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從未如此漫長。

    即將天明之際，封止檢查束發(fā)的冠，將衣服上的稻草薅盡，仔仔細(xì)細(xì)抻平了褶皺。

    黑夜在日光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天空泛起魚肚白，站在山崖邊上極目遠(yuǎn)眺，不多時，遠(yuǎn)方山路上多了個漆黑如墨的影子。

    “不是說了在山洞里等？”魔教教主眸中有笑，眼尾推出幾條細(xì)細(xì)的紋。

    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與封止午夜夢到的別無二致。

    劍客的眼睛很紅。他站在鋪了薄雪的臺階上，重心前移，本是索取擁抱的姿勢，卻因為猶豫堪堪止住，好像一支即將離弦卻遲遲不發(fā)的箭，瞧著滑稽又可憐。

    “莫公子……”他小聲地喚，連莫真的衣袖也不敢拉。

    明明和昨日的是一個人，可是一旦戴上了面具，變成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封止再是渴求再是思念，也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昨日之鮮血痛悔猶在眼前。

    “看日出么？”魔教教主看出他的茫然無措，輕笑著問。

    劍客嗯了一聲，用余光窺他燙金紋的漆黑袍角。

    恰有山風(fēng)吹過，帶來沉郁舒適的味道，莫真的熏香味道。

    居高臨下，視野之中，群山疊疊。

    日頭升起一半，與山平齊，照在皚皚積雪之上，光影柔和潔凈，包容萬物般廣闊溫暖。

    他終于側(cè)頭去看身邊的愛人。

    莫真沐浴在曦光之中，眉骨凌厲，鼻梁高聳。

    一模一樣的骨相，瞳色，還有那連陰影都溫柔的，長而濃密的睫毛。

    他的恩人，他的摯友，他的愛人，他的家。

    他愿意一步一叩首的，來世今生的，戀慕與信仰。

    “我不是一個好人?！?/br>
    日頭漸漸往上，將光影播撒到更多更廣闊的地方。

    封止沒有聽懂魔教教主的話。

    “阿止，我不是一個好人?！蹦媲浦紫律綆n，聲音低沉富有磁性。

    “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br>
    “那天我說了很多氣話，也許因為惱羞成怒，也許因為無法置信，歸根結(jié)底都是我在意你?！?/br>
    魔教教主回過頭來，瞧心上人微紅的眼眶。

    “阿止，我在意你心疼你。所以我更要決絕，更要?dú)埲?，我不想讓你有任何幻想和誤解?！?/br>
    “哪管有滿腔憤恨，再是心寒再是質(zhì)疑，但，阿止，你師父刺我胸口一劍，并非事出無因?！?/br>
    繞是瑟縮猶豫，封止依舊拉住莫真的袖子。“莫公子……”

    莫真拍了拍他手背?！盁o妨，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他說著，瞧著底下層層云海，陷入回憶。

    “我幼年頑劣，心思卻活絡(luò)，唬人哄人的本事一流，沒怎么受過罰。少年時仗劍天涯，憑借出色的武功相貌更是如魚得水?！?/br>
    “我愛許汝煙，不屑透露自己的家世身份，繞是背景平平，一番真心撩撥之下，她也死心塌地戀上我?！?/br>
    “定親宴上，各方群雄齊登場，我以為今后是前途大好，美人在懷，卻不想一著不慎，中了九合散。我恨極痛極，有人讓我留下，或關(guān)切或惡意，我一概不信，放下狠話，浴血?dú)⒊鲋貒ァ！?/br>
    “那之后的三個月里，我一直在落紅嶺的醫(yī)舍里住著，出山之后，江湖風(fēng)云已變。歸羽山莊一朝淪為廢墟，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于痛恨哀毀中親手掩埋了親人的尸骨。”

    說到這里，心上人的身體整個傾過來，從側(cè)面抱住了他。

    莫真感覺封止的手很冷，于是用自己的覆上去，將它整個蓋住。

    “我知蕭家滅門與我中毒有關(guān)，四處尋訪線索。當(dāng)日有人阻我去路，幾波人隸屬于三個不同的江湖流派，我提劍去問，那些人說涉事者死的死逃的逃，幫中上下三緘其口，竟無一人知曉。”

    “我不信，問一遍殺一人，殺至血流漂櫓，上至六十老叟，下至瘦弱少年，整個幫派再沒一個活人?！?/br>
    封止的身體驀地僵硬，呼吸阻塞起來，震驚而悲痛地看著自己的愛人。

    “之后，我沒問到消息，只好再尋，找至定親宴中負(fù)責(zé)做菜上菜的酒樓后廚十余人。這次我有了教訓(xùn)，不再一個一個殺，而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問。問一句，砍一條胳膊，再一句，砍一條大腿?！?/br>
    “他們于絕望之中胡亂攀咬，我聽出是假話，為了懲罰，更加變本加厲地折磨他們?！?/br>
    封止聽得臉色發(fā)白。

    “莫公子……你……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呢？”

    莫真瞥見心上人眼中愈來愈深的懼意，非但沒有生氣失望，反而覺得很快活，很徹底。

    “是啊，我怎么沒想過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呢？也許是被仇恨糊住了眼睛，沒有了理智，又或者，我只是痛極恨極，想要發(fā)泄罷了?！?/br>
    “方清云見到殺紅了眼的我，救下那些無辜之人，將我點(diǎn)xue帶離那里?？傻任倚蚜耍疫€是不甘心，我還是要追，還是要問，還是想殺人?！?/br>
    “想必他覺得我是瘋了，沒救了，才會揮劍向我吧?！?/br>
    莫真說到這里，竟然笑起來，笑容溫柔且和煦。他伸手摸了摸封止的頭發(fā)，他的阿止在發(fā)抖，震驚極了卻不肯躲，由他輕撫和摩挲。

    “所以啊，阿止，你看，你師父并不是個不通情理之人，換了誰，但凡有正義之心的人都會拔劍的。”

    魔教教主絕非自憐自艾，他的潛臺詞是，阿止，你記憶里的方清云是假的，他沒有那么不近人情，他會維護(hù)你，支持你，所以你不必這樣不安，不必這樣怕。

    可封止將他抱得更緊了，眼淚啪嗒啪嗒掉在他的黑色燙金紋外衣上，一點(diǎn)點(diǎn)浸透下來。

    “我不會……”

    “……？”

    “莫公子，我不會，繞是背信棄義也好，助紂為虐也罷，我會規(guī)勸你，打暈?zāi)悖杖湛粗隳ブ?，我絕不會……絕不會傷害你?！?/br>
    莫真感覺到心上人淚水的溫度，很燙，透過衣料滲入他的皮膚。

    他忽然有些怔忡。

    “我不會，落先生也不會。我……”

    莫真慢慢轉(zhuǎn)過頭去，將哭泣的心上人帶離自己肩膀。

    “阿止，你不怕么？”

    封止抬眼望他，淚眼朦朧中有太多不解?！芭隆裁?？”

    “怕我。”

    “我會殺人，會使不入流的手段。即便不是為了報仇，當(dāng)年我入魔教，亦是取了數(shù)百顆人頭做投名狀的。在魔教的十年里，我為了查清當(dāng)年之事，為了登上那教主寶座，燒殺搶掠之事做盡，無所不能用其極。甚至之前，我也欺騙你，隱瞞你，旁觀你的快樂和痛苦，將你玩弄于鼓掌之中?！?/br>
    封止下意識搖頭，淚水留得更多。

    “你沒有！”

    魔教教主非常平靜地審視他，看著他的眼睛。

    封止的目光有些躲閃，終于道:“你沒有玩弄我，你從頭至尾都幫助我，愛護(hù)我。剩下的那些……若真有人報仇，我擋在你身前，上蒼降罪，我和你共擔(dān)。”

    “我……沒有你我早就死了，死了不知道多少遍，即便身體茍活，心也要枯死。我……從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我的身體是你的，我整個人都是你的?！?/br>
    “你要我，我便生，你棄我，我便死。我不怕你，我只怕你離開我，你不愛我?！?/br>
    魔教教主終于動容。

    “阿止……你……你這又是何必？”

    封止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我也不知我是何必，你何必對我這樣好，何必救了我又來追我，追到我復(fù)又救我，何必全都告訴我，何必……何必……”

    “莫公子，我想你，我愛你，我忘不了你?！?/br>
    他終是忍不住撲進(jìn)莫真懷抱。

    “不管什么理由，受傷也罷，復(fù)仇也好，只要你還愿意喜歡我，還愿意愛我。莫公子，信然，別丟下我好不好，別不要我好不好，我想和你在一起，每天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br>
    “我想你，嗚……我想你?！?/br>
    魔教教主坐在懸崖邊的巨石上，任憑心上人的眼淚再次弄濕衣服，炙熱的淚水從皮膚表層直往里頭滲，滲進(jìn)摻了毒的鮮血里，隨著一聲又一聲心跳，快速泵入滿布刀劍與冰凌的滄桑心臟。

    溫暖，柔軟。

    如同一場大夢。

    他被心上人緊緊環(huán)抱，看著日頭一點(diǎn)點(diǎn)上升，在周遭白雪上反射出光影，將天地照得比正午還要亮！

    山風(fēng)吹動腳下的云層，飄忽，虛幻，如同仙境。

    蕭信然被眼中景色震撼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空氣微冷，寒風(fēng)凜冽，再次回神之時，他的靈魂像被洗滌過一次，格外潔凈嶄新。

    魔教教主輕輕笑起來，面部肌rou帶動臉上的人皮面具，擠出并不深刻的虛假皺紋——本該屬于他的，在十年日光灼曬下的，歲月鐫刻的皺紋。

    那個瞬間，他的心與容貌一樣年輕。

    蕭信然伸手輕拍心上人的背，撫摸封止長而柔軟的頭發(fā)，將他的阿止圈在懷里，帶了絲安慰，又添了份歡快明朗的，小幅度的搖晃著。

    “真是我的傻阿止。”

    “不會走的，也不會不愛你。”

    “難得今日天朗氣清，來拆禮物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