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早中晚，青山市的內(nèi)環(huán)線永遠車水馬龍，不論多狂野的司機，車速都不能比老太太遛彎快多少。這時，一輛普通的紅色機動車從輔路并入主路，混進漫無邊際的車海里。

    汽車駕駛座上，葉辰緊張兮兮地左顧右盼，一會盯著后視鏡，一會扭頭往車后張望，恨不得像哪吒一樣長出三個腦袋。由于他實在過于繁忙，甚至無暇吐槽徐隊長私家車里的裝飾品和香到刺鼻的古龍水味。

    與之相反的是，坐在副駕駛上的年輕男人看上去卻十分輕松。林夢澤盯著葉辰看了一會，突然抬起手，在葉警官緊繃的側腰輕戳了一下：“好無聊啊警察叔叔，我們來玩成語接龍吧。我先來，秉燭待旦?！?/br>
    葉辰當即嗷了一嗓子：“干什么！”

    “成語接龍?！?/br>
    “可惡，都不知道后面有沒有人跟著，哪有心思……旦，旦……通宵達旦。”

    林夢澤滿意地點頭，重新癱坐回副駕駛座上，慵懶地打著哈欠，輕松得完全不像正在被不法分子追殺：“旦種暮成。應該沒事，如果真有人追上來，你覺得你這破車技能躲得過？”

    “成……成人之美。我沒懂，我到底是從哪開始被人盯上的？”

    “美人遲暮?！绷謮魸衫У靡?，干脆把副駕駛的靠背放倒，美滋滋地半躺下：“誰知道你在哪被盯上的。不過我認為，那幫人可能是看到你從市局出來，還是徐涉親自送你，就想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不管你去哪去見誰為什么去，總之動手再說。不過保險起見，等會我要檢查下你身上有沒有裝信號器?！?/br>
    “你到底做了什么這么招恨！木，木……木已成舟？”

    “傻子，不是木頭的木，是暮色的暮。好的你輸了，等會請我吃飯。”

    突然輸了一頓飯的葉辰如夢初醒：“為什么我們要玩成語接龍??！”

    “不為什么，反正很閑，而且給你舒緩下情緒?！绷謮魸刹痪o不慢，翻身側躺在副駕駛座上，微笑著望向一臉慌亂的葉辰，“警察叔叔，你最好還是習慣一下比較好哦?！?/br>
    “習慣什么，玩成語接龍？”

    林夢澤白回去一眼：“我讓你習慣被盯梢被狙擊，床底下還可能藏著TNT?！?/br>
    初出茅廬還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小警察一哆嗦，腳還不小心踩了下剎車，差點和后面的車來個法式熱吻。頂著后排司機的咒罵和喇叭聲，葉辰調(diào)整了下心態(tài)，趁紅燈停車時間鄭重地望向林夢澤：“說真的，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讓那些人這么不擇手段?！?/br>
    “唔……”林夢澤沉思片刻：“我要是說，我單槍匹馬混進毒販陣營臥底大半年不僅沒被發(fā)現(xiàn)還聯(lián)合警察把他們一窩端了，你信嗎？”

    葉警官為人一向誠懇耿直：“不信?！?/br>
    林夢澤倒也不生氣，他露出一抹讓人看到就會起雞皮疙瘩的匿笑，朝葉辰拋出一個冷冰冰的媚眼：“不信就好好開你的車，別瞎打聽。”

    真難伺候……葉辰嘆了口氣，他萬萬沒想到，剛和林夢澤相處了一個多小時，就已經(jīng)累到話都懶得說。為了不讓氣氛過于尷尬，葉辰打開收音機，想聽聽交通廣播繞開擁堵路段。播音員嘰嘰喳喳地交談聲從音響里傳出來，不過當前話題并不是路況，而是另一個熱度頗高的新聞。

    女主持：“根據(jù)證監(jiān)會信息披露，千山集團的盡職調(diào)查和資金盤查將于兩個月后完全結束。根據(jù)集團發(fā)言人所說，溫學彬先生作為千山集團的首席執(zhí)行官表示時間將會證明他和千山集團的清白，并保證之前公布的投資計劃不變，他將繼續(xù)作為企業(yè)家為城市的建設貢獻力量?！?/br>
    男主持：“哎呀，不愧是溫先生，真的心胸開闊！說實話，當年證監(jiān)會介入調(diào)查根本沒有邏輯！只是因為家里出了兩匹害群之馬，全家都要負荊請罪嗎？”

    女主持：“不過，檢查是溫先生主動要求的。我想他不僅是為了自證，同樣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來保證自己在民眾心中的信任和地位，也可以算作一種企業(yè)宣傳策略。”

    男主持：“根本沒必要！溫學彬的品格誰還不知道嗎？青山市多少項目都是千山集團投資的，如果不是溫先生，青山市說不定現(xiàn)在還是個二線小城！”

    女主持：“我認為，這更應該讓我們思考，私人企業(yè)家對城市建設起到如此至關重要的作用究竟是好是壞?！?/br>
    兩位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語，雖然邏輯縝密的女主持一度想要把話題撤回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上。無奈男主持言語特別激進，幾匹馬都拽不回來，憑一己之力把金融緊急節(jié)目搞成了社會新聞評論，說上頭了還不忘拽出人民公仆鞭撻，誣蔑好人，濫用職權……什么詞都敢說。

    原本只是想聽個路況匯報，結果被灌了一耳朵垃圾，葉辰心情煩躁，剛想關掉收音機，躺在副駕駛座上打瞌睡的林夢澤突然抬起腿，毫不客氣地踹在車載收音機的控制面板上。在一聲噼啪脆響后，廣播驟然停歇，碎裂的玻璃和塑料稀稀拉拉掉了一車。

    面對葉辰驚愕到可以塞進燈泡的嘴，林夢澤無所謂地聳肩：“反正是徐涉的車，壞了也不心疼?！?/br>
    “他要是讓我們賠怎么辦?。　?/br>
    林夢澤兩手一攤：“我沒錢，交給你了，警察叔叔?！?/br>
    葉辰頭皮一麻：“cao我也沒錢??！這車看上去好貴……”

    “那就欠著吧，做老賴。”

    “林先生，請收起你危險的想法，具有履行能力而拒絕履行義務是違法行為?！?/br>
    “你這人真是死腦筋……行啦，我之后會跟徐涉說是我干的，他不會為難我?！?/br>
    “說起徐哥……”葉辰深深嘆了口氣，下意識瞥了眼手機。

    “還是聯(lián)系不上？”

    “嗯?！比~辰點頭，“可以理解，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肯定忙死了?！?/br>
    想起方才那場爆炸，葉辰現(xiàn)在還是心有余悸。他明白這份工作的危險和艱辛，也從不后悔自己當年不顧父母反對作出的選擇。然而當他從二樓的窗戶直接跳到地面，當爆炸的熱浪旋風席卷全身，當不知藏在哪的眼睛滿含殺氣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的時候，恐懼還是會扼住他的咽喉，讓他本能地發(fā)抖、冒冷汗。

    這是人類受到威脅的正常生理反應，并不丟人。但如果不能克服，就永遠無法追趕上那位崇拜多年的神秘學長。

    唉，如果能在他死前見上一面就好了……

    連綿起伏的哀嘆聲讓車里的氛圍異常沉悶，林夢澤注視著垂頭喪氣的葉辰出神，幾秒后，唐突來了一句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安慰：“別擔心，你應該不會輕易死掉的?！?/br>
    葉辰一怔：“啥？”

    “每當我向徐涉提供一次情報，我就會去小規(guī)模改變一下形象。除了染發(fā)，也做過一些微整。”林夢澤說，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雖然那群人見過我以前的模樣，但只要不是拿著原本的照片直接對比，我有自信沒人能認出我來?！?/br>
    聽到林夢澤說做過微整，葉辰心里一陣失落，當然，他細微的面部表情依舊沒能逃過林夢澤的捕捉。

    林夢澤：“怎么，我在你心目中的美少年形象崩塌了？”

    葉辰：“沒、沒有的事，我是那種看臉的人嗎！”

    “你是?！绷謮魸捎帽亲映隽丝跉?，繼續(xù)道，“放心，沒有動過刀子，五官和臉龐都沒有變，只是通過一些化妝技術改變了面容氣質(zhì)。”

    “哦……”葉辰在心底松了口氣，又頓時意識到哪里不太對勁，“不對，你讓我放心干什么！”

    “誰讓警察叔叔你剛才一臉失落?！绷謮魸稍俅螖[出那副對葉辰殺傷力極高的柔弱表情，捂著嘴故作驚愕，“難道說，警察叔叔愛上我了？”

    心中千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葉辰當場噎住，一口氣像魚骨般卡在胸口，氣得他直打嗝。要不是林夢澤長得好看，葉辰估計早就一拳掄上去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拿方向盤出氣。

    可惡，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英雄難過美人關”嗎？葉某不才，時至今日才終于領悟！

    “葉辰警官?！?/br>
    已經(jīng)清楚認識到被林夢澤叫名字絕無好事的葉辰?jīng)]好氣地答應：“干什么！”

    “前面是紅燈?！?/br>
    吱扭——葉辰一腳把剎車踩到底，汽車立刻緊急制動，距離前車的距離絕對不會超過1厘米，萬幸沒有發(fā)生車禍。葉辰拍著胸口，心臟在胸膛內(nèi)瘋狂跳動，簡直像是要從腔骨里蹦出來。葉辰還在瘋狂喘氣調(diào)整呼吸，副駕駛座上的林夢澤望向窗外，波瀾不驚的臉上多出了一絲惆悵。

    “之前保護我的那個人，就是因為在一些小細節(jié)上掉以輕心才出事的。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不過可能正是因為太順利了，他才會露出破綻被人盯上，想從他嘴里套出我的所在地。”

    葉辰停止喘息，安靜傾聽。

    林夢澤依舊凝視著窗外，一群高飛的白鴿掠過，尖銳的鴿哨聲響徹天際，刺破了他的瞳眸。“然而并沒有人真正找到我，說明他誓死也沒有透露我的信息。所以我現(xiàn)在才能平平安安坐在這里，和你說話開玩笑。雖然我反復和徐涉強調(diào)過我不需要保護，根本沒必要為了我這種人犧牲其他人的性命……”

    “那是他的工作，換作其他保護人，他依舊會作出同樣的選擇。”葉辰說，“而且我們并不單純是為了保護你的性命，也是為了……”

    “是的，我明白，你們并不僅僅是為了保護我，還有其他目的，對嗎？”

    林夢澤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讓葉辰渾身發(fā)涼，他突然想起臨走前徐涉說的話，林夢澤手里說不定握著誰都不知道的王牌。他吞口唾液，試探性地開口：“既然你明白就省事多了。如果你手上有至關重要的線索，可以現(xiàn)在就告訴我，然后去隨便找個地方隱居。你全身而退，我完美交差，兩全其美。怎么樣，還不錯吧？”

    “葉警官，你這算不算在賄賂我？”

    林夢澤轉頭回望葉辰，懸掛在唇角的謔笑中透出一抹仿佛要赴死一般的悲涼與堅毅，看得葉辰硬生生把懟人話咽回了肚里。

    “雖然目前沒有能給你的證據(jù)，但是，我一定會尋找到能把溫學彬逼上絕路的辦法。無論是讓我假死、整容、和家里斷絕聯(lián)系，還是以身涉險，我都能堅持下去。”

    “我絕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的死成為徒勞。”

    或許正因為林夢澤的言行舉止總是云遮霧罩，一瞬間暴露在外的明朗真心才更顯珍貴。就連原本只是見色起意還被惡整過的葉辰，如今竟也對他產(chǎn)生了一絲敬意。

    “綠燈了，快走吧。”

    “嗯?！比~辰應了一聲，踩下油門，“林夢澤，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不保證回答?！?/br>
    “既然你假死的事情都快暴露了，為什么還要大半夜去酒吧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鬼混？”

    “是啊，為什么呢？”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淡笑重新浮現(xiàn)在林夢澤臉上，“或許是為了遇到你吧?！?/br>
    葉辰的心臟猛地一震，臉瞬間紅透了：“我要加一條規(guī)矩，不許隨便調(diào)戲我！”

    “才不隨便，我可是很認真地在調(diào)戲你哦葉警官。”

    “你別湊上來！別他媽在我耳邊吹氣！我在開車，很危險的啊啊?。　?/br>
    氛圍剛在罵街和笑聲中緩和下來，葉辰那臺啞巴一樣安靜的手機忽然驚醒，扯著嗓子唱起奧特曼的主旋律。葉辰打了個激靈，用盡全力把林夢澤摁回座位上，以最快速度抓起手機按下通話鍵：“徐哥！你終于給我回電話了！”

    聽筒里的徐涉聽上去疲憊萬分，氣音發(fā)虛：“小子，還好嗎？”

    “還活著，沒問題。我現(xiàn)在跟林夢澤在一起?！?/br>
    “在哪？”

    “開著你的車在內(nèi)環(huán)線上兜圈子呢?！比~辰答，“也不能一直這樣啊，要不我先帶林夢澤回局里？”

    “不行！”電話另一邊的徐涉幾乎在吼，聲音大到鄰座的林夢澤都聽到了，“不管去哪都不能回來！”

    記憶中的徐涉無論大事小事，始終都是不緊不慢，游刃有余，葉辰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么著急的聲音：“徐哥？怎么了嗎？”

    電話另一邊安靜了幾秒，再開口徐涉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沒事沒事，就是現(xiàn)在局里太忙了，沒空管你倆?！?/br>
    “那我們怎么辦？”

    “嗯……”徐涉呷呷嘴，“我認識一個老哥在三谷區(qū)的城中村里開招待所，你倆先去那邊休息一下吧?！?/br>
    “好?！?/br>
    “對了，我這車今年剛買，你給我悠著點開啊。”

    “徐哥再見！”

    “等等，我還沒說完呢！”

    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