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自嘲與自我厭棄感紛涌而至,腳步也變得虛浮,庭院里一片慘白的光,廡廊里隨即一聲驚叫驟響:“相公暈了!快來人哪!” 此時李淳一卻從吏部侍郎手中接過謄好的名錄,與曹侍御等人一道往宮城去。 經(jīng)由考策官審閱后初擬的名錄,需要呈上御覽,由女皇進行最終定奪。到了這一步,李淳一已不太擔心最后的結(jié)果,因女皇特開制科,本就是為帝國補充新鮮士族的血液,她只要有本事替女皇將這些人寫進候選名錄,就已經(jīng)合了女皇心意。 炭盆靜靜燒著,守在一旁的內(nèi)侍時不時翻動一番,小殿中除了女皇,其余人都如雁般列隊而立,等待結(jié)果。女皇邊看名錄邊閱策文,看到賀蘭欽名字時眼角更是微微一挑。 她本意的確想要賀蘭欽登第,因這對于新士族的發(fā)展而言,將是一個重要開端。然她摩挲著策文末尾的批閱結(jié)果,不由輕蹙起了眉。宗亭竟會給賀蘭欽批高第?這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她抬頭看了一眼李淳一,李淳一卻一臉無害又坦蕩。 再低頭看那名錄,她發(fā)覺自己有些小瞧了幺女的本事,唇角竟是隱秘地輕勾了一下,只隨口說了一句:“吳王辛苦了?!?/br> “為陛下效力,兒臣不敢言辛苦?!?/br> 女皇抿唇未再講話,提了朱筆進行最后定奪,又將卷軸交給身旁內(nèi)侍。她抬首道:“諸卿都辛苦了,都回去歇著罷,吳王留下?!?/br> 曹侍御等人紛紛行禮,之后魚貫而出,只留下李淳一一人。 白天殿中也點燈,那燈永不熄,燈座上的一條銅魚也日夜睜著眼,仿佛洞悉一切。女皇看著她,和顏悅色地說:“天冷了,明日朕便要搬去行宮,宮里的事、皇城里的事,便都交給你姊姊處理?!彼D了頓,又問:“你風寒好些了嗎?” 李淳一回:“勞陛下掛念,都好了?!?/br> 女皇頷首:“那你將手中事務暫放下,明日便隨朕一道去行宮歇一歇,勞累了這么些時日,也該養(yǎng)一養(yǎng)身體?!?/br> “喏?!崩畲疽坏皖^應道,“倘無他事,兒臣便先行告退?!?/br> “走吧?!?/br> 李淳一剛轉(zhuǎn)身出門,遙遙聽得女皇向內(nèi)侍詢問宗亭的事,內(nèi)侍了如指掌地回說:“宗相公病了,似乎病得很重,早上還在府里暈過去了?!?/br> 李淳一跨過門檻,心卻一沉,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欽v:只有心機男才會賣可憐,徒兒你不要信他 ☆、 【二三】 舊宮城地勢低洼,哪怕不是陰雨天氣也十分潮濕。遭遇暴雨,全長安的積水都好像要灌涌過來。因為潮冷難捱,女皇對舊宮城的厭惡這幾年愈盛。 這厭惡又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大約是從某個夜晚開始的,頻繁的同一主題的夢,像深宮中的惡魔,糾纏不休。宮人們總講在這高墻之內(nèi)很少有安眠之人,心中有貪欲有惡毒或有懼怕有懊惱,又怎可能睡得好?于是將罪過全推給了天冷地潮上天不憫,讓將作大匠想方設(shè)法去高地建一座新宮城,好像從此便可高枕酣睡,不必再被愁擾。 如此冠冕,說白了卻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李淳一在殿外站了一站,天地之間白光刺目,周圍鼓滿了風,她正要沿階梯而下時,卻有內(nèi)侍報道:“元都督到!”循聲瞥去只得一高大模糊的身影,雖看不清臉,但李淳一知道那便是太女李乘風的丈夫元信。 元信回朝是例常匯報,同時也是與太女李乘風“培養(yǎng)感情”。李淳一幾乎未見過他,印象中只記得他英氣十足不茍言笑,是看起來很不好惹的角色。 她沒有停留,更不打算同他打招呼,只低頭佯作未見地匆匆下了階梯。 耗時已久的制科舉終于告一段落,她也回家好好洗漱睡了一番,次日醒來后看到前來送飯的宋珍,這才想起了生病的宗亭。 以她的立場,并不適合登門慰問,于是沉默吃完飯,抬頭一本正經(jīng)與宋珍道:“給相公送張符箓?cè)?,就講可以保他身體康健?!毖粤T將符箓往案上一拍,起身又吩咐道:“我今日要去驪山行宮,午后就走,行裝盡快打點好?!?/br> “喏?!彼握涓┥砻κ捌鹉屈S澄澄的符箓,揣進袖中飛快地走出了門。 ——*——*——*——*—— 一上午短暫得很,何況李淳一還得在吃飯前帶著行李趕到宮城外等候,再隨宮里的車駕一道去往昭應城。 日頭移至當空,緊挨著東宮的延喜門外停著李淳一的車駕。她撩開簾子閉目曬秋陽,快要睡著時,忽被轔轔車馬聲吵醒。她探出頭一看,卻見是南衙衛(wèi)兵們都出來了,緊接著又看到與元信一道走出來的李乘風。 李乘風顯然是來恭送圣駕的,這意味著女皇應當快到了,李淳一遂趕緊下車。可她才剛下了車駕,便被李乘風倏地握住了手臂,李乘風偏頭看她,笑著道:“陛下還未出來,何必這樣著急?!彼f著和顏悅色地拍了拍她肩頭:“有褶子?!?/br> 自殷舍人一事之后,李乘風收斂了許多,御史臺對她的攻擊也明顯少了。這陣子李淳一在前面為制科奔走,她卻窩在東宮頤養(yǎng)身體,擺了無爭的姿態(tài),過得十分閑適。 元信站在不遠處,只偶爾朝這邊瞥上一眼。因常年分居,李乘風對這個丈夫的態(tài)度向來不冷不熱,對她而言,這樁婚姻也僅僅是政治結(jié)盟罷了。哪怕元信再好再威風凜凜,她也不會放太多私心在他身上,盟友關(guān)系不該耽溺,感情更應當節(jié)制,這是她處世的邏輯。 她與李淳一站得很近,手仍握住對方手臂,卻平視前方若無其事地說道:“聽聞陛下已做了定奪,向來從不授人的第一等給了賀蘭欽,這是要將他抬到什么位置呢?” 她有意泄露制科最后的結(jié)果給李淳一,李淳一卻心平靜和地聽著,像個偶人一般不表露意外或欣喜之情。 她見李淳一無甚反應,忽偏頭看她,提議道:“將賀蘭欽給你如何?” 她話音剛落,宮門內(nèi)便響起內(nèi)侍傳報聲。車輿將至,女皇及皇夫就要到來,諸人齊齊下跪行禮,然李乘風卻不著急跪,她握著李淳一手臂不慌不忙續(xù)道:“先前那幾位你既然都沒能看上眼,那曾經(jīng)朝夕相處過的老師如何呢?制科敕頭尚天家幺女,簡直絕配,且亦能成為一樁美談,你說是不是?” 李淳一簡促地回了一聲“是”,李乘風卻仍不松手,她語氣不變,但話鋒卻分明是在警告李淳一:“還有,在前面行事手千萬不要伸得太長,姊姊一向以剁旁人的手為樂,這個你是了解的?!?/br> 李淳一眼前仿佛又跳出小時候那罐子胳膊rou來,胃里頓時一陣翻涌,而此時李乘風卻倏地拽她跪下,迎接剛剛駛出城門的車輿。衛(wèi)兵也好,即將要跟隨女皇一道往行宮去的官員也罷,此時恭迎之辭異口同聲地響起,唯有李淳一和李乘風是啞的,李淳一甚至連氣也沒有喘一口,她平抑下胃液,又在女皇示意眾人起身時從容站了起來。 她本是要立刻登車了,然卻轉(zhuǎn)過身當著眾人的面伸臂擁抱了一下李乘風:“姊姊辛苦,我便先去昭應了?!?/br> 尋常人家姊妹之間如此舉動也不會太常見,又何況是在天家。這一對姊妹自出生便有了諸多不同,一個養(yǎng)在身邊,另一個放在掖庭,長大后的境遇更是差了太多,怎會沒有芥蒂呢? 落在部分朝官眼里,此舉值得揣測,這畢竟是吳王主動的示好,難道兩座冰山也要化開、難道局勢要變?而已經(jīng)登上車駕的女皇,也是垂了眼眸,她何嘗不希望諸人都和氣相處,但身在核心權(quán)力巔峰的帝王之家,就算沒有爭權(quán)欲,也必須學會自保,對誰又能真正剖心? 簾子緩緩放下,遮蔽了秋風里的涼,便再看不到女皇及皇夫的身影。而李淳一也登上車,撩起簾子往外看,車駕騰騰而行,宮城漸漸遠去,那巍峨巔峰便只剩了秋天里的剪影,凌厲一筆亙在那里,紋絲不動。 李乘風恭送車駕遠去,轉(zhuǎn)過身見元信已走到她背后。她淡笑,兀自回宮,而元信此時道:“吳王當真是長大了。”以前還是任人擺布的小孩子,從今日這擁抱來看,她已經(jīng)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不過隨口一講,李乘風斂了笑道:“還未成婚生子,算什么長大?!?/br> “陛下還未安排嗎?”元信問道。 “不合心意。”李乘風簡略回道,又看了他一眼:“她生下來的孩子事關(guān)皇嗣延續(xù),關(guān)隴與山東的人,陛下都不會考慮?!?/br> 江左士族倒是合乎女皇心意,她今日向李淳一透露的正是女皇的意思,而李淳一竟當真回了個“是”。既然樂得與老師成婚,那與宗亭牽扯不清又是怎么回事? 曾詹事不止一次同她講“吳王與宗相公的關(guān)系很是不同尋?!保€以為僅僅是當年胡鬧的一點延續(xù),難道到現(xiàn)在這兩人之間還牽牽絆絆理不清楚嗎?李乘風是果斷利索又無法長情的人,對人與人之間不能自已無法割舍的感情,她無法感同身受。 因此她雖然縱情,卻又透著涼薄,元信緊隨其后,仍舊跟不上她的步伐。 排水溝里潺潺水流卷著落葉悄然往遠方去,女皇車駕也終在日暮前抵達了驪山。李淳一睡了一場好覺,但還不夠填補這些天的缺失,到行宮后,她陪女皇用過膳,又待了一會兒,便告退回寢屋去。 她倒頭睡了一會兒,忽然驚醒,背后出了一身汗,想起還未洗漱,便起身去泡湯。好在湯泉水引至內(nèi)室,無需冒著涼風深夜出門,且也清凈,只有側(cè)門站了一名侍女。 李淳一放松自己往下沉了沉,索性將眼閉上。湯泉泡久了難免氣悶,她忽然露出肩,睜開眼偏頭問侍女:“什么時辰了?” 話音畢,黯光中卻早沒有了侍女的身影。她頓感恍惚,因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立刻就出來穿衣。手剛扯過袍子披上,卻有一人朝她大步走來,將她抵在了墻面上。 對方衣料上帶著寒涼夜氣,讓人忍不住一顫。李淳一仰頭看他:“相公為何——”后半句話還未說出口,他卻低頭吻了下來。 是急切的需索,一點也不溫柔。病中的人帶著苦澀藥氣,黯光中哪怕挨得再近也看不清他的臉,血腥氣在口腔里彌散,根本容不得喘息。李淳一后腦抵著墻壁,潮熱的身體只察覺到冷和疼,連回應也變得被動。 吻急切地往下移,李淳一驟吸一口氣:“你不該在這里,太危險了?!北M管發(fā)覺他的異常,她卻仍存了理智,試圖將他拉回來,但力量實在單薄。還未待反應,她雙腳已然離地、轉(zhuǎn)瞬被抱離了凈房。 后背陷入柔軟厚褥,頎長身體卻壓下來,繼續(xù)方才未完的親吻。手指探進長發(fā)里糾纏,唇齒卻不放過血rou,甚至壓抑著幾分絕望的暴虐,像要攫取生機,迫切證明自己還活著。李淳一幾乎喘不過氣,伸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袍子,身體應激般地弓起:“怎么了?”她心中騰起莫名懼意,喉間驟然收緊,幾乎說不出話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看他如此悲痛絕望、甚至連最后一絲生機也將被抽離,而她萬分慌張,想要將他拖拽回來。 紗帳搖曳,燭火急不可耐地要燃盡。 單袍散開,皮膚暴露在寒涼空氣中,讓人忍不住顫栗。李淳一費力捕捉一縷頭緒,想弄明白他到底為何突然又變成這樣,然意識卻愈發(fā)迷亂,就在意志快要坍塌之際,她驟想起之前在閱卷公房內(nèi)前來為她診病的紀御醫(yī)。 她手心驟涼,聲音也變得冷靜起來:“你去翻了以前的藥案嗎?” 然對方卻恍若未聞,手往下移,探進了她潮濕的身體。23 ☆、第24章 李淳一弓腰抓緊了他的衣袍,緊閉的眼卻倏忽睜開。帳頂繡紋盤踞不動,意識也是一滯,霎時連外面風聲也聽不見,只聞得喘息聲。 那喘息聲似乎十分久遠,淅淅瀝瀝的雨聲鋪天蓋地落下來,像是要覆蓋掉那渺小的、焦渴又生澀的親匿交流。七年前那個夜晚,他深陷人生困境,她不知道要怎樣將他從深淵里拽回來,只是不想他就此死了,想要借他溫度與活氣,讓他的心重新跳動起來。 紛亂毫無章法的親撫,伴著屋外雨聲洶涌地燒起來,熾烈真摯的心全部剖開來溫暖對方。沒有鎧甲的軀體遍體鱗傷,少女的初次接納生澀又孤注一擲,幾無快意,只有疼痛。她等他平靜,等他入睡,凌晨時悄悄出門打算回府,卻被金吾衛(wèi)擋住了去路。 那幾個高大的紅衣金吾衛(wèi)仿佛是從天而降,兇神惡煞地站在她面前:“末將奉陛下之命,請您回宮?!?/br> 她那時在國子監(jiān)讀書,常年居于宮外。在宮外待久了,幾乎忘了自己是從宮里出來的人。女皇很久未見她,放任她在外面自生自滅,卻在這個夜晚猝不及防地命人將她帶回了宮。 雨越發(fā)大,風也是冷的。鐵蹄踏得積水飛濺,巍峨宮殿愈發(fā)迫近,秋雷響,宮燈顫,閃電將路照亮,卻又轉(zhuǎn)瞬滅。 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硬抓回來。幾個力氣蠻橫的家伙將她帶到陰陽怪氣的內(nèi)侍跟前,她站在風雨飄搖的廡廊下愣著不動,兩個內(nèi)侍一把抓過她的雙肩,又將她帶到了御案前。 人影憧憧,內(nèi)侍悉數(shù)散去,如夢似幻。 銀炭悄悄燃,一絲煙氣也沒有。殿內(nèi)溫暖如春,案后是她久違的母親。她從沒能像尋常人家的小兒女一樣喊案后這個人一聲“阿娘”或是“家家”,連稱呼都不給親近的機會,更不必說其他。 女皇倚案閉目假寐,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但空氣中卻似乎蘊著一觸即發(fā)的怒氣。她向來怕她,因?qū)m人們都悄悄說她心深似海息怒莫測,她未與她親近過,這般恐懼便愈發(fā)深。過了許久,她雙膝都已經(jīng)麻了,殿外忽有人踏著雨聲匆匆趕來。 那人端著漆盤進殿,女皇也終于如蟄伏猛獸一樣睜開眼,看向她涼涼道:“京中不要待了,去江左吧?!币粐弁蹼S口宣告她的命運:“今晚就走?!迸试捯袈湎?,滿滿一碗藥就擺到了她的面前。 內(nèi)侍彎腰放下藥,甚至替她打開了碗蓋,熱氣裊裊,苦澀滿溢。 她驚愕抬眸看向女皇,女皇眸光卻冷如秋霜:“你不可以有孕,更不能生下宗本家的孩子,將它喝了上路?!彼对诋攬?,女皇隨即瞥了一眼內(nèi)侍,內(nèi)侍便上前捧起藥碗給她灌下。他們灌藥的手段爐火純青,她避無可避,釅釅藥汁便悉數(shù)灌進胃腹,那溫度燙得臟腑都疼,然她手腳卻如寒冰。 寒意從四肢百骸竄上來,她全身幾乎都發(fā)顫,內(nèi)侍上前將她帶出門,只給她裹上袍子,便將她塞進了車駕內(nèi),什么話也不與她說,更不會容她收拾行裝與誰告別,只轉(zhuǎn)眼間,那車駕便轉(zhuǎn)頭駛離了長安城。 城門、坊門一路大開。 她從不知夜晚的長安城可以那樣通達,西出長安經(jīng)潼關(guān),再轉(zhuǎn)頭就全成了過往。被雨打萎的蓬茸叢一片濕嗒嗒,秋雁潮了羽翼,卻仍一路南行。 在掖庭受盡冷落與長姊的控制,熬到十來歲離宮入國子監(jiān),以為終于如雀般逃離牢籠可以自由自在地縱情活。然而女皇卻仍掌控著她的一舉一動,她何時進過桃花林,何時登過廢樓閣,與何人交談過,又與誰人出游過——女皇了如指掌。 甚至她前腳經(jīng)歷了青澀情.事,緊跟著一碗避子湯就灌進了她冰冷胃腹。 所謂自在不過是隱秘監(jiān)控下的假象,一夜之間,一切都被打回原形。她仍然困在籠子里,去江左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她無法對抗被控制的恐懼,一句話也不敢說,只能將害怕都壓在心底,切斷了一切聯(lián)系。 她親手種下的金錢蒲仍待在國子監(jiān)里,雨水將它淋了個透;幻方盒子里木方塊凌亂一片,還沒有排演完成。她走得猝不及防,連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像桓繡繡,就像宗如舟,都沒有留下任何要離開的訊號,就瞬間失去了蹤跡。 這對于宗亭的打擊是致命的,他大病未愈,依稀只記得最后一個混亂的夜晚,別的似乎全忘了。他只知道無論是他母親、父親,還是李淳一,都走了,走得一干二凈,只留下他。 關(guān)隴來人要接他走的那個夜晚,他渾渾噩噩逃離大宅,去了國子監(jiān)。那被遺忘的金錢蒲被雨淋了那么些天,卻仍頑強撐著一絲生機,好像在等他來。 帶上幻方盒,捧著那奄奄一息的小菖蒲,他也離開了長安,去往遙遠的西疆。這其中有委屈,有怨恨,又有無能為力的憤怒與懊惱,遭遇她原封不動退回來的信時,他屢次都只差一點就心灰意冷,然到底無法真正斷了思念。 “無情無義”的李淳一在江南安安靜靜過了七年,她再回來時,他看到她,努力壓制住心底的諸多憤懣與想念,想揣摩她的心,揣摩透許多虛虛實實辨不清真假的事,然他什么都抓不到,直到紀御醫(yī)將尚藥局多年前的醫(yī)案翻給他看完,他才看到她的恐懼。 “為杜絕妊娠的可能,這副方子用藥極重。那時吳王尚年少,恐怕吃不消這般藥量,應是吃了大苦頭。”紀御醫(yī)輕描淡寫地與他敘述,面上是身為醫(yī)者的平靜與淡漠。 而他又如何能平靜?他憤怒乃至害怕,之后見到她甚至想要逃避,因此用冷淡來掩飾接近時的痛苦。 但他最終還是不顧一切地又追了過來,想要捕捉一絲活氣,求證自己還活著,求證她還在。年輕的身體散發(fā)著溫度與力量,是熟悉的觸感,潮濕又引人沉溺,他衣服一縷未褪,然手指卻觸發(fā)混亂回憶,李淳一仰頭咬唇,沒有一點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