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阮鳳璋知道自己該啟程去神醫(yī)谷了。

    他的內(nèi)力已經(jīng)開始滯澀，每次運轉(zhuǎn)都能感覺到渾身的經(jīng)脈在隱隱作痛。接下來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變得十分畏寒，即使待在燒著炭火的屋子里也依舊手腳冰涼，而疼痛亦會自腑臟，逐漸蔓延至全身，最后侵入骨髓，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如果不去找那個人，他將很難撐過這個冬天。

    但阮鳳璋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1.

    二十多年前，神醫(yī)谷老谷主的小徒弟殷懷貞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阮存風(fēng)少俠結(jié)為連理，成為當(dāng)時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兩人成婚不到一年，殷懷貞便有了身孕，這本是一樁大喜事，可在孕期七個月時，她卻突然被人下了一種奇毒。

    殷懷貞尋不到解毒之法，只好在阮存風(fēng)的陪同下，回到神醫(yī)谷向自己的師父和師兄求助。

    可惜的是，饒是一生治病無數(shù)、見過千百種奇疾異毒的老谷主也對她的毒束手無策。

    若想制出解藥，要么弄清她究竟中的是何種毒，要么不斷試藥，甚至以毒攻毒。

    給殷懷貞下毒的人，自始至終從未現(xiàn)身過，前一種方法自然是行不通；而對于后者，殷懷貞已身懷六甲，如果強行施藥，胎兒保不保得住還兩說，一個不慎恐怕會一尸兩命。

    老谷主只能先用各種珍貴藥材吊著她的命，等她產(chǎn)下孩子之后再做打算。

    孕婦懷胎本就不易，又加上中毒，殷懷貞很快就消瘦下來，哪怕吃再多補藥也無濟于事。

    阮存風(fēng)眼看著妻子衣帶漸寬，一日比一日憔悴，恨不得自己親身代之。

    終于到了臨盆的那一天，殷懷貞因身體太差，氣力不足，生產(chǎn)很是艱難，掙扎了將近一天一夜，胎兒仍未出來，她卻越來越虛弱。再這樣下去，母子都會有危險，老谷主不得已用了剖腹之法，這才使孩子成功降下。

    可沒過多久，殷懷貞開始大出血，最終還是沒能活下來。她撒手之前，懇求自己的師父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她孩兒的命。

    那個孩子就是阮鳳璋。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又瘦又小的一團窩在母親懷里，面部發(fā)青，哭聲微弱，看起來奄奄一息，不管是誰來大概都會覺得他活不成了。但不知是老谷主的醫(yī)術(shù)太高明，還是阮鳳璋的生命力太頑強，他居然一直長到了三歲。

    這三年，他都是在神醫(yī)谷度過的。他從出生便帶了母體的毒，終日泡在藥罐子里，不知苦不知痛，更不知能活到幾時。

    老谷主年事已高，失去了最心愛的小徒弟，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楚使他蒼老了一大截，這幾年又為了阮鳳璋心力交瘁，終是撐不住，抱憾辭世了。他臨走時將神醫(yī)谷傳給了自己的大弟子沈天，并把阮鳳璋托付給了他。

    阮鳳璋逐漸長大，開始跟著自己的父親習(xí)武，又有師伯悉心醫(yī)治，體內(nèi)的毒慢慢穩(wěn)定下來了，不再那么頻繁地發(fā)作，平日里只需吃特定的藥便可維持。

    阮存風(fēng)便帶著阮鳳璋回了家，每年只在冬天到神醫(yī)谷來，讓沈天幫他繼續(xù)壓制毒性。

    阮鳳璋九歲那年，神醫(yī)谷多了一個和他同歲的男孩，是沈天的兒子，名喚沈云漸。

    沈云漸的母親是誰，沒有人知道。大家暗地里都叫他私生子。

    按理說，沈云漸也算是神醫(yī)谷的少谷主，可他剛來時沉默寡言，見了誰都是一副陰沉沉的樣子，谷里也沒人愿意跟他親近；反而是阮鳳璋這個從小在這里長大的谷主師妹的孩子，被眾星捧月著，人人都喜歡他，疼他疼的不得了。就連一向嚴(yán)肅的沈天在阮鳳璋面前也十分溫和，對自己的兒子卻總是疾言厲色。

    阮鳳璋之后回憶起來，覺得沈云漸那時應(yīng)該挺討厭他的，因為對方每次見了他都會惡狠狠地瞪著他，像在看仇人一樣。但當(dāng)時的阮鳳璋接收不到這些惡意，他只知道沈伯伯待他如親子，那自己也應(yīng)該把沈伯伯的兒子當(dāng)親兄弟一樣看待。

    小孩子之間的友誼是很容易建立起來的，時間久了，沈云漸對阮鳳璋的態(tài)度就軟化了，兩個人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好朋友，感情也隨著一年一次的相聚而漸漸深厚起來。

    冬去春來，從總角到束發(fā)，孩童長成了少年，正是情竇初開。一種莫名的情愫開始在兩人心中滋長。

    在某個尋常的冬夜，他們避開大人，偷偷挖出了梨樹下的酒壇子。

    少年人酒量差，沒一會兒便喝的醉醺醺。不知是誰先起的頭，酒壇子從膝蓋上滾落，酒水撒了一地，二人在樹下吻的難舍難分，渾然忘了身在何處。

    那晚以后，阮鳳璋和沈云漸的關(guān)系變得很曖昧，彼此都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但或許是年紀(jì)太小，又或許是互相太過熟悉，他們始終都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如果一切就這樣繼續(xù)下去，兩人大概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水到渠成地走到一起，成為一對戀人。

    變化發(fā)生在阮鳳璋十七歲的時候。

    那個冬天，沈云漸仿佛突然換了個人，不再同阮鳳璋親近，甚至有意無意地躲著他。

    阮鳳璋最初只是感覺有些受傷，還想著找他問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有一次他去沈云漸的院子里，卻剛好撞破了他和一個少年的情事。

    房間內(nèi)的床上，兩具赤條條的身體糾纏在一起，沈云漸宛如一條發(fā)情的公狗般趴在另一人身上聳動著。他偏過頭時，看見了窗外的阮鳳璋，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更用力地撞著身下人的屁股，粗獰的陽物在兩股之間不斷進出著。

    他盯著阮鳳璋，眼里盡是瘋狂和報復(fù)的快感，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阮鳳璋幾欲嘔吐。

    沈云漸恨他？為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先背叛了他們之間的情誼！

    沒想到更惡心的事還在后頭。

    沈云漸開始明目張膽地帶著他的情人出來招搖，周圍的人見了竟都說那個少年和阮鳳璋長的有幾分相似。

    阮鳳璋并不覺得他們哪里像，但這不妨礙他聽到這些話時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他主動避著那兩人，幾乎一整個冬天都沒從自己的院子里出來。

    他和沈云漸認(rèn)識了八年。八年的感情，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就這么毀于一旦。

    第二年，沈云漸的身邊又有了新人。這次阮鳳璋無法再裝作視而不見了，因為這個人的五官確實和他長的很相像，只除了眼睛。

    阮鳳璋弄不懂沈云漸的想法。既然移情別戀了，又何必去找一個和他那么像的人？難道就只是為了故意膈應(yīng)他嗎？

    無論如何，他徹底地厭惡了沈云漸，連帶著對神醫(yī)谷——這個稱得上是他第二個家的地方——也反感起來。

    沈云漸的行為越發(fā)肆無忌憚了，他甚至不避諱其他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人調(diào)情。

    沈谷主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先是嚴(yán)厲斥責(zé)，后來又罰他跪在雪地里，什么時候悔改了才能起來。

    可沈云漸倔強地不肯認(rèn)錯，最后暈倒在外面，被下人抬了回去。

    父子倆的關(guān)系從此降至冰點。

    阮鳳璋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讓沈云漸變成了這樣，但他也沒有心思去探究了。那個同他一起長大、與他兩心相知的人不在了，面前的這個人，陌生且令他作嘔。

    兩年后，神醫(yī)谷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谷主沈天死了。

    他才剛過不惑，身體康健，須發(fā)未白，還說待他得了空，要去一趟南疆和西域，看看能不能找到徹底治好阮鳳璋的法子，順便再尋幾個徒弟回來培養(yǎng)。

    可沈云漸說，他死了。被一個發(fā)瘋的病人殺死的。

    從阮家到神醫(yī)谷，快馬加鞭也需七八日，等阮鳳璋趕到的時候，沈天已經(jīng)下葬了，他連師伯的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沈云漸成了新的神醫(yī)谷谷主。沈天沒有徒弟，能幫阮鳳璋醫(yī)治的，只剩下他一人。

    阮鳳璋起初試過找別的大夫，也試過硬撐著，可均是不行。他痛得骨頭都要扭曲了，五臟六腑像是被萬千只毒蟲啃咬一般，連從床上爬起來都做不到。

    最后還是沈云漸親自來了阮家，給他施針配藥，幫他壓制住了體內(nèi)的毒。

    世事造化當(dāng)真弄人。明明阮鳳璋和這人早已形同陌路，恨不得此生再不相見，偏偏自己現(xiàn)在還要靠著他才能活命。

    雪停了。

    阮鳳璋站在屋檐下面，看著下人在院子里掃雪。太陽照在雪地里，反射出刺眼的光。

    侍女走過來，替他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公子，車馬已經(jīng)備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