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秋梨膏與梨膏糖

    戰(zhàn)亂一過，天策就解甲歸鄉(xiāng)了，只不過他回到家里，家已經(jīng)不像個家了，他不戀鄉(xiāng)，決定收拾收拾東西，往江南去。

    聽說江南是個養(yǎng)生之地，山泉小溪，鳥語花香，人也是如江南的水一樣溫柔的。

    李承韻就是在這里遇見的葉歸舟。

    走了山路，也走了水路，李承韻牽著一匹桃李馬，帶著他那不多的行李來到了這個依山傍水的江南水鄉(xiāng)。一人一馬，站在那村口的小石橋上，河岸邊一排的柳樹，母雞帶著一群小雞仔窩在樹下，孩童向它們?nèi)鲆话研∶?，肥嘰嘰的雞仔們就跑過去擠成了一圈。

    橋洞下有漁船經(jīng)過，尖尖的船頭像一把剪刀劃開水面，到了船尾后又慢慢縫合，水面柔軟的如同一塊絲綢。

    淺灘有打漁人，從竹筐里掏出一條又肥又鮮的大羅非，一菜刀敲暈了魚，利索地刮鱗去腮。李承韻想到，好像在戰(zhàn)場上，也見過藏劍弟子像這樣一重劍拍暈敵方，用輕劍削掉他們的腦袋。

    “小兄弟，外邊來的吧?看樣子，應(yīng)該不是南方人呀?！?/br>
    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位拄著拐杖的老頭，一身白衣，笑瞇瞇的看著李承韻。

    “是……我是北方來的，想在這里……在這里住下來。”

    “哈哈哈，小兄弟眼光不錯?！崩项^用拐杖把石板敲的篤篤作響，“我拿這條老命向你保證，你會喜歡這里的。”

    說完，老頭又拄著拐杖哼著那里的方言歌謠，往河的下游去了，過了好幾年，李承韻都想，感謝自己選擇住在了這里。

    李承韻牽著桃李馬，來到村里的一家面館，這家面館的炊煙升的高，老遠(yuǎn)就在石橋上看見了。老板娘親在下廚，給李承韻做了兩大碗魚rou清湯掛面，還特地多加了個蛋。白白的蛋花和翠綠蔥花混著一層薄薄的豬油漂浮在湯面上，李承韻胃口大開，吸溜吸溜兩大碗面吃的干干凈凈，肚子都撐的鼓鼓的，渾身發(fā)熱。走之前，老板娘也笑著對他說，你會喜歡這里的。

    吃完面，太陽正好落在山頭，夕陽的余光映在烏黑老舊的磚瓦上，各家各戶傳出了碗筷碰撞的叮當(dāng)聲。李承韻沿著小巷走，尋找落腳的地方，腳步聲和馬蹄聲回蕩在巷間，穿過一條條小巷，在最后一個轉(zhuǎn)角處，看見了一位黃衫公子。

    黃衫公子懶洋洋地躺在一個搖椅上，慢悠悠地晃，夕陽照到了他的一塊一角，整個人都暖洋洋的。

    “這位小將軍，來份秋梨膏?”

    不知什么時候，躺在搖椅上的公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眼睛帶笑地看他，李承韻才看到，這里是一間小鋪?zhàn)?，黃底黑字的粗布上大大地寫著秋梨膏三字，掛在了門口右上角。

    “你怎么知道我是當(dāng)兵的?”

    “我猜的?！蹦屈S衫公子從搖椅上起身，來到桌旁，伸出纖細(xì)白凈的手，熟練地用一根竹棍從一個大瓷罐內(nèi)撈了撈，順出了一根還帶絲的溫?zé)岬那锢娓?，遞給了李承韻?！八湍憷玻铱慈诉€是挺準(zhǔn)的。”

    李承韻還在猶豫著接不接，旁邊就傳來一小孩子的聲音。

    “mama！我要吃這個——給我買——！”

    “都要吃飯了！還吃糖！”

    “嗚——就要嘛——！”

    一婦人牽著一孩童走過，婦人邊走還邊對那黃衫公子道歉：“對不住呀葉少爺，小孩子嘴饞，下次再帶他來吃。”

    黃衫公子笑笑，把手中剛卷好的秋梨膏往李承韻手里一塞，轉(zhuǎn)頭又拿出一個小盒遞給那位婦人。

    “里面是梨膏糖，可以久留，拿去吧。”

    婦人接過，連聲道謝，孩童叫著謝謝葉哥哥，消失在小巷拐角處。

    李承韻看著手中的秋梨膏，色澤黑亮，對著陽光還有些透明泛紅，放在口中軟而酸甜，自從他從軍以來，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糖了，更加不記得甜味是什么。

    “你是少爺?”李承韻問道。

    黃衫公子又躺會了搖椅上，瞇著眼睛。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吧。”他開眼又瞥了一眼李承韻?！爱吘刮液芫脹]有回去了?！?/br>
    李承韻不知道他要回哪兒，也不想追問。

    “你呢?天快黑了，還不回去?”

    “……還沒找到落腳的地方。”

    “那巧了，我隔壁，房間空的，不介意的話……”

    那葉少爺將打開的扇子一合，發(fā)出啪的一聲。

    “不介意的話，做我鄰居怎么樣?”

    李承韻就這樣在葉少爺隔壁住了下來，不要房租，只要他每天抽時間來秋梨膏鋪?zhàn)訋兔Α?/br>
    后來，他才懂葉少爺叫葉歸舟，也不是本地人，從藏劍山莊搬來在此定居，開一家秋梨膏鋪?zhàn)樱蛔【妥×撕脦啄?。他曾在葉歸舟房內(nèi)見到過一把輕重劍，劍刃上已經(jīng)有些生銹，但面上沒有落灰。

    “在發(fā)呆，想什么呢?！?/br>
    葉歸舟敲敲他的腦門，壞笑著用黑糊糊的秋梨膏在他臉上抹了兩道印子。他在跟葉歸舟學(xué)習(xí)做秋梨膏，按葉歸舟的說法就是，等他把這技藝傳給完了他這徒弟，他這做師父的，就可以安詳過日子了。說白了就是想偷懶。

    秋梨膏不難做，就是需要耐心。江南的一切，流動的水，飛翔的麻雀，勞作著的人，都因?yàn)榻隙兟?，身旁還有個溫婉可愛的小少爺，李承韻感到這幾年在戰(zhàn)場上的棱角，都要被磨平了。

    他和葉少爺在江南安安穩(wěn)穩(wěn)的生活了兩年，直到一封從天策府寄來的信送到他手上。李承韻捏著信，眉頭皺成一團(tuán)。

    信中說，他該回去了。拿起槍，回到曾經(jīng)的戰(zhàn)場上。

    葉歸舟沒問信里說什么，只是問他何時啟程，他好再給他準(zhǔn)備幾塊梨膏糖，方便他路上吃。兩天后，一人一馬又站在石橋上，小少爺從遠(yuǎn)處跑來，提著一袋梨膏糖，塞進(jìn)他包裹里。還有一把嶄新鋒利的長槍。

    “很久沒有鑄造兵器了，這把槍你拿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能用吧?！?/br>
    “我的父母……去戰(zhàn)場上后再也沒回來，我希望你平安無事?！?/br>
    “難過的話就吃梨膏糖，我等你?！?/br>
    李承韻牽著桃李馬走在山林間，嘴里含著梨膏糖，第一次覺得嘴里的糖不僅甜，還泛著苦味。

    他在邊疆打了四年，梨膏糖早就吃完了，一次他被敵人的弓箭重傷，昏倒在地上，看到四周都是尸體，紅的泛黑的血與泥土混在一起，鼻腔里都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有敵人的，有戰(zhàn)友的，也有他自己的。模糊間，他突然覺得這血很像秋梨膏，江南小少爺做的秋梨膏。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口臉上的血，nongnong的血味讓他反胃。他突然就想見見那江南的小少爺了。

    再回到江南，是五年后。他一人站在石橋上，桃李馬在戰(zhàn)場上瘸了一條腿，沒能和他一起回來。

    剛剛在路上，有人告訴他，那個村子在他離開后不久，就生了一場大火，不少人搬到下游去了。

    他就去下游找，一路找一路問。

    “請問，這里有沒有一家賣秋梨膏的鋪?zhàn)?”

    很多人都搖頭。

    他不甘心，繼續(xù)找，偶然看到一路邊玩耍的孩童手上抓著的吃食有點(diǎn)眼熟。李承韻激動的走過去，孩童被他嚇的哇哇大哭，以為他是來搶他的吃的，孩子的家人以為他想拐賣兒童。

    “嗚……是、是一個黃衣服大哥哥給我的……”

    太好了，他還在。

    李承韻走在小巷間，如同他第一天來到村子里，尋找落腳的地方。在拐角處看見了躺在搖椅上哼著小曲兒的葉歸舟，他比以前瘦了。

    不知搖椅上的人何時睜開了一只眼睛，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這位小將軍，來份秋梨膏?”

    他這次沒有猶豫，接過了小少爺遞來的糖。他真的很喜歡這里，喜歡江南的一切，還有江南的小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