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江月又做夢了，他夢到了一條蛇，一條巨大的，漆黑的蛇。它的每一塊鱗片都泛著寒冷的光澤，看起來都像鎧甲一般堅硬。而他站在落地窗前與它對視，臨窗是暗黃而渾濁的江水滾滾而過。

    它開始緩慢爬行，足有半層樓那樣高的頭部開始頻繁朝他吐出暗紅色的信子。余江月往屋子里跑，他驚恐地回想巨蛇蜿蜒爬動的樣子，他把墻拉開了一道口子，藏在墻壁里面不住顫抖。

    固體傳聲的感覺和在空氣中很不一樣，粗礪的蛇類鱗片滑過地面，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就緊緊纏繞在他的骨頭上，一寸寸地摩擦。

    余江月聽著那聲音，一下又一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的心臟仿佛被捏扁拉長成了一條線，無法跳動，呼吸困難，瀕死一般。

    然后他醒了。

    余江月能感覺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被寬大的被子包裹著，保護(hù)著?？伤匀徊桓冶犻_眼，蛇類巨大的冰冷的瞳孔仿佛還映在他的眼前。他的身體緊緊繃成一張弓，意識明明清醒著，卻什么地方也動不了。

    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睡眠障礙，余江月告訴自己，那也只是一場不期而至的噩夢，一定是這段時間的工作壓力太大了。

    沒過多久，他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quán)，睜開眼是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布置。窗外是一幢幢熟悉的高樓輪廓，沒有江水，也沒有大蛇。

    他回到了現(xiàn)實，如此無聊，寡淡，卻讓他感到安全的現(xiàn)實世界。

    天已經(jīng)黑了，他睡了整整一下午。

    余江月的燒退掉不少，他走出臥室，看到廚房被收拾得干干凈凈，碗碟倒扣著瀝水，濕潤的抹布被整齊掛在架子上。

    同平常一樣，又有些不一樣。

    沈行川在他睡著前就已經(jīng)走了，余江月還能想起他離開的腳步聲。

    他居然就這樣走了。

    什么也沒有繼續(xù)，在說完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之后，他就這樣默默離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那場夢的影響，余江月覺得自己此時的狀態(tài)很不對。沈行川沒有對他死纏爛打或者步步緊逼，他應(yīng)該要松一口氣，他應(yīng)該要慶幸，可是余江月卻感覺心里好像缺了一點什么。

    那其實是一種可以形容為失落的情緒。

    只是余江月自己還并沒有意識到。

    他把自己的異樣歸結(jié)于這場詭異恐怖而十分荒誕的噩夢，回想起那漆黑的蛇他又有些后怕。似乎有聽說過夢境會預(yù)兆一些現(xiàn)實中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余江月并不是個迷信的人，他只是有些好奇，也想看看那些胡亂掰扯的神鬼之說來沖淡心中殘留的恐懼。

    通常人們所害怕的都只是未知這件事情。

    他拿起手機，漆黑的屏幕上有呼吸燈在一閃一閃。余江月吸了口氣，解鎖，沈行川的消息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跳出在他的眼前。

    是一條幾個小時前發(fā)的消息。

    沈行川：電飯煲里又煮了一點粥，你睡醒了可以吃點。

    沈行川：有事就打電話，過兩天給你買方便面：）

    之前在飯桌上余江月的腦子還是遲鈍著的不大靈光，這會兒也早反應(yīng)過來了。他現(xiàn)在看到這條消息，立時便皺起了眉。沈行川發(fā)的這幾個字讓他越看越不舒服，像被什么惡心的東西黏上了一樣。

    他捧著手機就像是捧著一塊燙手山芋，不，甚至連山芋都算不上。余江月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刪掉沈行川的微信好友，與他斷絕聯(lián)系，但是在按下確認(rèn)之前又他覺得自己這個行為太過幼稚。

    從前的他就是這樣對待那些人，如果對方死纏爛打的話就會被他拉黑無視遠(yuǎn)遠(yuǎn)避開，始終把自己嚴(yán)格保護(hù)在別人的窺視之外?？墒撬F(xiàn)在是個成年人了，是個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成熟男人，再做如此幼稚的事情顯然十分不合適。

    余江月憤憤盯著沈行川的頭像，想著要是他再發(fā)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話過來，自己一定就……

    自己一定就怎么樣呢？

    是同他斷絕往來還是從此無視？

    好像都不行。

    沈行川和那些男男女女都不一樣，他還是余江月母親再婚對象的兒子，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和他把關(guān)系搞僵，至少都得維持面上的相處融洽。

    想到這兒余江月更加煩躁，他丟下手機眼不見為凈，卻鬼使神差地去揭開了一直保溫著的電飯煲。

    雞湯的香味撲面而來，余江月有些餓了。他舀起嘗了一口，粥煮得很細(xì)，入口軟綿香甜，味道鮮美醇厚。

    今天發(fā)生了好多事情，沈行川帶他去醫(yī)院看病，買菜回來給他熬粥，離開之前還給他準(zhǔn)備了好了晚飯。

    余江月一口一口地喝粥，腦中忽然又想起沈行川發(fā)過來的那條消息。

    ——過兩天給你買方便面：）

    怎么看都不是應(yīng)該對自己說話的語氣。

    哄小孩子嗎？

    許是余江月遲遲未回復(fù)消息的行為讓沈行川感受了他的不滿，倒也沒真寄一箱方便面過來。而余江月在短暫休息一日后很快又投入了激烈的工作中，接下來又要陸續(xù)開始帶新人，新的項目也是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工作是一條鞭子，抽著他不停往前轉(zhuǎn)，這一轉(zhuǎn)就一下子轉(zhuǎn)到了夏天來臨的時候。

    余江月手機里有個新加不久的群，群名是爛大街的“相親相愛一家人”，成員五人，分別是“阿爸”、“阿媽”、“大寶”、“二寶”和“小寶”。平時都是晴雨水群比較多，間或兩位長輩發(fā)發(fā)紅包或者砍價鏈接，“大寶”余江月和“二寶”沈行川常年隱身潛水。

    這一日，兩位家長前后圈了所有人，看來是有要事宣布。

    阿爸：@所有人　寶貝們最近還好嗎，兩位哥哥工作辛苦了，meimei考試怎么樣？

    阿爸：[大家好.jpg]（請自行腦補什么玫瑰向日葵之類的特效亮閃閃的表情包）

    阿媽：@所有人　快出來，我們有事要說

    小寶：[圍觀.jpg]

    小寶：已經(jīng)考完了，成績還沒出來呢

    小寶：[貓咪狂奔.gif]

    阿媽：還有兩個寶寶呢？

    小寶：肯定在偷偷窺屏，叔叔發(fā)個紅包他們就出來了[狗狗偷笑.jpg]

    阿爸：[微信紅包]

    ……

    余江月一眼看到的就是晴雨忽悠沈叔叔發(fā)紅包的那句話，他打開聊天框，在群里回復(fù)。

    大寶：剛剛在忙，怎么了

    二寶：在

    兩人的消息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聊天頁面，余江月敲鍵盤的手平白抖了一抖。自那天過后，沈行川就再沒單獨給他發(fā)過消息。

    阿媽：快領(lǐng)紅包，發(fā)財咯　@大寶　@二寶

    余江月翻到紅包點開，23.15元。

    大寶：[謝謝.jpg]

    阿媽：行川又是運氣王[狗狗偷笑.jpg]

    小寶：怎么可能，行川哥哥你怎么這么多！不行，運氣王要給我買奶茶

    二寶：哈哈

    小寶：[氣鼓鼓.gif]

    二寶：你要喝什么，自己點

    小寶：mama你又偷我的表情包！

    阿媽：[狗狗偷笑.jpg]

    阿媽：[貓咪狂奔.gif]

    阿爸：好了好了，這次把你們叫出來是有件事情說下，我和秀麗計劃出國玩段日子，短期不會回來

    阿媽：新房子已經(jīng)裝修好啦，大部分東西都已經(jīng)搬進(jìn)去了，鑰匙放在原來的家里，二樓歸我們，樓上的臥室你們自己商量自己選哦

    小寶：好呀好呀！

    二寶：知道了

    大寶：好的

    ……

    這似乎是件很平常的事，新婚，蜜月旅行。余江月忽然覺得有哪個地方好像不太對，卻一下也想不出個什么。

    他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想著搬進(jìn)新家他就不用再和沈行川擠一張床，能免去不少尷尬。

    這也挺好的。

    搬新家啊。

    余江月還記得小時候搬新家的事情，那是個晴天，早晨有很重的露水，爸爸的朋友們開了輛大貨車過來幫忙。

    一轉(zhuǎn)眼那時候的新房子也成老房子了。

    皆嘆物是人非，更那堪人物皆非，恍然如夢一場。

    窗外綠葉森森，陽光明艷。

    時間過得真快，這么快就到夏天了。

    余江月揉揉脖子，起身走到了茶水間。

    今天似乎多了一種茶葉，葉卷成螺，香氣濃郁，入口苦澀卻又回味甘甜。

    是碧螺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