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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端上主菜后,嘉融自覺退到一邊待命。他已經(jīng)忘記主人的口味,只希望低級失誤不要再出現(xiàn)。 主座上的男人絲毫不關心牛排味道,他不悅地盯著站在角落的嘉融,以命令式口吻要求他一塊用餐。 “坐過來?!蔽吹葘Ψ桨l(fā)言,又補上一句:“我不想說第二遍?!?/br> 剛到喉嚨的推辭失去意義,嘉融心想主人待下人真是極好,可這種行為實在不合禮數(shù),整頓飯吃得畏手畏腳??腿藗円彩菑娧b鎮(zhèn)定,在餐桌上依靠寒暄來套取有用信息。男人不像傳聞中的謙和有禮,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落到客人身上,答復也總是不冷不熱。 真是高傲。 記者先生強忍住出言嘲諷的欲望,魏書禹倒是沉不住氣,發(fā)出極輕的咂嘴聲。 鐘小雨沒有規(guī)避禁忌的戒心,大大咧咧向他發(fā)問:“大人,您的太太和孩子沒有跟您一同回來嗎?” 在座老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幸虧這個直白問題沒有踩中規(guī)則。男人晃了晃手上的紅酒杯,漫不經(jīng)心應答: “是啊,夫人去哪了呢?”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嘉融,眼睛里的笑意昭然若揭。嘉融誤以為主人要他作答,可是空蕩蕩的記憶顯然無法幫他勝任這種解釋工作。他只能對主人眨眼示意,希望他能讀懂自己又犯起健忘的毛病。 看著那雙清澈的杏眼正朝自己笨拙地眨動,男人心情變得更好。他沒有繼續(xù)為難嘉融,也不愿正面答復,只是輕笑著抿下一口紅酒。 微微張合的雙唇像是染到了酒水顏色,它看上去不再薄情,處處透著糜爛的殷紅。 (十四) “等一下到書房找我?!?/br> 把碗碟簡單收拾進水槽,嘉融便匆匆趕到東苑。比起替客人準備飯后點心,服侍主人顯然是優(yōu)先級更高的事情。 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他聽到主人說:“你的健忘癥又犯了吧。” 高級管家本該面面俱到,他卻像個新人,被空缺的記憶束縛著手腳。嘉融自責地低下頭等待責罰,卻是等了許久都沒收到調笑或嗔怪。他那仁厚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書桌前關切著他,眼含微笑,目光灼灼。 “過幾天我讓霍爾醫(yī)生給你開一些藥?!?/br> 每當笑著的時候,主人帶有攻擊性的眼睛就會彌漫上一層柔和的光亮。嘉融像是被攝魂相機逮住的傻瓜,咔嚓一聲,這吞噬人心的魔物就攝住了他全部神智。 “怎么呆住了?” “主人的眼睛很漂亮。” 啊,怎么就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男人臉上笑意更濃,絲毫沒覺得受到冒犯。他從古董椅上站起,無聲抬起手,一下子就把嘉融拉到身前。他們離得極近,近到可以感受彼此氣息,近到遲鈍如嘉融,都知道這不是主仆該有的距離。 灰藍色眼眸深邃如海,里面藏了太多東西,蘊含的全是嘉融抓不住的情緒。 正當他打算禮貌掙脫這個微妙姿勢,只見主人把唇靠近他的耳側,用又輕又緩慢的語氣低聲說:“你的袖箍快掉下來了?!?/br> 嘉融慌亂扶起滑落到肘部的皮質袖箍,顯然他還不習慣穿戴這種正式裝束。 主人把他松開,自然拿起書桌上的信件起來。剛剛的曖昧氛圍慢慢打散,但并不意味著它未曾出現(xiàn)。 “你不要繼續(xù)睡那邊了,今晚搬回東苑。”提及客人,主人恢復漠然的神態(tài),邊翻文件邊說:”他們晚上用不著你,你早點休息?!?/br> 嘉融心緒極亂,只想沖到洗浴間用清水給臉降溫,剛走到書房門口,又聽到一句: “晚安,我的管家?!?/br> 嗓音太溫柔,嘉融只覺得心臟酥麻,全身血液都被越軌的罪惡感侵占。 (十五) 直到深夜,嘉融還在反芻今天發(fā)生的事情。他應該和主人保持恰當距離,這可是記錄在管家手冊的重要事項。想到還未返回古堡的女主人,嘉融內(nèi)心愧疚感愈發(fā)強烈。 深山幽靜,他在床上輾轉,中心花園的噴池在流動,西苑的殺戮在上演。 魏書禹有三天沒閉眼了。 僅存的理智被焦躁反向壓制,他試著默數(shù)綿羊,腦海里的羊群詭異又瘋狂,朝著同個方向潮水般急速流動。 一只綿羊、兩只綿羊……七千八百只綿羊縱身一躍,然后被山崖徹底吞噬。 他深深共情這場悲劇,想聲嘶力竭地吶喊,想告訴這群盲目送死的綿羊,別這樣!別往前了!快逃!快逃! 內(nèi)心的聲音根本沒法發(fā)出,他的喉嚨被什么東西封住。是沙石?還是黃土?他不知道,他甚至沒有力氣哭咽。 身體被流動的羊毛推擠、淹沒,他的四肢越來越沉,連呼吸都漸漸微弱。天災之下,他無力得像一只斷線紙鳶,只能絕望地等待結局,跟隨羊群墜入死境。 他怕極了,靠緊閉雙眼阻攔淚水。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xiàn),腿骨沒有撕裂,手臂還能活動,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有呼吸! 羊群像是幻夢,腳下成了濕潤的泥土。耳邊雷聲轟鳴,一切清晰又真實。他的女友哭著問他:“現(xiàn)在雨這么大,我們該不該離開山洞?” 他笑了,牽著關佳佳的手拉她離開。山泥快要倒塌,但這次他們能選對,他們有了第二個選擇! 再也顧不上雨水和雷電,魏書禹拉著女友往前奔逃。女友的手又小又軟,每次十指緊扣,他甚至會擔心把對方弄疼。 他們在山林間穿梭,平地一晃眼竟成了懸崖,逃不了了,只要再往前一步,他們就是夢里的羊羔。 佳佳,我們該怎么辦呢? 他摩挲著女友的手指,纖細的,白凈的,冰冷的手指…… 冰冷的?! 他怯懦地看向右手方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一直牽著一只木雕小鳥。小鳥雕刻得栩栩如生,羽毛輕盈,鳥喙靈動,可惜兩只眼睛都被砸壞。 佳佳去哪了? 他從床上驚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古堡房間。根本沒有山林,沒有暴雨,沒有重來一遍的選擇。此刻眼前正跪著一只白衣女鬼,她的皮膚死灰,唇舌干裂,雙目都被殘忍挖走。本該承載眼球的骨腔空空如也,只留下滲人的深洞。 突然間,無盡血水從黑洞里噴涌,所有爛rou都騰起綿密氣泡和血沫。女人像是喪失痛覺,笑著問他: “你有見到我的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