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絮傾沒有顧得上自己頸上的傷口，她看了一眼躺在一邊的葛童景，忽地笑了，原本就稱得上美麗的容貌一時間透出些天真的模樣。

    “道友將我葛家兩個女子擄掠來此，倒是好閑情?！?/br>
    她的言語真摯地像是發(fā)出一句發(fā)自心底的稱贊，但平存少又怎么會認錯她那天真模樣之下不加掩飾的惡意。

    “虛辭于我無用，把你葛家背后的一切都說出來，我放你無恙離開?！?/br>
    葛絮傾注視了平存少一會兒，有些訝然地發(fā)現(xiàn)平存少此言竟是出自真心，她忽地咯咯笑開了。

    她笑得那樣開心而專注，仿佛眼前真的有什么值得她發(fā)自心底的開懷。

    “放我離去，放我離去！你現(xiàn)下說得如此輕松，只怕我把那隱秘說出后，你舍不得放我離去?！?/br>
    葛絮傾說著撐起身子從地上站起來，走到平存少的眼前，與他不過半臂之遙。

    “只怕道友你不光舍不得放我離去，連地上躺著的那個也舍不得放手了?！?/br>
    女子溫熱的吐息幾乎落在平存少的臉上，他盯著葛絮傾看了半晌，看到葛絮傾有些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才輕輕嗤笑一聲。心念一動，平存少指使著設置在葛絮傾身上的禁制，讓葛絮傾吃痛地后退半步彎下了腰。

    “葛絮傾，我倒真的有些好奇了。對于葛童景，你究竟有幾分怨憎？你方才出言相激，究竟是想要我對她下手，還是想激我放過她？”

    看著葛絮傾隱藏在散落的黑發(fā)中不知表情的臉龐，平存少負手而立，淡淡道：“我對你葛家的腌臜事沒有興趣，無非是那朱果能夠給修行帶來幾分助力罷了，你煉氣三層的修為就能夠御使法器是源自于此罷。這一點好處不算小，但我不屑為之?！?/br>
    葛絮傾靜默了許久，忽地又笑開了，如銀鈴般悅耳的笑聲中漸漸帶了歇斯底里的癲狂，正當平存少猶豫著要不要用法訣給她再來一下免得這女子真的瘋掉時，葛絮傾卻忽地平靜了下來。

    “那果子，名為朱顏。”

    平存少看出她已經(jīng)打算好好合作，心中一緩，將還昏迷在地上的葛童景以靈氣一卷，同時在地上留下了些什么，隨后叫上葛絮傾轉(zhuǎn)換了陣地。

    兩人現(xiàn)在所處的是一間凡人村鎮(zhèn)的小茶樓，包間典雅素凈，也沒有不長眼色的伙計會在看到如此氣度不凡的一男一女同進一間屋子后還前來打擾。

    葛絮傾端著一杯茶，看了平存少數(shù)次。

    “我當小覷你了，你帶走葛童景是為了拿她當做和葛聽潮交換的籌碼？你是跟蹤葛童景進到地xue里面的？”

    平存少輕笑一聲點頭承認?！案鹇牫贝巳耍顾愕蒙蟼€人物?！?/br>
    葛絮傾雙手端著仍冒著白氣的茶杯，似乎想要從上面汲取多一點的溫暖，“葛聽潮，他是最有希望成為葛家第三個筑基修士的人，是注定的未來家主，是如今家主最器重的次子，是葛童景至親的二叔。”

    平存少輕輕擺手：“我說過，我對于那些事毫無興趣，莫說他是葛童景的二叔，哪怕他是葛童景的生父我也并不在意。我現(xiàn)在最想知道的，就是那朱顏果。”

    一聲清脆的聲響傳來，那時平存少將手中的瓷杯倒扣在桌面上帶來的，他手指輕叩著桌面，是對于葛絮傾無言的催促。

    葛絮傾一口將杯中茶水飲盡，啞聲道：“朱顏果的種子是葛家祖上傳下的，在如今這位家主的父親也就是葛聽潮的祖父那一輩，它無意中發(fā)芽了。”

    隨后就在葛絮傾略顯喑啞的聲音中，平存少聽完了葛家這朱顏果的來龍去脈，甚至還幾次幫葛絮傾添了茶水。

    朱顏果的種子被葛家先祖?zhèn)飨聛砭烤棺骱斡锰幰呀?jīng)失去了記載，但在它發(fā)芽后，葛家人開始了對這種靈果的研究。最初那一桌朱顏果雖然無端發(fā)芽，但是在生長的過程中卻像是缺少養(yǎng)分一般，眼看就要枯萎。

    葛家人想盡了辦法，卻仍無法讓朱顏果起死回生。

    原本葛家人已經(jīng)扼腕嘆惋準備放棄，誰知一個意外的契機卻讓朱顏果的隱秘揭開了冰山一角。

    培育朱顏果一事在族中本是隱秘，當時葛家也沒有修建現(xiàn)今這般規(guī)模龐大的地下洞xue，只尋了一處偏僻的莊園，就連防御的陣法也并無設置。

    那莊園偏遠少人，倒是被一對不知底細的野鴛鴦瞧中，成了他們幽會的秘處。

    葛家主的父親原本幾乎已經(jīng)將這件事忘記，偶爾心血來潮前去查看，卻猛然驚覺這一株朱顏果已經(jīng)結(jié)了果眼看就要成熟。徹查之下，那一對幽會的男女自然逃不過追查，暴露在眾人眼前。

    但他們沒有受到懲罰，反而被看管起來，和這朱顏果一起成為了葛家人研究的對象。

    就這樣，葛家人對于朱顏果的了解越是深入，就越是著迷于這種靈果的奇妙功用，就越是渴望依靠朱顏果給家族謀求更大的好處。

    朱顏果生長時需要汲取男女交歡時產(chǎn)生的某種氣息，體質(zhì)越是合宜的兩人在一起是散發(fā)出的氣息越是能夠滋養(yǎng)朱顏果。后來葛家族長從祖輩的遺留中發(fā)現(xiàn)了兩件成套的陣法，其一能檢測兩人的合宜程度，其二能夠聚集那種奇妙的“氣”使之聚攏在朱顏果的附近以滋養(yǎng)靈果。

    而朱顏果的用處，卻是葛家主發(fā)現(xiàn)了其中秘密。

    也正是這個秘密，讓以葛絮傾為代表的葛家一眾女子，遭了災殃。

    服用過朱顏果的女子相當于經(jīng)歷了一次淬體，而經(jīng)歷過這種淬體的女修，對于一些處在瓶頸的修士而言，是上乘的爐鼎。

    朱顏果淬體帶來的功效并沒有修仙界中大名鼎鼎的純陰之體等一干靈體那樣來得強勁，但卻比那些稀有的靈體易得許多。而且這朱顏果的功效因人而異，有的女子服用后幾乎效用全無，而有的服用后卻是見效奇佳。

    葛家主自年輕時就開始研究朱顏果，十數(shù)年下來已是頗有所得，運用朱顏果中萃取凝煉出的汁液與女修的血液相合，就能夠判斷出朱顏果對于此人功效幾何。

    而此時最初服用朱顏果的那批人身上，卻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原本被威逼利誘服用朱顏果的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外家女修，修為低劣不提，身份也甚是微末，然而那些將她們當做爐鼎沖破瓶頸的修士，卻像是中了迷魂藥一般，癡迷于她們的身體。

    這種癡迷非但沒有給那些女子造成太大的損傷，甚至有人那本該一生無所寸進的修為，有了長進。

    每一個被當做爐鼎的女修皆是如此，多多少少不提，總之無一例外。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之后，對于許多人而言，原本不愿做的事情可以去做，原本不能打破的規(guī)矩也成了腳下的塵泥。

    “想必你和葛童景的體質(zhì)對于那朱顏果來說，稱得上絕佳罷?！?/br>
    平存少在葛絮傾停頓時突然問了這樣一句，又抬手替葛絮傾添了一杯茶。

    葛絮傾抬眼看他，那雙眼黑白分明，稱得上明眸善睞，此時里面盛滿了悲意。

    “是啊，在童景出生前，我是葛家最受重視的女孩?！?/br>
    “我那父親天資愚鈍生性木衲，對于母親和我從未關心過?？晌也辉诤酢！备鹦鮾A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借此將淚水逼回。

    “我不在乎他，因為我的曾祖父對我疼愛有加，我的叔祖父對我悉心教導，我的族兄族姐都讓著我，我原以為，我有他們就足夠了?！?/br>
    平存少在腦海中轉(zhuǎn)了兩個彎就能明白了葛絮傾口中的叔祖父應當是葛聽潮，腦海中有個念頭轉(zhuǎn)瞬即逝。

    葛絮傾說著，聲音竟開始顫抖起來。“后來葛童景出生了，是我那一生被他親弟弟踏在腳下的祖父和一個凡人婢女生下的?！?/br>
    “那時我還小，曾祖父和他……都叫我好好照顧葛童景，我也就那樣做了，她比我長一輩，卻像是我親手帶大的meimei?！?/br>
    “后來我大了些，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葛童景的出身那樣低賤，靈根那樣低劣，為什么會這樣受到重視。”

    “直到我的族姐一個又一個出嫁，直到家族和汪家越走越近，直到那地xue中的秘密被我知曉，直到我替換了一個族中的女修混進地xue看到葛聽潮主持那詭異的陣法和那一株掛果累累的怪藤，我明白了?！?/br>
    平存少眼見著葛絮傾情緒開始失控，將一口細白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心中一嘆。

    后面的事情，即便葛絮傾不說，他也大致能夠猜到了。

    那幾個傳聞中和汪家聯(lián)姻的葛家女子想來與朱顏果體質(zhì)相合，葛家以朱顏果和自家的女子作為籌碼搭上了汪家，葛絮傾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犧牲品。

    對于葛家主和葛聽潮而言，對葛絮傾的重視不過是她體質(zhì)的附屬，當更好的葛童景出現(xiàn)時，葛絮傾就被取代了。

    從前家人的重視和寵愛，都仿佛一場騙局。

    平存少對于葛絮傾在汪家發(fā)生了什么不甚關注，也不欲撕開她的傷疤，正想要開口，她卻又說話了。

    “我在汪家受盡了屈辱，他們沒有折磨我，甚至好吃好喝供著我，我那丈夫怯弱而無能，卻在他的堂兄覬覦我的時候豁出性命保了我一回。”

    葛絮傾的聲音低低的，沒有了任何情感。

    “我瞧不上他，卻也感激他。我最敬愛的男人利用我，我本以為要利用我的人卻保護了我。如果我的身體有用，我愿意還他一次?！?/br>
    “可是他死了，你知道嗎，他就那樣死在了我的床上?！?/br>
    葛絮傾抬頭對上平存少的眼睛，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叭缓笪野l(fā)現(xiàn)，我的靈力變得精純，我能夠御器了?！?/br>
    平存少心中一跳，手指握緊了充滿包漿的桌角，驟然發(fā)問：“你回到葛家不是逃回來的，是他們把你送回來的?！?/br>
    “是啊，在死了四個人之后，他們怕了，他們覺得是我的問題，就把我送了回來讓曾祖父‘好生探明’?！?/br>
    平存少雙目緊閉，腦子轉(zhuǎn)得飛快。

    朱顏果的生長，需要交換時的氣息滋養(yǎng)，而那種氣息同樣可以被自己運用陽景佑木真訣培育的蘊草葟花吸收。那是否可以說，朱顏果本質(zhì)與自己的金紋蘊草和葟花同源，是含有陽景之力的靈植。

    假設那些葛家人交合時被陣法收集的淡紅色氣息就是合歡之力，能夠滋養(yǎng)蘊含陽景之力的靈植，而自己可以從心神相連的蘊草葟花之中得到好處，那么沒道理葛家的朱顏果不能給人帶來好處。

    表面上看確實有人能夠借助朱顏果獲得好處，但得到好處的卻并不是那些服用了朱顏果的女修，而是將她們當作爐鼎的男修，這就顯得有些矛盾。

    直到葛絮傾說出她的經(jīng)歷，平存少才驟然驚覺這處矛盾。

    或許葛家根本走了岔路，或許朱顏果的用處根本不是什么給女修淬體后讓男修沖關，而應當是如葛絮傾這樣，饗喂己身。

    他們本應該用著朱顏果讓家族的女修更加強大，而非將她們當成聯(lián)姻交易的籌碼。平存少這樣想著，然而說不通的地方在于葛家送出去那樣多女修，為何獨獨葛絮傾身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狀況？

    “你的靈根資質(zhì)如何？”

    葛絮傾一怔，但還是如實回答：“三靈根。”

    平存少心中隱約有所猜想，但眼下無法證實，只能等之后或許能從葛聽潮那里獲得更多信息。

    他看向葛絮傾，聲音并不大，但卻充滿了肯定：“葛家錯了，你這樣的資質(zhì)，哪怕在宗門中也至少是個內(nèi)門弟子，他們眼中卻只看得到與那朱顏果相關的什么體質(zhì)了?！?/br>
    數(shù)個時辰過去后，當茶館將要打烊，店里的伙計敲響了雅間的房門，卻看到那結(jié)伴而來的一男一女中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只剩下那女子披頭散發(fā)地坐在桌前。

    伙計小心翼翼湊上前去想要讓那位姑娘把茶錢結(jié)了，誰知那姑娘只是抬眼沖他一笑，他就不知今夕何夕，回過神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暮色四合，桌上擺了一小錠金子。