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父母忘了想，周敏從頭到尾可沒撒一句謊騙他們，他們是怎么覺得周敏回心轉(zhuǎn)意的。先是周母和周父說，敏他每天都去學校上課，也沒像以前一樣報畫畫班了。就連暑假，都很少看到他在家里畫畫，問他，要么在兼職，要么學習去了。

    周母是真正覺得周敏長大了，周父回來，撞見他，他也不躲，問他成績，如數(shù)交待。周父說，中等就可以了，還有時間努力。一家人和睦極了，周母上下沒有牽掛，也有了事業(yè)心，在倉庫用員工折扣，盤下幾個倉柜，和周父做短程跑貨生意。長途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人老了折騰不動，怕得大病。這行只要勤快，就有錢賺。

    周敏存了幾萬，暑假每天在外兼職六小時，仍舊不會更多。他考慮報個語言班，意語一個人悶著練，看網(wǎng)上經(jīng)驗貼不少，還是要和真人互動。不過要等到開學報，感覺人少一點，價格優(yōu)惠些，周六日上課那種，平時晚上時間還是分給兼職，中午在學校畫畫。他算好了，今年寒假長，過年他不會回老家，留著賺錢，明年這個時候，會考完，準備藝考（直接參加就可以了），他卡里也有十幾萬。

    暑假早出晚歸的，中午就吃畫班的盒飯，可以點外賣，但他覺得不如吃盒飯，便宜外賣油油的。這一天毫無預兆的，回到家晚九點，看到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父親站在桌邊，看他回來直接爆發(fā)：“你說！你每天干嘛去了！”

    周敏看到周母面前幾本厚厚摞高高的意語書，上面寫著意大利留學幾個漢字，周母哪能不識字。她出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剛結婚周父帶她去首都，再就是這個城市，她實在難以想象兒子要出國，更是為了學畫。

    周敏忽然往房里走：“你們翻我房間了？”

    周母的老姐妹，當年一起打工的，孩子初中畢業(yè)，問她要高一課本，拿給自己孩子暑假預先學學。周母看著他背影大聲說：“我哪會動你東西！我找你高一課本給你阿姨，你這些書就放在桌上?！?/br>
    周敏站自己房間門口，瞥了衣柜和抽屜，回身說：“這是要做什么？爸說過隨便我選擇，畫畫家里不給支持——但是我有要你們支持嗎？”他畫還沒說完，周父一個耳光把他話打散了。其實周父比他矮了一點點，周敏看著他的手落下來前遲疑了一秒，照打不誤。

    臉頰皮膚辣得他瞇了瞇眼，母親已經(jīng)落眼淚，聽到父親說：“家里給你住，你mama給你做飯，不叫支持你？我們賺錢又是為了誰！”

    周敏沒想過自己會眼里瞬間出淚，他手虎口從鼻梁捋到頭發(fā)，眼淚已經(jīng)干了，沒流出來。他慢慢說：“我不知道還有這個（這個也算）。”話說完他往房間走，周父扯著他手臂，被兒子甩掉了，兒子力氣這樣大。

    周敏先是鎖門，任門外踹門，也許是一分鐘，他收拾好書包，里頭裝著今晚換洗衣物，又從抽屜掏出來個盒子，再出來，鎖上房門，和母親說：“媽，明天我搬走自己的東西?！敝苣缸分麊枺骸耙ツ模磕阃砩献∧?！”被周父拉住了，周父聲音在后面已經(jīng)小了：“他自己賺了錢！餓不死！他自己選的！”

    周敏沒走遠，就住城中村附近一樣的居民樓民宿，一夜八十元。他渾身熱燙燙的，夏天這樣熱，汗劃過眼皮，堆在睫毛那里。燈光黃暗暗的，他臉上的巴掌印不明顯，住進去了，小衛(wèi)生間的燈光白亮得刺眼，他嘴巴里腥腥的，口腔皮刮到牙齒了。

    他強制一樣洗手沖涼，一個動作也沒間隔，完全沒瞧著鏡子里的自己。他腦內(nèi)一刻也不停地想，既然這樣，那不如直接準備出國，國內(nèi)讀大學要四年，佛美修夠?qū)W分就可以畢業(yè)。他覺得在學校太耽誤時間了，又不能不上大學，雖然他覺得畫這個東西，全靠個人，但大家都是這么說的，大學有東西要學，他是覺得會錯過大師指導。

    他都快忘了自己怎么開始畫畫的，也許是幼兒園涂涂畫畫，也許是一年級美術課，他自然而然拿起畫筆。那是他表達的媒介。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完全不會說話的，十年這種話他是怎么講出來的，他——只是想讓何普照等等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多久，只是要等他。

    他怎么又想到何普照，他規(guī)定自己只有睡前可以想他，不過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了。寶寶獎勵？早就解決了，自此父母每天都回家，寶寶沒辦法出來的，而且他也應該要高三了，沒心思想這些了，應該很多事情要忙。

    多么成熟的態(tài)度，合理的樣子，只是他現(xiàn)在出來了，一個人了，沒人跟上來，不是因為酒店破，只要有他在，他都回來的，以前寶寶也是嫌棄那個酒店，可是只要他抱就可以了，就是他沒有來，不會來。何普照不可能不愛他，那樣愛他，怎么會不愛他。

    他腦內(nèi)的聲音明明白白，有如耳畔低語，他翻出書包里的盒子，夏天他的T恤顯然藏不住那根紅繩，里頭裝著戒指和一塊銘牌。他出門的時候想，帶上這個，萬一遇到他，其他東西拿不出來也無所謂了。

    任是拆東補西，左右說服，周敏難以抑制想到最壞可能，他真的做到了，可是寶寶已經(jīng)不愛他了，否則如何解釋，何普照這么久沒有來找他。他腦中模模糊糊有了概念，只要想，人和人之間是可能這輩子不見的。就算他可以叫他再次愛上他，萬一他也曾像愛他一樣愛上別人——他像愛他一樣愛上別人，就在何普照先這樣深愛他、讓他也深愛他之后，他愛上了別人。周敏牙齒根酸得難以自制，他咬了口拳頭，微微垂眼，猝不及防眼淚完整一滴滴入洗衣服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