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故鄉(xiāng)
無論來自何方,人不可能憑空誕生,總有那么一個地方,與我們死死糾纏,融入我們的骨血中,使我們在偶然的迷夢中窺見它的真像。 它名為故鄉(xiāng)。 我在上午11點左右抵達榮家坪,這是個曾經極度封閉的區(qū)域,建國后才逐漸開放,原先居住在里面的少數民族開始與外人頻繁交流,最終變成今日所見的熱鬧模樣。盡管常住人口依然很少,但這里看起來和其他地區(qū)差別不大,有街道、商店和交談著的人,正值午飯時間,小餐館里飄出粗糙但實在的食物香氣。 “來一份面?!蔽冶晃?,坐在了靠角落的位置,老板娘cao著一口別扭的普通話,方言口音太重,幸好仔細聽是能聽懂的。她生得很黑,又高,眉眼深邃,略一瞥便感覺有股混血兒的味道?;蛟S她祖上是少數民族?我回想在車上看的資料,在最混亂的時期,沒人能說清楚這片土地到底有多少個民族來來去去,有些甚至才寥寥幾十人,隱藏在山區(qū),連歷史學家都在他們構造的迷霧中迷失了方向。 填飽了肚子,我才有心情打量四周,店里的裝潢很簡單,墻壁有幅風景畫,看起來像夜市二十元三張的水平?!皩α?,我想知道這個地方怎么走?”我將手機屏幕轉過來,示意老板娘幫忙看一眼,對方很快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這里?”她皺起眉頭,說得有些費勁,“我沒聽說過,可能已經沒有了?” 我有些吃驚,原來在夢中捕捉到的地點,是被掩埋在歷史塵埃中、消失了的村莊?我渴望知道更多,但老板娘表示很忙,思索了片刻,她說我可以求助經常待在街口下棋的老人,對方總是穿帶汗?jié)n的上衣和黑褲子,下巴很長,知道許多關于本地的事情。 “是啊?!蹦莻€老人放下煙筒,在面對我的詢問時,的確表現出了自信,眼睛瞇起來,“我聽說過,那里發(fā)生過很慘烈的事情。” 聞言,我往后稍稍避開飄散的煙霧,吸了吸鼻子,繼續(xù)追問具體的細節(jié)。老人年紀大了,聽信我所謂的尋找素材的鬼話,畢竟我先前的工作和出版扯得上關系,有股所謂的“文人”氣質,偽裝時又那么坦然。 他陷入沉思,又吸了一口水煙,仿佛斟酌該從何說起…… 在尚未遷出故地前,老人習慣著連綿的群山和林海,也清楚被阻隔的遠處隱藏著一個村莊,那里的人和他們大不相同,黑黑瘦瘦的,也不愛說話。村子被稱作“嘉里”,當然,這是音譯,后來政府要進行登記,納入戶籍,才草草從相近的讀音里找出“嘉”和“里”兩個看起來還不錯的字寫上。 這個村子沒什么特別的,被山林圍繞,人口不多,據說由于過去存在不與外界通婚的風俗和近親繁衍的陋習,導致后代減少。在本世紀初,這種情況已經大為改善,老人所在的村子也有人與那邊做生意,定期送些生活用品進去,但仍然不能了解太多,說里面的人“神神叨叨”,不僅家家供奉不知名的神,而且抗拒著修路之類的工程,強硬反對著政府方面的工作人員。 最終,村子里只通上了電,但村民還是喜歡用蠟燭,因此做生意那人總能收到訂單,所需的貨物大多是老舊、普通的日常用品。 “哎,路難走,但是再難我也不留宿。”那人曾經埋怨,“夜里很奇怪,雖然月光亮堂,也有燭火,但屋內莫名很暗,偶爾會看見一些詭異的光點,可能是光線的反射,但依然令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br> 正因如此,嘉里村奇怪地維持著往日的面貌,就像從荒古延續(xù)至今的寂靜,樹影深深,村民們是當中穿行的細小幽魂。 老人對此很感興趣,閑暇時候,總愛到拉著那個做生意的年輕人聊天,問他有關嘉里村的事情。在無聊的鄉(xiāng)野生活中,有這么一個似乎蒙著面紗的神秘村子,是非常值得討論的話題。那人對外守口如瓶,但對自家人比較寬容,看在他年紀又大,嘴巴自然松許多。 然而,某個無光的夜里,那人沒有回來,他的家人開始擔心,因為這是從未發(fā)生過的狀況,電話也沒有信號,便想要去山的那邊找他。然而,山路十分難走,砂石滿布,雜草叢生,越往深處走植被就越茂盛,簡直要將人吞沒,小心辨認才能分清方向。沒有嘉里村的人接應,很難尋到正確的位置。 隨著前進的時間愈久,家人感到了焦慮,同行的幾個青壯也面面相覷,保持著長久的沉默。好在路上一直能看到有人走過的痕跡,比如故意被踩平的拐角處的平地,可能是暫時休息的區(qū)域。許久,視野開闊了起來,他們精神一振,覺得應該快到目的地了,于是都加緊步伐,希望在天黑前進入嘉里村。 黃昏緩緩降臨,他們終于看到了類似屋頂的結構,就在樹梢附近,大概是沿著山體修建的,看起來參差有序。但接下來所見的一切,徹底讓眾人陷入不安和絕望——路過少數開墾的農田后,屋舍本應是還算堅固的石質,卻不知因何被熏得發(fā)黑,好像這里曾經經歷一場大火??晌菖缘臉溥€穩(wěn)穩(wěn)佇立,只是枝葉間似乎纏繞著一些細線的東西,也是黑色的,伸手觸碰便融化了,黏住指尖,散發(fā)出古怪的氣味。 在夕光籠罩下,嘉里村被死寂覆蓋,無論他們怎么呼喊,都沒有人出現。 家人更害怕那人在送貨物進來時遭遇不測,趕緊往村里搜索,可那些黑暗的房屋里沒有人,生活的痕跡尚在,家畜安靜地臥在地上熟睡,被人驚擾了也不爬起來。最后,他們來到村子中央的一處建筑,這里呈現與其他屋子截然相反的風格,像廟宇,但和常識中的不同,有著類似西式的尖頂和雕花窗框,顏色也極為深沉。 廟的墻壁、屋頂仍是完好的,沒有黑痕,但眾人靠近后不約而同聞到了一股難以容忍的惡臭,并留意到從門縫里滲出些粘稠的深色液體。有膽子大的年輕人上前,費了些功夫撞開大門,一連掛的帷帳被風稍微掀起了角,露出背后一點類似人的肢體。 “?。 ?/br> 當帷帳沉重地墜下,殘酷又血腥的畫面撞入眾人眼球:所有村民以及那個過來做生意的人都在里面,只是不再鮮活,身體扭曲,如蛇一般全部糾纏在一起,無法被分開,而且每一具軀體上都覆蓋著大量黑色的物質。但這不是最詭異的,在場的人都留意到,尸體像在狂歡,手臂紛紛朝香桌上供奉的神像伸去,定格于此,表現出極其渴望的姿態(tài)。 家人大哭起來,可同行者望向神像,驚疑不定,因為那是個通體漆黑的、僅僅有人形輪廓的塑像,腹部中空,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動。忽然,嬰孩的哭聲響起,他們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剛才看到的是嬰孩的襁褓,稍微解開堆積在一起的布料,那張通紅的小臉就漸漸緩過來了。 ——確實是個五官端莊的男嬰。 由于情況太奇怪,他們決定先行帶著孩子離開,到山外的派出所報警。等警察艱難地進入嘉里村,原先的黑色物質早就消散了,剩下一屋子仿佛被什么腐蝕了的尸體,已經變?yōu)椴粦沁@個階段出現的白骨。 一時間,眾多流言在老人所在的地方傳得沸沸揚揚,但隨即被壓下去,怕引起恐慌。而警方經過調查,只是給出“嘉里村多年來有邪教組織活動痕跡,當晚可能發(fā)生了爭斗,將無辜的生意人卷入其中”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