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聲……

    海浪聲？

    葉辰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恍惚中，他看到一片碧藍的天空。濤聲沙沙入耳，日光透過發(fā)育旺盛的散尾葵灑在他臉上，樹影斑駁，悠然自得。雖然日光還是有些刺眼，但葉辰感覺全身上下都很舒適，很溫暖，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他想到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陽光下舒展腰身了。

    于是葉辰伸了個懶腰，眼睛睜開得更大了些，那片藍到失真的天空逐步放大，兩只海鷗鳴叫著刺破云霄。葉辰盯著天空發(fā)了會呆，突然覺得眼前一切有些熟悉，還有旁邊這棵散尾葵，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從記憶深處拖出來的一樣，溫馨、久遠……

    等等，這不是他和林夢澤剛認識沒多久在海邊租的房子嗎？

    他眼前像是懸著一盞水晶吊燈，晶瑩剔透的多邊形水晶里，記錄著自己與林夢澤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葉辰饒有興趣地依次觀賞，尤其當看到兩個人第一次在酒吧碰面，他被林夢澤拖到男廁所用極為不人道的方式問話時，葉辰忍不住感嘆這簡直遙遠得像上個世紀發(fā)生的事。

    哦對，還有剛搬到漣洋市住下那會。他們假扮成恩愛情侶，只要出門就膩歪在一起，那段時間簡直瘋狂挑戰(zhàn)葉辰的羞恥底線。

    還有剛交往那會，林夢澤偶爾會露出惡魔般的嘴臉，有點可惡，有點可愛。盡管這種時候葉辰都是被整的那一邊，無所謂，對象開心就夠了。

    當然，還有許多讓人臉紅心跳的刺激場面。雖然葉辰是精力旺盛的那一邊，但見多識廣的林夢澤才是玩得比較大的那個。每當他冒出什么新想法，就會告訴葉辰，葉辰嘴上拒絕，心里樂得開花。兩個共犯到最后總會一拍即合，說實話，有點太瘋狂了。葉辰始終記得他們在車子的后座、沒有拉窗簾的窗臺、浴室……住在漣洋市那會因為弄臟了出租房的沙發(fā)，葉辰還悄不聲給換了一套新的?；c錢總比退租時跟中介解釋為什么沙發(fā)靠背上會有斑駁的水漬要強。

    回憶著這些令人懷念的過往，葉辰不由地露出微笑。然而實際上，他和林夢澤才剛認識了不到一年。

    當他正陶醉于鮮明繽紛的過去時，不知不覺地，藍天不見了，濤聲停歇了，周身的一切都暗下來，仿佛陰雨天突然來襲。

    葉辰如夢初醒，他慢慢坐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在海邊?？粗吧姆块g，他感到有些冷，打了個寒噤后，習(xí)慣性地喊出某個名字。

    并沒有人回應(yīng)，房間里暗得離奇，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灰蒙蒙的，好像從黑白電視里走出來的圖像。這時，葉辰注意到有一束光在房門方向亮起，光透過門縫溢進來一丁點兒，在昏暗的客廳里投下溫和的光暈。趨光性讓葉辰走上去，剛把耳朵貼在門上，就聽到腳步聲從對面?zhèn)鱽怼?/br>
    過了一陣，林夢澤急匆匆地推門而入。他身上裹挾著寒冬的冷氣，鼻尖凍得通紅，額頭卻掛著汗珠，興奮得眼睛里都在冒光。葉辰定定神，驟然注意到他懷里拿著一個并不屬于他的陌生的公文包。

    “阿辰，快看我搞到了什么！”

    葉辰愣了一瞬，轉(zhuǎn)瞬便回想起來，這是不久前他們約在雪山約會的那天。林夢澤帶著用不正當手段得到的“禮物”姍姍來遲，他以為里面是象征榮光與勝利的寶藏，卻未料到自己打開的竟然是潘多拉魔盒。葉辰看到林夢澤打開魔盒，取出那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平板，電子設(shè)備的熒光照亮了他臉上的笑容。他只是看著，無動于衷，仿佛與黑白色的背景融為一體。

    那是葉辰最后一次看到林夢澤笑。

    ……

    ……

    ……

    “阿辰！”

    吵嚷聲讓葉辰不情愿地睜開眼，這次沒有藍天，也沒有黑白電視里的場景，而是慘白的天花板。純粹的白色讓他產(chǎn)生了不真切的感覺，有點像電影里形容的人死去后到達的世界。葉辰淺淺吸氣，頓時被消毒水的味道刺激到了肺腔，嗆得他咳嗽了一聲。等氣息平定下來，視線也逐漸清晰，徐涉放大到令人反感的臉龐代替天花板闖入他的眼前。

    看到葉辰睜開眼，徐涉焦慮的神情一轉(zhuǎn)，滿是喜悅，他轉(zhuǎn)過頭，大聲吼了一嗓子：“醫(yī)生！他醒了！”

    緊接著，一群人呼啦啦涌過來。他們圍在葉辰身邊，七嘴八舌地說各種不同的話。車禍造成的沖擊讓葉辰渾身都在疼，尤其是頭，疼得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輕度腦震蕩肯定是逃不掉了。他努力辨別周圍的話語，想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躺在醫(yī)院。

    “唔，我好像是去參加一個什么公益活動……”

    “然后……然后有人要請我吃飯，我去了……”

    “之后啊……之后我在路上跑，給徐哥打了個電話……”

    是誰請我吃飯來著？我又是為什么邊跑邊打電話？葉辰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當溫學(xué)彬這個名字浮出水面時，他感覺自己瞬間就從懵懂中清醒過來。

    “電話！徐哥，電話！”

    疼痛也沒有阻止葉辰從病床上彈起來，他左右張望，發(fā)現(xiàn)徐涉不在床邊，而是在病房門外和一個看不清的人說著話。葉辰想都沒想，掙扎著向門的方向伸手，動作大到呼吸器和輸液針都從他身上扯了下去。

    誰都沒料到一個剛出了車禍的人會做出這種反應(yīng)，醫(yī)護人員想去阻止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葉辰從病床上摔下來，打著石膏的四肢根本無法支撐他的體重，立刻便趴倒在地上。但葉辰?jīng)]有放棄，他用盡全力想要站起來，甚至爬行，結(jié)果撞倒了床頭柜上的藥罐。

    叮叮當當?shù)穆曇趔@動了門外的人，徐涉推開醫(yī)生趕到葉辰面前，把他扶起來：“阿辰！你在干什么！冷靜點！”

    “徐、徐哥，電話！你還記得我在電話里和你說的話嗎！”

    “當然記得?！毙焐婧逍『⒁粯訅旱吐曇?，“別擔(dān)心，我都記得?！?/br>
    糊弄人一樣的安慰讓葉辰更加著急，一著急就坐不住，掙扎著想要擺脫身上的繃帶與石膏。

    “那你還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去找他！他……林夢澤他有危險！”

    徐涉點點頭，把手壓在葉辰的肩膀上：“你別激動，你吩咐的事我立刻就讓人去做了?！?/br>
    人命攸關(guān)，葉辰根本冷靜不下來，啞著嗓子繼續(xù)吼：“然后呢！找到林夢澤了嗎！”

    徐涉面露難色，猶豫幾秒后才開口：“你冷靜點聽我說，是這樣……”

    “我他媽沒空聽你廢話！林夢澤人呢！”

    “沒有證據(jù)表明……”

    “我的證詞還不夠嗎！我可以用人格擔(dān)保，溫學(xué)彬那個王八蛋把林夢澤囚禁起來了！他現(xiàn)在很危險！”

    “阿辰……”

    “是我搞砸了，是我，都是我的錯！我早就該阻止他，我早就該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藏起來！我不僅沒有保護他，我、我還頂撞了溫學(xué)彬，將他置于危險之下……”

    說到這里，沸騰的血池和枯槁的頭顱再次浮現(xiàn)在葉辰眼前，他痛苦地閉眼，緩了好一會才能繼續(xù)說下去，“溫學(xué)彬早就想要殺掉他，但礙于我是警察一直沒下手，現(xiàn)在鬧掰了他根本沒有留活口的必要。求求你，快去救他……再不去的話溫學(xué)彬一定會……”

    “一定會什么？”

    一個讓葉辰毛骨悚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就算沒有親眼看到，他也能想象到聲音主人那張令人作嘔的禽獸嘴臉。

    “葉警官。”溫學(xué)彬頷首，穿過人群，走到葉辰床邊，“你剛才說什么？我一定會怎么樣？”

    “為什么你這個王八蛋會在這里！”葉辰幾乎想都沒想，當場就罵了回去，如果不是徐涉和繃帶礙事，他覺得自己會迎面給他一拳。

    在這種情況下，溫學(xué)彬的禮貌顯得異常詭異，他的手搭在葉辰的肩膀上，莫名有種威脅的壓迫感：“葉警官，別激動，你傷得很重?！?/br>
    “別激動？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這話！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林夢澤呢！你把他關(guān)到哪了！”

    “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你還裝傻……我讓你裝傻！”

    葉辰掄起打著石膏的胳膊，第二次想要離開病床，徐涉看不下去了，用蠻力把人死死摁在床上，之后竟轉(zhuǎn)頭向溫學(xué)彬賠不是。

    “溫、溫先生，不好意思哈，他可能有點不太清醒……”

    溫學(xué)彬毫不介懷，大度地擺手：“沒事，畢竟愛人下落不明，我完全能理解葉警官的慌亂。”

    “你稍等，我跟他解釋哈……”說完，徐涉目光轉(zhuǎn)回到葉辰身上，用略帶埋怨又充滿無奈的語氣呵斥道，“阿辰，你能不能先冷靜下來聽我說話??！”

    車禍的傷痛讓葉辰無法發(fā)力，他徒勞地躺在床上，發(fā)紅的眼睛瞪視著徐涉，看上去委屈極了：“徐哥，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br>
    “是溫先生叫的救護車，也是他撿起你丟在路邊的電話告訴我你出了車禍。他似乎聽到你朝聽筒里吼的話，還主動同意讓警方在他所有的房產(chǎn)和相關(guān)企業(yè)里進行搜查?！?/br>
    一旁的溫學(xué)彬順勢補充：“畢竟葉警官走時好像對我產(chǎn)生了什么誤會，我跟上去只是想稍作解釋?！?/br>
    “你閉嘴！”葉辰不客氣地打斷，繼續(xù)問徐涉，“然后呢，你們找到他了嗎？”

    “沒有?！?/br>
    徐涉的話語宛如一記重錘，砸碎了葉辰所有的希望和堅持。

    “我們沒有找到他?！?/br>
    葉辰驟然愣住了：“什么？沒找到？”

    遲疑幾秒后，徐涉點點頭。

    “所有地方都找過了？”

    “阿辰，所有的地方我們都派人去找了，公司，家里，藥企，哪里都沒有?！?/br>
    “不、不可能……”

    “很遺憾，這是真的?！?/br>
    “可是溫學(xué)彬他親口和我說，他請夢澤來家里做客……”

    “這點他承認了，但否定了囚禁的指控。我們聯(lián)系小區(qū)保安調(diào)出了當天的監(jiān)控錄像，林夢澤失蹤那天確實出現(xiàn)在攝像頭里。我們同時還看到林夢澤當晚自己離開了小區(qū)。當時畫面只拍到他一個人，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在附近等待?！?/br>
    “這有什么清不清楚的，他肯定被人控制了?。∪绻麤]有，他肯定會跟我聯(lián)系！”

    “我們沒有證據(jù)，至少目前沒有。”徐涉語氣雖然平靜，卻依舊能從中感受到深深的無奈。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他最后拍了拍小弟的肩膀，起身準備離去，“你老老實實養(yǎng)傷，別給護士jiejie添麻煩，林夢澤的事情我會親自處理，定會給你個答復(fù)?！?/br>
    之后，他沒有再等待葉辰的回應(y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病房。一旁的醫(yī)務(wù)人員圍上來，給傷員重新綁繃帶，掛吊針。葉辰就像丟了魂一樣，再也沒有任何動作。

    醫(yī)護人員一直忙到入夜，葉辰被推進專門為他準備的單人病房。沒有病友的呻吟，房間里靜得滲人，為了讓他多休息，護士連燈都沒有開。葉辰自然不準備睡覺，他靠坐在床上，注視著黑暗，腦子和面前的墻壁一樣一片空白。

    啪——

    一聲輕到難以察覺的聲響從角落傳來，分明無人cao控，房間里的電視竟然亮了起來。屏幕里雪花閃爍，滋滋啦啦的聲音吵得人頭疼。葉辰剛想叫護士來把電視關(guān)上，畫面驟然一轉(zhuǎn)，一個模糊的場景出現(xiàn)在屏幕上。盡管圖像模糊，還滿是噪點，但葉辰依舊能勉強看出畫面里有三個人影。

    兩個人站在畫面兩側(cè)，蒙面。一個人在中間，坐著，頭低垂下來，隔著屏幕和噪點都能看出他瘦得幾乎脫形。盡管看不清中間那人的臉，葉辰的心臟依舊吊到了嗓子眼。

    這個人難道……不，絕對不可能……絕對不會是他……

    下一秒，現(xiàn)實的重拳就狠狠錘在葉辰的臉上。身份不明的蒙面人之一兇狠地揪住那人的頭發(fā)，強迫他抬起頭。一盆冷水潑過去，林夢澤緩緩睜開眼，注視著攝像頭，注視著病床上的葉辰，氣若游絲的聲音從電視機的音響里飄出來。

    “……阿辰？”

    一聲呼喚，葉辰的心便被擒住，他鼻子一酸，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顧不上rou體的疼痛，他扯掉剛綁好的繃帶，撲到電視機上，喊得撕心裂肺。

    “夢澤，夢澤，你在哪！你們這群王八蛋！快放了他，不然我讓你們的老大好看！”

    這畢竟是電視不是視頻通話，林夢澤聽不到他的聲音，只能單方面繼續(xù)說話：“好久不見。抱歉，之前遇到了點事，我沒有等你來接我，擅自離開了……”

    “沒事，沒事，我不怪你！”

    “唔……你最近過得還好嗎？我過得……可能不算太好，哈哈……”

    蒙面人之一有些不耐煩，一腳踹在林夢澤肚子上，打斷了他自嘲的苦笑。另一個蒙面人從腰帶上卸下一把手槍，啪嗒一聲打開了保險，頂在林夢澤的下巴上：“別廢話，你只有30秒！快把該說的都說了！”

    葉辰氣憤得渾身都在顫抖，他發(fā)誓，假如此刻手中攥著的是溫學(xué)彬的腦袋，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捏成碎片，才不管什么規(guī)章制度和職業(yè)cao守。然而此時的他只能憤怒，強烈的無力感穿過電視屏幕向他襲來，他必須死死咬住嘴唇，不然下一秒就會痛哭出來：“不、不要殺他，求求你們……只要不殺他，我什么都……”

    “快點！還剩20秒！”

    “夢澤！按他們要求的做，求你了！”

    倒計時、槍眼還有葉辰的哀鳴，什么都沒有讓林夢澤屈服，哪怕他被綁在椅子上，滿臉血污滿身瘡痍，也絲毫沒有感到恐懼?；蛟S，在這種極度危機的情況下恐懼早已不復(fù)存在。一張紙遞到眼前，上面寫著幾句話，大概意思是希望葉辰放棄搜尋，銷毀證據(jù)，這樣他就能活下去。

    全是廢話。

    “還有最后10秒！”

    林夢澤一口啐在紙上，抬起眼，視線穿過屏幕和電纜，與葉辰四目相對。

    “不要放棄?！?/br>
    槍口慢慢上移，劃過林夢澤的臉龐，最后停在他的太陽xue上，蒙面人食指扣上了扳機，冷冰冰地吐出最后幾個數(shù)字：“五，四，三……你小子，很有種啊……”

    死亡的逼近讓林夢澤開始顫抖，目光閃爍，呼吸變得急促，但他依舊沒有改變自己的決心：“還有，我愛你。真的，我真的很愛你……我、我好想再見你一面……如果能再見面，你可以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繼續(xù)愛我嗎？”

    眼淚已經(jīng)爬滿了葉辰的臉龐，但他不敢去擦，他生怕稍微錯開視線，林夢澤就會再次消失，永遠消失。

    “我也愛你！我會一直愛你！你等著我，不管你在哪，我一定會找到你！”

    好似聽到了葉辰的誠摯吶喊，屏幕里的林夢澤露出微微一笑。瞬息之間，笑容枯萎，屏幕轉(zhuǎn)黑，在信號徹底斷開之前，一聲槍響撕裂空間，在病房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