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哪怕就剩我一個讀者
“徐老師,來坐坐坐?!?/br> 幾個月不見,徐喜感覺他的編輯更加肥頭大耳了。 “咱就是說你的那個什么違法亂紀(jì)……” “是?!?/br> “啊對對對對對,失范行為是吧。我是從頭到尾看了的,要我說,人設(shè)太老套,不新穎,太俗,你懂吧?現(xiàn)在大家喜歡看什么,你就得去寫什么,你光寫自己想寫的,不寫大家想看的,你說這事鬧的,那你不吃全勤誰吃全勤?你呀,不要寫什么市井爛俗題材的小文,現(xiàn)在誰稀罕看那個啊,大家都生活得苦不堪言的,那就得加麻加辣來點兒甜嘛,你雖然寫的是色情,但是不夠甜,你知道嗎?甜是什么?你不知道,我知道呀,我做了十多年的老編輯了,那超市隨便買一罐糖嘗嘗就知道什么是甜……” 徐喜懶得跟他廢話一籮筐,開門見山地: “你就說怎么改吧,我看我能不能改?!?/br> “啊,改起來也不難,倆男主都先刪了,寫群像,多來幾個cp,十來個人五六對cp最好,不多不少。Cp隨即組合,大亂燉一下,適時來場狗血,相互戴綠帽最好,前任現(xiàn)任白月光全都來一遍,炮友一個人至少分倆,一夫多妻一妻多夫都要,然后加入穿書、金手指、觸手、什么怪力亂神,啊對,就是你喜歡的重口的那些,什么殺人越貨,毀尸滅跡……加點骯臟的畸形的愛情,比如強制愛關(guān)小黑屋啥的,再來點懸疑,來點恐怖,刺激的那種,東方快車謀殺案看過嗎?最后你的結(jié)局要寫全員惡人,啊不,說錯了,是全員好人,但是主角是惡人。” “……您知道您在說什么嗎?”徐喜幾乎是強壓怒火了。 “你沒記下來?那你回去好好記一記改一改,那啥,還有兩個月是不是就該完結(jié)了?我看你也剩的不多……啊,還多著呢,那你抓緊寫啊,日更兩萬字吧。那個,我還有事啊,先不跟你說了,有事聯(lián)系!” 徐喜兩手空空地來,兩手空空地離去,出了編輯部的大門的時候,他聽見還沒走遠的自己的編輯跟其他編輯抱怨道: “就是在敷衍嘛,越寫越懶,我都懶得說他,油鹽不進的東西?!?/br> “我看不上敷衍,是根本不會寫作,文筆人設(shè)思路都極差,連小學(xué)生都不如?!?/br> “他那些東西,不是個文盲都能寫出來,羅里吧嗦地寫一堆背景介紹,哎呀我看得都腦殼疼,當(dāng)他編輯怕不是要短命吧?” “就是靠水字?jǐn)?shù)拿全勤吧,這種人,嘖嘖嘖,活著都是社會蛀蟲。” “他還搞了什么三部曲?我的親娘嘞,一部都沒人看還三部,他有那閑時間拿去玩女人不好嗎?” “他是那邊的,只能玩男人啦。再說他也沒錢,誰讓他白嫖???” “或者被男人玩?” “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叫聲猶如報警器一般在徐喜耳邊轟鳴。 他從未感到自己如此灰頭土臉過。 說什么只要有一個讀者就要一直寫下去,都是屁話,現(xiàn)在回看自己過去的狂言,只覺得可笑至極。曾經(jīng)的希望那么大,現(xiàn)在被現(xiàn)實摔得粉碎。 徐喜記得最開始選擇自由寫作是因為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老師在班上念了他的作文,說徐喜寫的是最棒的。大家都要向徐喜學(xué)習(xí)。 徐喜記了一輩子,他以為他真的有寫作的天賦呢。 他辭了正經(jīng)的工作一心寫作的時候,他爸爸徐正浩堅決反對。 “你以為你不是文盲就能拿這個當(dāng)飯吃了?你做你的大頭夢去吧!人家金字塔尖的人吃得香,你就以為自己能分到一點rou渣rou沫子了?可去你的吧!你就是那底下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不準(zhǔn)去做,給我老老實實去工作!” 徐正浩是軍人出生,那個年代的軍人沒什么文化,大嗓門大脾氣,對徐喜是打壓式教育命令式口氣。當(dāng)初徐喜要學(xué)文,他反對,最后徐喜學(xué)了理,勉勉強強壓線去了個一本,上完學(xué)又考研,考完研就工作,平平淡淡,他很痛苦,怕自己一輩子不能做喜歡的事。 他喜歡的就只有寫作而已。 所以他就辭了工作。 徐正浩聽說兒子辭了工作要寫,狠狠扇了十幾個巴掌上去,要不是妻子陳敏攔著,他能把他兒子活生生扇死。 陳敏哭著拉住徐正浩說: “你這是干什么呀,兒子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rou你不心疼,他都多大了你還打臉呢?” 徐正浩:“我就是要扇死這個龜孫玩意!狗東西!一天天凈那些個不務(wù)正業(yè)的閑活!人家寫得來,他指甲大點兒的腦仁能寫出什么jiba東西?簡直是我老徐家的笑柄!敗類!” 陳敏勸不動丈夫,就去拉著兒子的胳膊勸。 “小喜呀,你快給你爹道歉,叫他原諒你?!?/br> “我憑什么?” 徐喜冷冷地對他母親說。 “我憑什么?”徐喜又對他父親說了一遍,徐正浩愣住。 徐喜厭惡父親的刻薄暴躁,無法溝通交流,近乎于惡毒。更厭惡母親的軟弱無能,從來不站在自己這邊,被父親沒有道理的yin威壓制一輩子,也不知道被打的時候還手,只知道兒子被打的時候要勸兒子跟她一樣道歉求原諒。以為這樣生活就還能勉強過得下去。 徐喜辭職決定寫那天,也是他跟父母徹底斷絕關(guān)系的那天。 在他摔門出去的前一秒,他依然不忘刺激他的父母: “還有,告訴你們,我喜歡男的,跟男人天天上床。” 然后很快的,徐喜跟他的男友樸成也分手了。 樸成很為難,但在徐喜看來他也并不如他自己想的那樣為難,他倆大學(xué)的時候在一起,這么多年過去,感情早就淡了。在一個同性不能結(jié)婚的國家,說散就散比那些真正合法的夫妻要簡單的多,徐喜感到慶幸。但樸成還有些余念,于是兩人最后就在樸成家里做了一次——因為徐喜的出租屋又小又破,到處扔著沒收拾的泡面盒,沒法容納兩個人沉重的性愛——就算徹底不相干,樸成在徐喜走之前拉住他,跟他說,有事記得找我,反正我也結(jié)不了婚。 徐喜說,你不結(jié)婚也得再找別人,不能這樣。 樸成堅持道,我換手機號了會告訴你,你也得告訴我啊,不是愛人了還是朋友嘛,朋友有難,我肯定不會不管你的。 徐喜想,樸成老是這樣,老好人一個,這種看似高貴的品質(zhì)卻叫他沒來由地厭惡。他討厭他那種居高臨下的、仿佛施舍給他的感情。 于是他毫不客氣地說: “誰他媽的沒事干跟朋友zuoai,滾蛋?!?/br> 徐喜從編輯部昏沉沉地出來,去小區(qū)外面常常逛的小吃街買了一只烤紅薯。甜軟香糯的烤紅薯,是他最喜歡的,握一只在手心里,覺得像握著一個黃澄澄的心臟,整個人也有了些許生氣。 他看那烤紅薯的大爺穿得破破爛爛,跟他一樣,得了些許安慰,但聽說人家一個月也能掙好幾千,他就又心里不平衡了。只是默默地吞食他的烤紅薯。 徐喜吃著烤紅薯的時候順便欣賞小吃街對面林立的別墅區(qū),一道街,兩條斑馬線的距離,就這樣簡簡單單地把徐喜這樣只能住破爛等拆遷的居民樓的窮人和干凈舒適的別墅區(qū)的富人分得如此分明,分明得叫人感到刺目。 徐喜把吃剩的紅薯皮扔給了在小吃街轉(zhuǎn)悠的流浪狗,傷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他像是不死心似的又翻了翻評論,確實沒人再回復(fù),小金魚給他發(fā)了那么多私信堆起來,他也懶得再去回,甚至覺得這人真是不識好歹,沒看到別人都走了,不看他的了嗎?怎么還死纏爛打,還叫別人誤以為她是他批的什么馬甲號在蓋樓求熱度。 說不定表面上說喜歡他的,背地里根本沒為他花過一分錢,看文都是看的盜版網(wǎng)站上的,白嫖之后再跑過來給他評論,裝乖。 他又看了看小金魚給他的留言。 神經(jīng)病,他寫的是色情,小金魚還老愛在下面自顧自地討論她對他的里的人物角色、劇情的理解,動輒長篇大論,很有自己的感悟似的,說到動情處還會一直發(fā)流淚貓貓頭的表情包。 他煩躁地關(guān)上了電腦,把那破爛掉牙都沒錢修一下的電腦徹底砸進了垃圾桶。 樓下立刻上樓在他門口罵: “砸死你爹的,什么傻逼玩意兒!大晚上的還叫人睡不睡了?什么東西。” 徐喜沒理會,罵他的人可太多了讀者罵他,編輯罵他,房東罵他,鄰居罵他,只有他喂了紅薯皮的流浪狗給他搖搖尾巴,僅此而已。他飛快點了點自己的存款,然后發(fā)現(xiàn)所剩無幾。 不知是什么時候,他生出了想要去死的念頭。 他在手機上點開自己的作家網(wǎng)頁,在動態(tài)里發(fā)布了最后一條: 想好了,最后一站,黃浦江,這就拜拜啦。 語氣輕松無比,心情極度沉重。 把剩下的錢大手大腳地花完,美美地吃吃喝喝一頓,就去死吧。反正這世上也沒有在意他的人了,不是嗎? 徐喜下定了念頭,就關(guān)了手機爬上床,安心睡覺。 馬上就擺脫了吧,擺脫這個世界,也讓世界擺脫我這個社會蛀蟲吧。 徐喜不知道那一晚,他的私信和評論區(qū)都被小金魚轟炸了。 他沒來得及看到那個讀者最后一次給他的留言,那就是小金魚連續(xù)發(fā)了一百多條催更和求他回來,其中一條甚至用紅字重重標(biāo)了出來,后面還帶著無數(shù)個流淚貓貓頭。 “你不是說好就算只有一個讀者,也會更新的嗎?” 最新一章只有一個點擊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