肩負起監(jiān)護人的職責，來到了學校。屆時，陳涯已經(jīng)洋洋灑灑交上去了八百字兒的檢討。而李主任在一眾教師學生面前也十分掛不住臉，只是口頭教育了兩句陳涯就將他趕回班里。而后目光深沉的望向眼前的男人，咂摸著男人的黑西裝白皮膚，覺得他好像是黑白電視里爬出來的。他抿了口茶，一開口，對許衷進行了長達兩小時苦口婆心的教育。從人品道德到家庭責任，期間干掉了五壺茶水。而許衷與陳涯聽訓的唯一不同之處是，他偶爾會嗯一聲。李主任心里暗自嘆息，覺得這父子倆當真沒得救了，這才放許衷離開。許衷出辦公室門兒正正撞見陳涯，混小子跟他呲著虎牙歪頭，語出驚人?！暗覇柲駜荷衔缡撬懒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