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頤春園，轉(zhuǎn)頭便是圣上祭農(nóng)親耕的日子。

    晴空一碧萬里，花光如頰，溫風(fēng)如酒，春光融融。

    本朝向來先祭農(nóng)再親耕，雖說祭農(nóng)只是做做樣子，可到底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繁復(fù)流程走下來，已過了大半日了。梁儉混在他那群后宮女眷中，看蕭瀲在先農(nóng)廟前殿中滿臉不耐煩地被群臣簇擁著，樂得清閑。太后今日鳳體抱恙，不便出席，高芝龍也是遲遲未到，借此機會，他便想和和氣氣貼近一番他后宮妃嬪。

    一為找點樂子，二為幫襯他那愛妃重塑溫良賢淑平易近人的好形象——

    然而事與愿違，周圍一圈少年少女們瞧見麗貴妃那張艷麗凌人的臉，紛紛低頭作鵪鶉狀，大氣不敢出。甚至乎先前蕭瀲同他告過狀的靜妃，一瞧見他笑瞇瞇地看著自己，便嚇得找事先行告退。大家心中都忐忑道，閻羅發(fā)笑，定無好事。

    梁儉心中十分無奈，晴江平日究竟有多少前科？

    唯有那幾個公主郡主愿與他親近了。

    也是，正所謂同類相吸，他這幾個親妹堂妹一個賽一個的嬌蠻跋扈，可不正是蕭瀲的知心密友。那幾個小郡主還好，梁儉那二位胞妹榮端公主與榮懿公主，一個讓駙馬端茶倒水揉肩捏背一個幫著jiejie指指點點姐夫不夠高不夠帥啦科舉只是個榜眼啦，好不威風(fēng)。駙馬唯唯諾諾，連連點頭，公主說得是、公主說得是，怪臣沒高中狀元讓大公主面上無光了。

    梁儉雖對這可憐駙馬有些許同情之心，可難不成讓他千金之軀的meimei去體貼侍候這寒門文官？

    何況他這幾個meimei不過嬌氣些些，哥哥看meimei，再跋扈也是可愛得緊。

    他向來如此，誤把惡毒當(dāng)跋扈，誤把跋扈當(dāng)可愛。

    榮端與榮懿同蕭瀲確實關(guān)系不錯，榮端公主同他說京城哪家布莊好哪家點翠點得妙，榮懿輕笑著，指點給他看先農(nóng)廟前殿那一群年輕臣子中哪個英俊。

    “皇貴妃，你看那李少將軍，是不是俊如衛(wèi)玠，氣度不凡？雖然說比起哥哥來，還是差了許多?！?/br>
    梁儉順著meimei所指方向看去，只見他小妹所指之人身姿挺拔，正是鎮(zhèn)國公李汕之子李雪韞。李雪韞是鎮(zhèn)國公之子，也是梁儉打小的玩伴。他雖為武將，卻并非粗人，長得是姿質(zhì)風(fēng)流、儀容俊美，這幾年又鎮(zhèn)邊有功、極負美名，正是京城少女都鐘愛的夢中情人大英雄。難怪小妹喜歡。

    他這兒時的朋友確實不錯，才貌雙全，對他也忠心耿耿。

    梁儉笑道：“那我與陛下說道說道，替你與李小將軍說個媒？”

    榮懿卻嗔道：“哼，嫁入將門？唉，jiejie那駙馬雖無甚權(quán)勢，可男人正是無權(quán)無勢才好拿捏，李將軍那樣的，恐怕不愿意對本宮千依百順呢。與其去李家受氣侍候人，不如本宮在公主府中養(yǎng)群面首侍候本宮?！?/br>
    “面首養(yǎng)三四個就成，多了便亂了，”梁儉見他這小妹竟是想養(yǎng)面首不想嫁人，一時有些吃驚，可他也不愿干涉meimei所想，只以過來人口氣嘆道，“尤其別喜歡那種跋扈善妒的，一開始挺新鮮，過段時日便嘗出個中滋味了……”

    榮端與榮懿聞言，都笑了起來，榮端道：“皇貴妃，哥哥就喜歡這樣的，你別擔(dān)心。先前我二人與哥哥小聚，哥哥那日心中不樂，喝多了，他說呀，還是你好，還愿為他爭風(fēng)吃醋，不像那高皇后，對他冷淡又生分?！?/br>
    “高芝龍整日一張死人臉，看了他就煩，”榮懿也補了兩句，“當(dāng)年哥哥力排眾議娶了他，他還如此不知好歹，終日甩臉色給哥哥看。依本宮看，他跡類怪異、天命不佑，哥哥早該廢了他……”

    梁儉心知高芝龍不僅與他母后婆媳不和，與他兩個meimei也是姑嫂不和。她們都看不起他。梁儉常年被夾在中間，兩邊不討好，只嘆道：“或許皇后有什么苦衷不愿與皇帝說，他們從前還是很恩愛的?！?/br>
    “皇貴妃，你替那人說話作什么，沒了他，皇后之位早該是你的了……”

    三人正說話間，周圍嬪妃卻全都作矮身行禮狀讓了條道出來——兩柄孔雀羽扇高高遮著太陽，正是高芝龍著一身皇后朝服過來了?；屎蟪c皇帝朝服乃是配套互補之服，皆為玄衣金繡。黑衣襯得高芝龍膚色更白，他不動聲色地站著，便有濃烈的霜雪之美。

    方才他兩個小姑子與那狐媚子的對話，他自是全聽見了。他心中發(fā)笑，蕭瀲替自己說什么好話？

    他當(dāng)下便笑道：“麗貴妃驕橫多年，終于學(xué)會尊卑有序，知道本宮才是唯一的中宮之主了？”若這狐媚子能早些學(xué)會對他敬重敬畏，自己今日還愿免他一死。唉，可這狐貍精，倒也死不足惜。

    梁儉只覺高芝龍今日有些奇怪——他雖見過高芝龍對蕭瀲陰陽怪氣那么一回，可大堂廣眾之下，且有幾位公主郡主在場，他言語怎的也如此難聽？此際的高芝龍，在他眼中有些……有些像琉璃欲裂，正自暴自棄。

    他擔(dān)心發(fā)妻，本欲上前一問，可高芝龍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只道：“良辰不宜耽誤，貴妃與幾位公主還是快到先農(nóng)廟上來?！闭f罷，便徑自往前走去，要入那御田邊上的先農(nóng)廟與“皇帝”祭農(nóng)。

    先農(nóng)廟寶殿廣闊，肅穆端靜，氣派華美。高芝龍心道，建這神廟不知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居然便要在今日塌了，真是可惜。他遠遠一望，那大殿中正站著朝中重臣、皇親國戚，還有當(dāng)今天子。若這廟一塌，他們便都要粉身碎骨，葬身廢墟。但假如……假如梁儉愿意扶他一把，他便饒梁儉一命。

    耕籍祭典終于開始，文武百官分列站好，六宮女眷不得上壇，只有太后、皇后、皇貴妃與幾位公主可入廟?？山袢仗鬀]來，帝后便各著玄色朝服，在鐘磬鼓瑟齊鳴聲中欲對國六神跪拜了。

    國六神，風(fēng)伯、雨師、靈星、先農(nóng)、社、稷。

    祭品，羊一、豕一、帛一、籩一、豆四，鉶、簠、簋各二。

    高芝龍跪拜之時一直用余光偷看著身旁“梁儉”，天子容顏，自是英軒不凡，眉宇深邃，目如寒星，可這張臉上一點兒表情也無，從頭到尾，“梁儉”沒和他說一句話。

    這便是他深愛多年的男人。這竟是他深愛多年的男人？

    直到“轟”一聲傳來，先農(nóng)廟屋宇坍塌，他昔日的愛人也未曾看過他一眼，心急如焚地跑了過去，一心急著要去找大殿另一端與公主們站在一塊兒的蕭氏。

    按高芝龍計劃，此時梁儉早該死了。

    可人群sao動，百官疾呼，高芝龍卻仍跪在地上，他看著廟門外柏影輕搖，聽耳旁松濤陣陣，心情一點點輕松起來。

    他想道，自己真是錯得離譜，陷害梁儉又有何用，梁儉死了，他便能解脫么？他年少在家中備受欺辱，平日里，他也沒有一個朋友，宮中嬪妃寂寞了，還可與貼身奴婢傾心，他呢，宮中全是冰冷呆滯的傀儡，他笑他哭，它們都只是冷冷看著，宛如鬼魅。便連他以為自己三生有幸才得來的那點愛意，都是虛妄之語。他為愛所困多年，到頭來卻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何其滑稽又可笑。如果死了便可以從頭來過，他多希望那日他沒有看中那面具，只在金陵城中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待看遍朝煙夕嵐，便迎月而歸，再與二姐說自己今日看了什么好景色，還要趴在母親膝上告訴她自己要一輩子當(dāng)她的芝兒，才不要去愛什么人、嫁什么人……

    思緒間，忽地，有人將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倦飛，你沒看到先農(nóng)廟塌了么，還在這干什么！”

    他最恨的人滿面焦急地拉起他，說出了他一心期盼今日他最愛的人能說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