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中，若是朝空曠的天空望去，就能看見巨大的黑色月亮，神秘幽深，它正凝視著我。我不知道黎明何時回來，也并不期待晨光自天邊亮起，空氣很冷，正如噩夢般的那個夜晚。

    至今我回憶起來，仍覺得那是個地獄般恐怖的時刻，正值冬初，我一邊吞咽冷了的食物，一邊在鍵盤敲敲打打，希望盡快完成枯燥無味的工作。整座城市仿佛蜂房，而我是無知無覺的工蜂，不斷為了他人的甜美和豐盛奉獻力量，至死方休。我記得高大的玻璃阻隔了寒風，夜色濃厚，卻沒有半點星，好像它們陷進了沼澤，徒勞地在低語和抱怨。在短暫的幾分鐘內(nèi)，我忽然看到了一輪飽滿的月亮冉冉升起，唯獨我注意到了它的神秘的光芒，不同于夜空的顏色，而是另一種更加矚目的黑，令人瞬間就分辨出來。我定定地看著，它是那么令人生厭地高懸在半空，就好像一只瘋狂的眼睛，轉瞬間，它又逼近了，我發(fā)覺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仿佛要傳給我一些奇怪的信息。

    然而，除了驚懼和詫異，我無計可施。黑月什么也沒有告訴我，它僅僅懸掛在天邊，殘忍又溫柔地顯露色彩。

    當時我不知道旁人是否也看到了這輪黑色的月，我的整個心神都被奪走了，雙眼始終朝著那個方向。它好像來到了我的面前，或許是一分鐘前，又或許是我根本沒留意到，總之它和我只隔著一層玻璃，我就這么站在窗邊，彷徨注視。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了。

    于是我回過神來，周圍依然是寂靜的夜，辦公室里唯一一盞燈可憐地散發(fā)光芒，為我照亮了一席之地。此時已經(jīng)到了凌晨一點，我和無數(shù)弓著腰流著汗的人一樣，熬到了可以休息的時候。我再次抬起頭，原來今晚根本沒有月亮，零散的星點綴在天邊，離得很遠，幾乎沒放射出光芒。

    “……大概是幻覺吧？”

    毫無疑問，我像一支蠟燭燃燒了許多個類似的夜晚，太累了，太黑了，可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偶爾我回憶起幼年在老家的經(jīng)歷，那時候天還非常澄澈，月光柔和地照耀，我奔跑過田埂、草叢。小路盡頭是歪歪扭扭的廟宇，一尊獨眼的塑像佇立在垃圾之中，不知是神佛還是單純的裝飾，無人清理，也無人祭拜。

    它的面容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只有那只閉合的眼睛，給予我最初的溫柔和震撼。不知怎么我開始對它說話，生活總有數(shù)不清的煩惱，尤其對一個寄養(yǎng)親戚家的孩子而言，日復一日總是灰色居多。

    隨著年紀增長，我明白塑像是不可能回應的，因此逐漸淡忘了自己幼稚的行徑?，F(xiàn)代人為了從枯燥和繁重脫身，時常找一些寄托，比如貓狗，比如信仰，比如加班后一頓加熱過遲來的晚飯……我望著黝黑的天色，腦海中塑像的形象愈來愈清晰。

    算了，該回家了。

    深夜的城市比白日寂靜，從地鐵口到出租屋的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看見風沿不定的軌跡流動，掀起衣角，路燈暗淡地閃爍。這本該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夜晚，然而，當我試圖穿過小巷，意外發(fā)生了，急促的腳步和鋒利的刀刃同時來到，我甚至沒有感到疼痛，或者痛苦太過劇烈——等我的大腦明白過來，為時已晚，血液汩汩流淌，直到把我身下生著苔蘚的磚塊浸透。

    時而漂浮，時而滑翔，瀕死之際我感覺自己的魂靈仿佛離開了身體，而那輪黑月再次悄然出現(xiàn)，或許它留意到尖銳的痛苦襲擊了我。刀鋒刺入我的皮rou，就像刺破最脆弱的氣球，“砰”一聲，全都粉碎了。我并未覺得恐懼，全副心神都被天空中的奇異景象吸引了，它過分瑰麗，月亮越發(fā)逼近，一條巨大的裂縫在正中央將月面貫穿，無聲無息地裂開，仿佛一只眼睛從沉眠中睜開了。那些破碎的殘片變成漂浮的光，一股腦撞進我的rou體，于是我在半空中聽見骨骼吱吱呀呀作響，看到血rou模糊的傷口長出rou芽，粘稠的液體重新活躍起來。

    它回應著我，這仁慈的黑月，飛快地占據(jù)了我所有精神，恍若給予了我某種引力，讓我不由自主被它禁錮。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恍惚地隨它飛起，向它靠近，黑色已然蔓延到我視線的最盡頭，一切的一切，都籠罩在絢爛的黑色之下，超越常識，否定了世界全部的準則和定理。

    我很難形容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到底是何種巨獸，才會擁有這么巨大又奇異的眼睛？替代了我的月亮，一刻也沒有移開，時間和空間通通凝固，我的呼吸再次變得沉重，忽地往下墜落——

    清晨，我在小巷里醒來，痛苦已經(jīng)遠離了我，但身體上的血臭與傷痕無法消除。外面喧鬧的人聲陸陸續(xù)續(xù)響起了，孩童背著書包，趕著上班的成年人相互打招呼，小販粗糙的手給裝食物的塑料袋打上一個結。

    一切安詳又平和。

    我頭一回逃班了，不管手機如何震動，只是窩在家中，定定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具身體仍屬于我，雖然它的腹部留有創(chuàng)孔，那個襲擊者非常兇狠地用刀子穿透我的皮rou還有內(nèi)臟，但我察覺不出什么了，唯有意識清晰地認知到昨夜并非夢境。電視里，插播的新聞講述著逃獄的犯人于下午被抓捕，據(jù)他說在逃跑過程中襲擊了數(shù)名路人，但其中一位的蹤跡暫時沒有找到。我更堅定了不能暴露的念頭，死而復生，這是多么值得慶幸又讓人忌憚的事情……

    至于被選中的原因，我并沒有太多頭緒，但黑月，或者那只眼睛，和童年所見的塑像非常相似，給我同樣的觸動。我竟然對它產(chǎn)生了無比強烈的興趣，也許多年以前，我就抱有這樣的好奇心，如今才猛地爆發(fā)，迅速席卷了我的心智。我渴望追尋它的實質(zhì)、它的來歷以及它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緣由，這些繁復的思緒填滿了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