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日日通話，查房一樣，何普照的作息調(diào)到睡眠十二小時的范圍，鄭惟覺過問他飲食，聽他游絲樣說話：“頭一直半疼不疼的，仔細(xì)想一下就會疼，哦···非常想吃東西，會猛吃很多，然后又會很困了?！?/br>
    鄭惟覺說：“這種藥是會刺激胃口，有些病人會說像行尸走rou，白天沒勁，晚上進(jìn)食，你不要想太多，盡管休息沒事的，不要怕，藥不能斷，你不吃藥你會更難受，白天累了就休息，掐短時間，二十分鐘托人叫你，起來走走?！睊祀娫捛?，又和他說，元旦節(jié)假日后，過來一趟。有些情況，病人電話里是講不出來的。

    何父新年次日啟程過來，何母明明清楚，跨年夜在外過的，自從醫(yī)生來過一次之后，她就很少待家里了，醒來往回趕，結(jié)果還是何父先到家。何母說孩子病了，寶寶新年夜連視頻也不接。傭人先是說小寶在休息，他坐沙發(fā)給何母打電話。

    何母連說不要去煩小寶，等她到家再說。她檢查妝容完畢，才進(jìn)家門，先是換了裙子，柔和和坐下，她瞅著剛換的深色指甲，說：“小寶確實(shí)是生病了?！?/br>
    “心病?！毖垡娭煞蛏袂樽儞Q，又說：“我和你說，現(xiàn)在醫(yī)學(xué)很發(fā)達(dá)的，就是有些小孩子會得感冒對不對？這是生理上的，寶寶精神上也感冒了，抑郁癥，聽起來很嚇人，但是最危險的時候已經(jīng)度過了?！?/br>
    何父說：“看過醫(yī)生了？你平時沒看著他？”

    何母點(diǎn)頭，如實(shí)交待：“我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孩子青春期談個戀愛，看不開，鬧自殺，我能怎么辦？”

    何父正要起身，何母又把他拉下來，說：“他還在睡覺呢，之前都睡不著?！焙胃缚粗f：“怎么搞的？現(xiàn)在才和我說？”又一一過問醫(yī)生怎么說，重點(diǎn)問原因。

    何母說：“沒說原因，就說青少年這樣是正常的。”

    何父不悅，邊說話休閑polo衫鼓起的肚皮抖抖的：“你也不問，怎么可能沒有原因！他現(xiàn)在怎么樣?！?/br>
    直到晚餐，才見著自己兒子，何父喝湯的心情也沒有了，不過間隔幾月，小寶瘦了不說，暮氣沉沉，下一秒要融化流地蒸發(fā)了。據(jù)他姆媽說，該做的事都做了，師傅說抑郁是命中帶煞。何普照不驚也不喜，叫了聲爸，爸爸說：“小寶，先吃飯?！?/br>
    沒想吃飯也壞了何父心情，吃點(diǎn)東西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著調(diào)，逮著一樣吃，就一直吃那一樣，這些年家里實(shí)在是把他慣壞了，男孩子這樣慣會廢。他臉色才變，就接到何母眼睛一瞪，也就按住不動，幾番忍耐，他說：“吃多一點(diǎn)。”

    停好久，何普照開口：“嗯?！?/br>
    餐后父母雙雙落座，和他面對面審訊。何父想支開何母，何母非要參與。何父先是談口氣，雙手撐膝蓋，表帶摁著皮膚，和兒子很靠近，說：“你這個樣子，我很心痛，這樣的年齡，阿爸看你今天全天在家里，傭人說你最近一直沒出門，我真的很難受?！?/br>
    “要不要休學(xué)散散心，你人生還很長，發(fā)生什么事情，說出來，爸爸mama想辦法幫幫你，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焙胃副緛硐胫v自己年輕的經(jīng)歷，男人與男人的對話，女人嘛。

    就聽小寶張嘴又張嘴，說：“解決不了的?！?/br>
    何父壓著火氣：“你不說怎么知道解決不了。”

    “我和一個男生談戀愛了，然后分開了?！?/br>
    倒是何母呆了，何父抿著肥肥面頰，戴著副人模人樣的眼鏡，鏡腿兒微微嵌rou。一切都好解釋了，原來是和同性談戀愛，這叛逆滋味，他納悶?zāi)?，年紀(jì)輕輕因?yàn)榕讼氩婚_，卻額角有了縷縷汗：“多久了？”

    “就幾個月?！?/br>
    何父看了眼何母，后者仿佛受了極大驚嚇，又接著問：“他傷害你了？”

    “沒有?！焙纹照諗€了好會兒氣力，說：“是我自己想不開?！?/br>
    好一會兒沉默，何父忽然說：“你跟我回新加坡，爸爸mama一家人陪著你?！薄叭ツ棠棠抢?，剛好她也很想你?！?/br>
    小寶還沒說話，何母強(qiáng)烈反對，振振有辭，醫(yī)生并沒有更好，換醫(yī)生折騰來折騰去。何父戳心窩：“你是不想讓媽知道。”見小寶咽嗓子眼睛發(fā)紅，緩和說：“奶奶她知道就知道，就是要奶奶知道，不要緊。”

    豈止這些，何母是不想讓何家人知道，三姑六婆，如今看小寶半死不活，得高興死。寶寶還跟男的談戀愛，寶寶那樣怎么能和男的談！一下子頭密密悶不透氣。

    何父接著說：“我決定了。”他手心發(fā)過汗，涼涼覆在寶寶手背上，卻見寶寶緊個顫，眼淚簌簌掉，一點(diǎn)間隙也沒有，話斷斷續(xù)續(xù)，傷心極了的樣子：“后天醫(yī)生還要來一次。”父親不光說那等醫(yī)生看完再出發(fā)，又叫他不要怕，醫(yī)生以后還可以見。

    何母見何父去打電話了，肯定是和那老太婆商量，老太婆七十多歲了，在家說話還擲地有聲。她急急抱住寶寶，拿紙巾給寶寶揩淚，說：“什么都做了？”不出意料寶寶點(diǎn)頭了，倒不是懷孕不懷孕的問題，寶寶zigong根本沒發(fā)育完全，何母卻沒聽到一樣，說：“一家人一起幫你，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候。”

    何普照悲不盡，仿佛坐窟窿眼兒，他一聽到一家人，像個雪人近火，本該是要哆嗦的，率先融化了。他不斷和鄭惟覺訴說同一種感受：被拋棄感。鄭惟覺再次坐他對面，老話重復(fù)：這是正常的，感覺自己孤伶伶一個人，沒有同伴，朋友還聯(lián)系嗎？

    眼前病人說：就說了下我得這個病，就再也沒回復(fù)一句話，累，沒力氣。

    醫(yī)生又問：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想起她嗎？得到點(diǎn)頭。這回問：怎么想到要養(yǎng)貓呢？

    何普照說：很久以前，我和mama，初中時候吧，說要養(yǎng)貓，然后她那天回家，就帶回來了。

    鄭惟覺又說：是不是常常想哭，哭不出來，哭了反而更難受？

    這一下觸開關(guān)了，病人不斷點(diǎn)頭，卻沒有說話，張嘴必定說不了話。鄭惟覺說：“會不會想象和她再見面？”

    病人卻說：“我感覺我現(xiàn)在不好看，——不見也無所謂的，就是，我很難受，我其實(shí)常常想的不是他，就是我自己，我自己感覺只有自己，我自己另外在一個空間。”

    當(dāng)然不消贅述，鄭惟覺鄭醫(yī)生立刻知道這種體感的癥狀名稱，她開口：“我清楚，你感覺不是她，是大家拋棄了你?！?/br>
    貓也跟到何宅，何母非要帶上的。奶奶也不過不到一年未見，手上還是一只金，一只玉，老人倒比年輕的白上許多，身上常年不變的死香，見乖孫話很少，這個孫子最小。她沒召集何家人吃飯，拉著小寶同座入席。

    才歇一夜，她就帶著小寶一人，朱紅、寶藍(lán)、金黃入眼，何普照本就昏沉，這一下大剌剌得眼睛酸，人來人往香火氣也安撫不住他。他側(cè)走在奶奶身后，來人帶他們繼續(xù)登高，臺階左盤旋，右盤旋，一絲人煙也無了，路過敞開的朱紅門，里面的佛像晃得何普照心驚，金燦燦佛身，一眼如巨雷入耳，再入眼心停半跳。他不懂這些，感覺大人都要拜一拜，據(jù)說他名字也是人家算的。他只覺寺廟邪里邪氣。

    環(huán)走一排排敞開朱紅門，一座座巨大金像，怒目相向，五顏六色潑墨面孔，無一人朝拜，卻像陰間來使。卻也不是入內(nèi)，反而往寺廟背后走，奶奶看他走得遲緩緩，老頭似的，掌心輕輕搭在乖孫肩膀上，說：“奶奶帶你來見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