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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林道上并轡行著兩匹白馬,其后悠悠跟著一匹棕馬。白馬上的兩位姑娘皆身著萬花弟子服飾,清雋溫雅,那棕馬上卻懶洋洋地仰躺著一個頭發(fā)蓬亂形容不整的男子,掂著酒葫蘆拖長尾音道:“蘇玉蘇玉!還要多久到長安——酒都喝完了——” “哎呀,徐醉你不要吵,”其中一名萬花皺眉回頭,正是此前謝從歡隊伍中的治療蘇玉,怒道,“我正和芨姐說話呢!” “無妨,”另一位萬花掩唇笑道,“你二人感情甚篤,令人羨慕。阿拙總是事事讓著我,反而失了許多樂趣?!?/br> 徐醉聞言立馬來了精神,騰地坐直身子笑瞇瞇道:“還是芨姐講話有道理,蘇玉這笨丫頭只會說我欺負(fù)她?!?/br> “芨姐,你也取笑我!”蘇玉漲紅臉偏過頭不再理身后的混賬丐幫,小聲嘀咕,“不過芨姐說的知拙師兄名字倒很耳熟,似乎在何處見過?!?/br> “或許從前在谷內(nèi)有一面之緣罷。我二人一向深居簡出,你不熟也是常情,”白芨溫柔捻去蘇玉發(fā)頂一枚楓葉,笑言,“我此番出谷正是來找阿拙的,他此前回谷時說,在長安新結(jié)識了位道長,有機會攜來一同去萬花小住。我想著許久沒出來走動,不如自己來見見,于是給他傳了信。” “道長?”徐醉忍不住插話道,“不會是咱們謝道長吧?!?/br> “不是姓謝,是姓李,”白芨搖頭,“若不曾記錯的話,名字應(yīng)是,恨水?” 徐醉抓了抓亂發(fā),納悶道:“李恨水,這名字也熟得很!誒蘇玉,你覺不覺得這人我倆好像也認(rèn)識?。俊?/br> 蘇玉亦是凝眉沉思半晌,忽地靈光一現(xiàn),輕訝:“這不是......那日擂臺賽時我們對手的氣花歌嗎,寫在木牌上的名字!其中就有知拙師兄和這位李道長。” 她話音未落,聽得身后撲通一聲,回頭正見徐醉一骨碌從馬背上滾了下來,撓著頭對她倆尷尬笑道:“沒坐穩(wěn),沒坐穩(wěn)......”心下卻暗道:糟了,竟然是他!早知道不瞎攛掇了,萬一謝道長對人家始亂終棄——媳婦和兄弟,吵起來都不知幫誰。 他正糾結(jié)得抓耳撓腮,忽聞白芨驚道:“你們瞧,長亭外那地面上,是不是躺著兩個人?” 徐醉面色微凝,收起方才散漫的模樣,已是飛身上前查看,白芨蘇玉也是揮鞭策馬,很快到了亭前,還未下馬,卻聽徐醉罵了句粗口,俯身在其中一人鼻翼下探了探,只道:“幸好幸好,咱們來得及時,尚有口氣在。” 蘇玉急忙下馬,取了隨身藥箱過來,問:“怎么,是你認(rèn)得的?” “是我們認(rèn)得的?!毙熳砦?cè)身,露出血泊里躺著的人。道子雙目緊閉,胸口一處劍傷仍在汨汨滲血,已是出氣多進氣少,面容灰敗。 “李道長!”蘇玉驚聲喚道,“芨姐,這就是知拙師兄說的那位道長,你快來看看!他傷得極重,須趕緊止血施救?!?/br> 白芨疾步上前,尋到他微弱脈搏,手法嫻熟地點住幾處xue位,又叫蘇玉將參片壓在他舌下暫且穩(wěn)住氣息,小心解開道袍查看傷處后,方沉著面色道:“劍自后心入前胸出,又只有這一處傷,李道長大約根本未及反抗,看起來像是相熟之人下手?!?/br> 徐醉忙道:“先不管這些。芨姐,你快看看還有救嗎?” 白芨猶豫片刻,只道:“好在劍鋒偏了些許,沒有貫穿心臟。我盡力一試?!?/br> 蘇玉轉(zhuǎn)頭看見不遠(yuǎn)處躺著的另一人,喚徐醉道:“這人你認(rèn)識么?唔,是毒發(fā)身亡,氣絕已然有一會兒了?!?/br> “這不是惡人那小子嗎?”徐醉湊過來,不由蹙眉,“我?guī)啄昵霸邶堥T跑鏢,就是被他帶著人抓住的。好在謝道長將我救下帶在身邊,不然小爺擱他手上可算玩完兒了,沒想到今兒卻死在這里……等等,難不成是這家伙捅了李道長一劍?” “我覺得不太像,你看他嘴角血漬干涸,瞳孔污濁,在李道長受傷前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死去了,”蘇玉又檢查尸體幾處細(xì)節(jié),奇道,“而且似乎是服毒自殺,后齒處毒囊是咬破的?!?/br> 趁著白芨施救的當(dāng)兒,二人正要將此地再仔細(xì)探看,卻聽有人從林間疾奔而來,一面大呼小叫:“哇,怎么人越來越多了!你們是誰,要對小李道長做什么!” 蘇玉緊張地拽住徐醉衣袖,后者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笑道:“別怕別怕,還是熟人。”轉(zhuǎn)頭便對著那人喊:“息玉!是我,徐醉!” “小叫花!”息玉大喜過望,三步兩步竄到他近前,先將身后背著的人放下,揉著肩膀道,“今天真是累死了,純陽宮是不是沒省心人啊?一個個的凈給我添堵。咦,你和這二位姑娘是......?” “這是蘇玉,我好不容易追到的媳婦兒,”徐醉咧嘴笑道,“那位是白芨大夫,路上遇見的,她一個女子孤身在外多不安全,又正好順路,就和我們一起了?!?/br> 蘇玉為他這直白的話面紅耳赤,嗔怪地瞪了徐醉一眼,再低頭看地上的人,卻立時嚇了一跳,急道:“是謝道長!”言罷蹲下身要去探他鼻息,被息玉伸手?jǐn)r下,只道:“蘇姑娘,他這個你救不了的。即便我也只能暫且封了他五感,吊住這口氣幾日,雖是活著,與行尸走rou也無甚區(qū)別。眼下只有將體內(nèi)蠱蟲誘出才真正能保住性命。” “蠱?”那邊白芨總算簡單處理好傷口,聞言也走過來,“是這位道長中了蠱毒么?可有詳細(xì)性狀?” “此事說來話長,稍后罷,”息玉擺手道,“我正想問你們,李道長如何了。祁清川說他死了,我才急急帶著枉然哥哥趕來??墒钦娴??” “傷確是致命傷。我先簡單處理了傷口,后續(xù)治療還得進城安頓下,再買些藥材,”白芨道,“至于能不能救回來,更多須看他自己。” “多虧芨姐在,不然你等來了恐怕只能收尸了,”徐醉勾住息玉肩膀道,“你方才說蠱,是你當(dāng)年給他吃的那個吧,這是見到他師兄發(fā)作了?” 息玉愁眉苦臉道:“沒那么簡單。哎呀,咱們先把他倆帶回城里,路上再同你們慢慢說?!?/br> 于是幾人不再耽擱,徐醉背了李恨水,息玉帶著謝從歡,兩位姑娘同騎一馬,又勻出一匹給息玉,一行人緊趕慢趕,由白芨帶著,朝裴知拙住處去了。 楊修齊正幫裴知拙將一副墨跡未干的畫晾好,躊躇道:“裴先生,算時間,芨姐是不是快到了?怎么這時候還不見人?!?/br> “你怎的比我還著急,”裴知拙笑著將桌上的筆硯收好,拭去指尖墨漬,“信使昨夜送來,依阿芨的性子,寄信時定然已動身了,約莫最遲今日便到。先前回谷時也留了地址,她向來心細(xì),不會弄錯的?!?/br> 楊修齊也傻笑道:“好久沒見芨姐了,她做的百草糕總教我念念不忘。” 裴知拙笑罵他“光知道吃”,轉(zhuǎn)身卻聞樓下鬧哄哄吵將起來,似乎是客棧老板想攔住什么人。他與楊修齊對視一眼,二人便前后下樓來,正見得白芨一行人,手上衣上還沾有不少血跡,客棧老板不住賠罪道:“不是我不給幾位安排,這......別怪小的說話不中聽,實在是您帶著的這兩位傷者,萬一在小店出個什么好歹,怕是影響日后的生意?!?/br> 裴知拙見此情景,匆忙奔下樓來,不及理會其他人,只握了白芨雙手急切道:“這是怎么?你受傷了?” “你來啦,”白芨面上露出溫柔笑意,見他十分緊張,又安撫道,“不是我,是你的那位朋友。我們來時正巧碰見他在城外受了重傷,因此一并帶來醫(yī)治?!?/br> 楊修齊也緊跟了過來,徐醉蘇玉擂臺見過一面,依稀有印象,息玉雖是陌生面孔,但他最講禮數(shù),便都一一招呼過,才對白芨道:“芨姐,此處不是說話之地。我看兩位道長情形都不大好,不如我們且去我?guī)熜挚罩玫膭e院暫住,地方寬敞,也好養(yǎng)傷。我稍后再知會他一聲便是?!?/br> 眾人便由楊修齊帶著先至別院,裴知拙留下將客棧行李收拾妥當(dāng),隨后也尋了過去。勉強安頓下來,息玉將前因后果同幾人解釋清楚,蘇玉長嘆道:“原來這樣一段曲折往事。只是李道長的傷雖重,倒有頭緒可以治愈,謝道長這蠱才真真棘手?!?/br> 息玉今日確是累壞了,癱在靠椅上道:“這蠱來歷便十分兇惡,蠱性更是極烈。當(dāng)初他在惡人谷那‘寒灰夜笛’的綽號,你們以為是給他的?錯了錯了,那是給這蠱的?!?/br> “取自寒灰,唯聽夜笛——從死人朽土里生出來的蠱,自然也只有人骨笛能夠控制。眼下這東西要是在我手上倒好辦了,只是骨笛早被當(dāng)時的據(jù)點指揮要去,為驅(qū)使枉然哥哥替他做些殺人勾當(dāng),后來這指揮死在與浩氣的沖突之中,骨笛想是失于亂軍,再尋不到了。不過話說回來,也正因此,枉然哥哥不再受制于人,才能出得昆侖?!?/br> 徐醉立即道:“這好辦啊,咱們找個尸體再削一根不就行了!” 息玉翻了個白眼,懶得搭理他,卻是白芨搖頭解釋:“我想,這骨笛必然是由生出這蠱蟲的尸體之骨所制,才有效果。我之前在一本古書中似乎有見過相關(guān)記載,但只匆匆一眼,未曾詳讀?!?/br> 裴知拙曉得此事上是他誤會了謝從歡,心中便也不再多有抵觸,沉吟道:“而且,現(xiàn)在要去尋那本古書無異于大海撈針,時間也來不及了?!?/br> 楊修齊本來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忽喃喃道:“以骨笛驅(qū)使蠱蟲......倒很像是我之前在宮中替師兄謄卷時聽到幾個凌雪弟子談?wù)撨^的事?!?/br> 息玉登時神情一振,從椅子上貼到楊修齊身畔,期待道:“小先生,你快詳細(xì)說說。” 長歌望著他忽然湊近的昳麗容貌愣了愣神,方移開視線微紅了臉道:“我也只是聽了個大概。他們是在說之前的一樁差事,云滇一帶有權(quán)貴豢養(yǎng)私軍,便是將蠱蟲種在人體內(nèi),以笛驅(qū)使。后來他們奉命剿滅了此人,而那些被種蠱之人也都如數(shù)帶回了凌雪閣中。似乎有一些人成功拔蠱了,便入了閣中替朝廷做事。” “凌雪閣向來是天下異士聚集之地,若真有人能夠解蠱也不足為奇,”裴知拙頷首道,“如今別無他法,我看從此入手倒有一線生機?!?/br> 息玉托腮嘆息:“我們不過一介布衣,就算是有,凌雪閣又如何會將此等秘術(shù)告知?!?/br> 楊修齊偷眼瞟他,囁嚅道:“我...或許能幫上忙,我這位師兄的良人,便是凌雪閣中的一位姑娘?!?/br> “小先生,你可真是幫了大忙了!”息玉頓掃此前頹廢形容,展臂將楊修齊結(jié)結(jié)實實摟了一下,臊得青年耳根通紅,連忙要從他手臂桎梏中脫出身來,慌亂道:“事不宜遲,我,我這便去等師兄下朝了……!”忙不迭地跑出了院子。 息玉望著他背影,一時沒忍住笑出聲:“好不經(jīng)逗的小先生!他平日里同人講話都這么結(jié)結(jié)巴巴嗎?” “你少無聊點,捉弄人家有意思嗎,”徐醉拿竹棍作勢要敲他,“趕緊先給我們把事兒安排安排,那兩位還擱床上躺著呢?!?/br> 經(jīng)此一鬧,房內(nèi)沉重氣氛倒是松快不少。楊修齊去問解蠱之事,白芨蘇玉二人自然看護傷者,采買藥材、打點行李之事,便交由徐醉與裴知拙,息玉對蠱最為熟悉,干脆埋首去鼓搗那些蠱蟲,看是否能有些許突破。 到底人多,心也能定,再死水一潭的局面亦隱隱有了盤活之勢。到晚飯時,白芨說李恨水下午用過藥,狀況好轉(zhuǎn)許多,其間醒轉(zhuǎn)過一回,不過意識仍舊不清明,很快又昏睡過去,但總歸能醒來,便說明性命暫是無虞了。 待楊修齊夜間歸來,遠(yuǎn)遠(yuǎn)見徐醉早在院門處翹首以盼,蘇玉亦陪他掌燈等著,見了面,皆是急切問道:“楊先生,事如何了?” 楊修齊風(fēng)塵仆仆的,但面上神情輕松,便知進展順利,開口果然:“我已同師兄陳情,也是湊巧,那凌雪閣姑娘因著惡人楓華谷據(jù)點爭奪一事,領(lǐng)命替圣人聽察江湖,近日亦在長安附近。說是明日便可抽空前來,只是能幫到多少,尚且不知。” 二人聞言才算是松了口氣,蘇玉寬慰他:“做事如行棋,走一步望一步,只要不是卡死原處,總有出路。” 楊修齊于是展眉笑道:“蘇姑娘此言甚是?!?/br> 長安夜間寒涼,又有傷患,白芨細(xì)心在屋內(nèi)燃了炭盆,此時同裴知拙相偎而坐,面目被融融火光映得溫暖,柔聲道:“聽了二位道長的事,心中總是唏噓得很,想來能與你平淡廝守這些年,竟是莫大的福氣?!?/br> 裴知拙將她一雙柔荑捧在掌心暖著,垂眸淺淺地笑:“阿芨何必多愁善感,你行醫(yī)救人無數(shù),怎知這不是自己修來的順?biāo)?。待此事了,我陪你回谷中,閑云野鶴地過著,不教你再想這些,白白磋磨神思?!?/br> 楊修齊幾人將進門時正見這一幕,便又會心地悄然散去各自房中,并不打擾二人獨處。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白芨倚在他肩上睡去,想也是累極,裴知拙將人抱去廂房榻上歇了,自己回來接著守夜,忽聽身后兩聲低咳,他才起身,便見李恨水眼簾微動,睫羽下一線碎雪似的光,竟是要醒了。 裴知拙忙上前把了脈息,再輕輕喚他:“李道長?” 道子似泅渡過漫長深黑的水底乍見光明,閉眼半晌,混沌的神思方逐漸清明,啟眸對眼前人啞聲應(yīng)道:“...知拙。”才緩了口氣,又張口欲問些什么,卻被裴知拙攔下了:“少說些話,不要牽動傷口。我知你醒來就要問你師兄,白日里已將他挪到你旁邊了。只是他如今也昏睡著,你先安心將自己的傷養(yǎng)好才是?!?/br> 李恨水微微側(cè)頭,望見咫尺外謝從歡在燈影里分外柔和的輪廓,極低地“嗯”了一聲,眼角滲出滴淚洇進發(fā)梢中,闔眸苦笑道:“我是不是...又搞砸了?連累你...” “沒有,是你救了你師兄,”裴知拙替他掖好被角,溫聲道,“你一直做得很好,純良秉直,赤忱有情——得友如此,是某之幸,談不得連累?!?/br> “莫再多想了,此時,便只安心好好睡上一覺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